这种的不是粮食,而是希望啊。
三月的时间,朱慈烺全在操练京营,巡视京畿各地的春播和城建之中度过。
四月,春光明媚。
京师城外十里的官道边,一处简易的凉亭下,一个三十来岁,文士模样的人,正负手站在道边,翘首望着京师的方向。
京师历来都是一个繁华地,即便是有灾荒战乱,但也不妨碍百万百姓正这座巨大的城池里生活,车马辚辚中,官道上人流车流不断,文士欣慰的看到,经过去年一年的萧条,今年隐隐然好像比去年繁华了不少。
这其中,有不少都是太子殿下之功啊。文士暗暗想。
大约等了一刻钟,一辆普通的马车在官道上出现,坐在车辕上的车夫戴着大斗笠,将自己的面容深深隐藏,右手挥着马鞭,轻轻抽打,嘴里却并不发出“驾”的声音,却好像她的喉音很特别一样。
但是当远远看见站在路边的文士时,车夫忽然发了狠,叫了一声“驾!”马鞭狠狠落在拉车的骡子的屁股上,骡子痛的嘶律律,奋起四蹄,往前直冲。
车轮碾过官道,几乎就要撞到站在官道边的文士。
但车夫却没有减速的意思,依然挥鞭策骡。
文士不拦阻,也不闪躲,只站在官道边,脸色严肃的望着车夫。
嗖。
骡子车从文士身边而过,掀起的风,将文士头上的纶巾都吹了起来。
文士苦笑。
骡子又是一声嘶律律,这一次不是挨了鞭子,而是被车夫硬生生地拉住了缰绳,连带着车轮也在官道上发出了嗤嗤的摩擦声。
“黎叔,下车歇一会吧。”
车夫掀起车帘,向车厢里的人小声道。
一个老者弯腰走下车来,虽然不需要人搀扶,但他动作缓慢,微微咳嗽,明显是身体尚没有恢复,下车时,看到站在车后的文士后,他沧桑的老脸上露出恍然的笑。
车夫取下挂在车辕上的小凳子,扶老者在凉亭里坐了,但却看也不近在眼前的文士,只顺手摘了挂在腰间的水壶,仰脖子,咕咚咚连喝了好几口。
阳光照着她的脸,五官秀丽,肌肤雪白,两排玉齿如贝壳般的整齐,溅落的水珠洒在她的脸庞上,润着水气,更显出她的娇美和清甜。
文士走过来,双手里捧着一封信,低声道:“此乃太子殿下写给你哥哥的亲笔信,你一定要亲手交给他,切记一定不能让张献忠知道,不然你哥哥有可能会性命不保!”
车夫咬咬唇,将水壶挂回腰间,转头对文士,扬起雪白的下巴,倔强的说道:“我要是不交呢?”
“那你就辜负了太子殿下的一番好意了。”文士捧着信,叹。
“朱家太子能有什么好意?”车夫冷笑道:“他放我走,一定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别以为我不知道!”
文士摇头:“绝没有诡计,太子殿下只是怜惜令兄的才能,想要让他为国家所用。”
“这话骗骗你可以,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车夫一脸决绝。
但文士却已经看出了她的色厉内荏,淡淡道:“信是写给令兄的,看不看,令兄自有决断,你又何必替他做主呢?”
车夫咬着唇,有点犹豫。
文士转身将信交给了老者,老者看了一眼车夫,默默收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怀中。
“从京师到庐州,路途遥远,一定要小心,若是遇上官兵盘查,你就说,你是京师周先生府中的人,周先生是宜兴人,一般官兵必不敢为难你们。”文士叮嘱。
周先生,就是周延儒。
车夫哼了一声,表情不屑,像是在说,我们的安全,不用你操心。
文士不再说,拱手一礼,转身离开——他的马拴在路边的槐树下,此时两个壮汉连同另外两匹马正在等候。
此外,在凉亭的周围,还有几个身影若隐若现,好像是在防止有他人偷听。
车夫望着文士的背影,张张唇,想要问什么,但话要嘴边却又有点问不出来,眼见文士越走越远,再不问,怕是没有机会了,终于忍不住脱口而问:“我想要杀他,他抓了我,为什么不杀我呢?”
文士站住脚步,回身说道:“对于行刺之事,殿下早已经释怀,他亲口和我说,你要杀的是一个坏太子,他又不是坏太子。”
“他凭什么说,他不是坏太子?”车夫冷笑。
“殿下说,他会证明给你看的……”
文士笑了一下,上马走了。
车夫望着他的背影,有点呆,其实她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那就是:他既然抓了我,为什么不见我?
……
为什么不见?朱慈烺心里也曾经有过犹豫,想过见一见这凶狠刁蛮的女刺客,看她是否还像在开封大营那样,横眉立眼,倔强欲哭?
但还是放弃了。
第一,他有点害怕证实自己心中的那一点感觉,第二,穿越而来,他经历了很多事情,但初心不改,他不想因为个人私情影响到逆转大计,如果李定国不可以说服,执意效忠张献忠,那他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灭之,到时女刺客也是逃不了的——必然如此,又何必自寻烦恼?
“殿下,有军报。”脚步声响,保密太监于海走了进来,手里捧着最新的一份军报。
朱慈烺看罢,脸上微微露出笑意。这是一份喜报,七天前,侯恂马士英统领左良玉黄得功刘良佐等人,在南直隶桐城一代又一次大破张献忠,杀敌数千,张献忠率百骑而逃……
大明军报,一向有嘭风虚报的传统,张献忠百骑逃走,差不多就是全军覆没,肯定是有虚报,不过一场大胜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和过去一样,官军还是没有能抓到张献忠,连他手下有名有姓的将领,也没有抓到一个,不知道是他们太狡猾,还是官军的运气太差,去年到今年,连续两场大胜,虽然杀了不少贼兵,但却始终无法合围和全歼。
第七百三十四章 有债必偿
……
桐城。
一场大战结束,路边倒毙尸体,百里之内都弥漫着血腥气,夜晚降临之后,风吹得山上的密林哗哗作响,隐约听见半山腰有哭喊的人声,隐隐还有火光,但一阵大风吹过,哭喊声听不见,火光也不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鬼魅。
脚步沙沙响,一个挎着腰刀的兵丁快步钻进了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借着火光,向坐在干草上一名将领抱拳躬身:“掌盘的。”
那将领身披铁甲,正拿着手中的长刀,拨弄着面前的火堆,火光正照着他的脸,他脸色蜡黄,低眉棱眼,嘴唇很薄,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手却很稳很有力,手中的长刀被他耍的像小刀似的,听到兵丁的汇报,他抬起头,目光冷冷望过去:“都处理干净了吗?”
“都杀了,一个不留。”兵丁回答。
蜡黄脸点头:“很好,出去吧,不管你接下来听到什么声音,没有我的命令,都不准踏入洞中一步!”
“是。”
兵丁的态度极其恭谨,他看向“蜡黄脸”的目光里,不只有“敬”,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恐”。
兵丁退了出去,蜡黄脸站起来,将手中的长刀插回刀鞘,弯腰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小刀,向角落里走去。
篝火闪动,隐约看到,山洞角落里竟然还坐着一个人——一个低着头,双手被捆在一块大石头上,双脚也被捆着,但身上却披着铁甲,看起来也像是一个将领的人。
蜡黄脸站住脚步,先歪头看了一眼,见石头上的人并没有苏醒的迹象,于是面无表情的解开腰带,照着对方的脸,簌簌的尿了起来。
石头上的人被哧醒了,一个激灵,慢慢睁开眼,抬起了头。
第一瞬,他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他只记得兵败之后,自己带了十几个亲兵拼命的跑,途中差一点被一伙官军追到,幸亏一队兵马从旁边杀出来,救下了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义父去年在庐州刚收的一个义子,名字叫刘志。
义父收义子收的多,其中不乏炮灰,今日收了,明日可能就死,加上他张化龙入献营入的早,现在在所有的义子中,排行老九,算是比较靠前的,因此他对后面的“兄弟”根本不在意,更不用说情义了,但想不到在危急时刻,刘志竟然能带人救他,他极为感激。
杀退追兵之后,两人合兵一处,到山上躲藏。
说起来,刘志真是有两把刷子,既使是在逃亡中,队伍中居然也带有酒和肉,于是,两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想着怎么和义父的大军汇合。桐城一战,他们败了,损失了不少兵马,但主力受损却不多,在一众部将和干儿们的卫护下,义父张献忠已经成功逃走,往东面去了。
只要和义父的老营汇合,他们就不怕官兵的追击了。
但喝着喝着,张化龙就觉得头有点晕,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就觉得脸上水孜孜,唇边有咸味,朦朦胧胧中,一个人正站在他面前系腰带。
啊。是刘志!
张化龙猛然惊醒。
只是他们原本是坐在洞中喝酒吃肉,商议怎么回归老营,怎么忽然的就换了一个场景?等意识到脸上的液体和刘志系裤腰带的关系后,张化龙登时就勃然大怒1,竟敢对着我尿尿,简直是不想活了,怒不可遏中,本能的就想要拔腰间的长刀,但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竟然都已经被捆住了!
因为排名老九,资格老,在兄弟们之间平常也跋扈惯了,脑子发冲,一时根本转不过弯来,张化龙一边挣扎,一边怒吼道:“刘志,你他么干什么?竟然敢绑老子,是不想活了吗?”
刘志却不回答他,面无表情的系好腰带,将小刀拿在手中,借着火光,仔细的检查锋刃。
原来,是他当日从乞丐王手中抢到的那把倭刀。
“刘志,你他么放开我!”张化龙继续挣扎。
刘志检查完了锋刃,慢慢蹲下来,用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盯着张化龙的脸。
张化龙脸色变了,或者说,他终于是感受到了刘志身上那股强烈的死亡之气,不由自主,张化龙向后缩了一下,硬着头皮,色厉内荏的说道:“刘志,你到底要干什么?玩笑不是这么开的啊,快放开我,不然可别怪我翻脸!”
刘志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盯着他的眼,鼻子,嘴,最后到他的裆部,那阴冷的表情,令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放开我!”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张黄的心头,他第一次觉得,刘志是一个变态,真不该和他在一起喝酒,嘴里吼道:“放开我,来人,快来人啊!”
他想要呼唤他麾下的亲兵。
没有回应。
只是有他干哑的嗓音在山洞中回荡。
张化龙脸色发白,无人回应的恐惧和刘志嘴角那一抹不屑的冷笑让他明白,他的亲兵已经被处理掉了,就算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他了,而今晚的一切就是一个局,虽然他猜不出刘志的用意,但刘志凶狠的目光却让他明白,如果不求饶,今日怕是必死无疑,于是他瞬间就软了,呼喊变成了哀求:“刘志,咱们都是兄弟。有什么话好说,你干嘛把哥哥我绑起来呢,快放开哥哥,有什么话都好说……”
刘志突然说话了,声音冰冷:“问你一个问题,左手,还是右手?”
张化龙莫名其妙,什么左手右手?
“我问你,当初你碰郑小姐,先用的左手还是右手?”
刘志依然是面无表情,但额头上的青筋却是一根根凸显了出来,眼珠子好像也有点发红,显现出他心中强烈的激动,手中握着的倭刀几乎就要捅到刘化龙的眼珠子上了。
张化龙明白了,原来刘志今日所为,乃是为了去年庐州城下之事!
当日,为了逼迫庐州知府郑履祥投降,张献忠将郑家小姐扔在城墙下,令张化龙施展手段,不过不等刘化龙得手,刘志就杀了郑履祥,开城投降,战后,张献忠依照承诺,将郑家小姐赏给了刘志,并收刘志为义子。
事情过去了半年多,张化龙都快忘记这件事了,在他心中的,女人如衣服一般,不要说他没有得手,就算得手了又怎样?粮食战马不好找,美女还不到处都是,只要看上了,就可以抢来吗?
因此他一直都不觉得,这会成为他和刘志的恩怨,加上刘志并不起眼,所以渐渐的,他已经忘记这回事了,到现在猛听到郑小姐的名字,看到刘志狰狞的表情,立刻明白,这是刘志不忘去年之事,要报复他啊。
“好兄弟,当日之事不怨我,那是义父命令,我不敢不听啊,再说了,我也没有得手啊,郑小姐还是干干净净,现在你得了她,正好是神仙一对,只要你放了哥哥我,哥哥一定重重的补偿于你……”
虽然一向都是跋扈嚣张,但骨子里张化龙却是一个胆小鬼,今日面对阴冷如死神的刘志,头上立刻就冒出了冷汗,身体哆嗦的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