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将前倾的身子慢慢收回来,靠在御座上,不相信的道:“君前无戏言,你是太子,更应该为人表率。”
筹钱的辛苦和困难他太知道了,他堂堂帝王之尊,崇祯十二年时号召勋贵富商向朝廷义捐,但反响寥寥,勋贵不是装傻就是装穷,万般无奈下,他强制向武清伯李国瑞借钱。
为什么是武清伯?因为武清伯有钱是朝野内外皆知的事情,首富都不出响应,其他人焉会跟从?
但没想的是,崇祯帝圣旨一下,武清伯李国瑞居然闹死闹活,不但哭天喊地的装穷,还将家俱器物拿到大街上叫卖,一副被逼的活不下去的样子,令朝廷颜面扫地。
第三百一十一章 卖字先生
崇祯帝一怒之下革了李国瑞的爵位,但没想李国瑞不但是一个吝啬鬼,还是一个胆小鬼,竟然受惊吓死了。
皇亲国戚人人自危,恰逢五皇子患病,于是宫中流言四起,说孝定太后(明神宗的母亲,李国瑞因孝定太后而封爵)已经化身为九莲菩萨,责备崇祯轻视外戚,因此要降罪于皇帝的儿子身上。不久后,五皇子就病逝了。
崇祯帝虽然不信怪力乱神,但却也十分后悔,不但封赏李国瑞七岁的儿子李存善为侯,还将收缴的金银全部归还。
鸡飞狗跳三个月,惹了一身的不是,最后是一场空。
从那以后,崇祯帝再没有动过向勋贵和大臣们募捐的心思。
而现在,皇太子只靠一些书画,只靠商人募捐就能凑到十万两?他还真是不能相信。
“若筹不到,儿臣甘受惩处!”见崇祯帝有所心动,朱慈烺连忙趁热打铁。
崇祯一咬牙,若真能凑能十万两,他就拼着当一回落魄天子也无妨。
心有所动,但崇祯帝表面依然冰冷:“你如何能做到?那些商人又如何肯多出钱?”
“除了义卖,还有拍卖!”朱慈烺解释道:“一件字画先订一个最低的价钱,公开竞拍,喜欢的买家可以反复出价,你出五百,我出六百,一直到没人出价,价高者得。”
崇祯不是笨人,稍微一想就明白拍卖的深意了。
人都好强,尤其是大庭广众之下,谁也不会轻易退缩。
这关乎面子。
到了最后,拍卖往往会演变成为两三个有钱人的意气之争,你出八百两,我出九百两。竞价成功者扬眉吐气,失败者灰头土脸,往往在下一场拍卖时还得想方设法把面子找回来,而真正渔翁得利的当然是朱慈烺。
而且这不止关乎商人的面子,也关乎朝臣的面子。
如果哪位朝臣的书画被拍出了几十两的低价,大庭广众之下,那位朝臣肯定没面子,而和这位大臣友好的商人肯定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一定要帮着抬价。如此一来就会增加义卖的收入,等于朝廷没有动用任何武力,就让商人们心甘情愿的掏银子了。
朱慈烺解释完毕,静静等待崇祯帝的圣裁。
这一次拍卖他要大搞特搞,而且拍卖的产品又是朝中百官的书画,这样的事情肯定是瞒不过崇祯帝的,既然瞒不过,又知道自己身边有东厂探子,朱慈烺干脆先行请示。
崇祯帝不说话,只表情严肃的看着朱慈烺——儿子的奇思妙想,再一次让他惊奇,然后他忍不住怀疑,这些点子真是儿子自己想出来的吗?联想到一场大病之后,儿子忽然变的成熟、睿智,他越发怀疑,儿子身后有人在指点。如果那人是忠臣也就罢了,如果是一个奸人,儿子岂不是要被误导?
见父皇久不说话,朱慈烺心有忐忑,心想:难道是我哪句话说错了吗?
许久,崇祯帝叹口气:“也罢……去跟内阁的几位阁老商议一下,如果他们同意,你就去做吧。”
朱慈烺大喜:“谢父皇。父皇,儿臣有一个请求。”
“讲。”
“这笔银子如何使用,儿臣想一人决断!”朱慈烺道。
“准。”崇祯点头。太子生活节俭,每日膳食四菜一汤,这一点和他相仿,崇祯帝颇为欣慰,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太子会乱钱。东宫银子的使用不在乎京营和城外的水利工程,不论哪一个都是在为户部分忧。
“儿臣告退。”
从乾清宫离开,朱慈烺去往内阁班房,见到内阁四臣后,将事情简单的讲了一下。
内阁四臣都有点目瞪口呆,但却没人敢反对。
事情就这么定了。
等朱慈烺走后,大学士谢升幽幽叹口气,苦笑道:“太子这是把我等当成街头的卖字先生了啊!”
正在案后写字的次辅陈演放下毛笔,微笑道:“谢阁老所言差矣。若真能筹到十几二十万两银子,为国分忧,别说一个卖字先生,纵使到街头要饭,又有何妨?”
谢升心中冷笑,脸上却假装尊敬,向陈演深深一礼:“阁老高义,谢升孟浪了。”
“无妨无妨。”陈演笑着还礼。
两位阁老彼此演戏演的和真的一样。
首辅周延儒坐在案后铁青着脸,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拍卖百官字画之事可大可小,大了可说斯文扫地,没了朝廷的颜面,小了可说是百官甘愿义卖,无伤大雅,加上皇太子主导,皇帝又已经默认了,内阁当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周延儒真正忧心的是今天刚刚收到的几封信。
都是江南有头有脸的人物写给他的,而内容无一不是反对朝廷的追逮之策,更有甚者对周延儒破口大骂,周延儒看着心惊又肉跳,江南士子的厉害,他可是深为了解的,不管追逮之策能不能成功,他江南的名声却已经臭了,一旦回乡,不知道要遭受多少人的责骂呢。
“唉,江南要起风雨了啊……”周延儒无声的叹。
朱慈烺前往坤宁宫见母后。
一连数日没有进宫,周后对他甚是思念,今日早上更是派徐高到信王府传旨,要他今天无论如何都得进宫一次。进了坤宁宫,和周后相见欢,坤兴公主更是围在他身边,赶也赶不走,还趁无人时抓住他的手,小声向他哀求。
原来坤兴公主还想要出宫玩。
这一回朱慈烺可不敢答应了,只一劲的装糊涂,气的坤兴公主小嘴一撅,甩开他的手,不理他了。
定王朱慈炯拿来棋盘,要跟太子哥哥对弈。
前世里朱慈烺对围棋就颇有研究,穿越而来之后,朱慈烺本尊残留的围棋意念让他受益匪浅,棋艺精进不少,但跟定王朱慈炯一对弈,他却吃了一惊——别看他这个弟弟腼腆害羞,不怎么说话,但在围棋之上却是大开大合,大杀大伐,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上来的三板斧几乎让他顶不住,幸亏他棋艺精进,否则还真要败下阵来。
周后坐在旁边看,对两兄弟的对弈不干涉,一会看朱慈烺笑,又一会看朱慈炯笑。
第三百一十二章 兄弟对弈
一局弈罢,朱慈烺胜。
定王朱慈炯不服输,又来第二局。
两局下来,朱慈烺对弟弟的棋风渐渐有所了解。
杀伐果断,极喜欢冒险,但却缺少大局观,常常为了小处的纠葛而忘记了整个大局的得失。
朱慈烺两局侥幸都赢了。
定王朱慈炯涨红着脸,难过的都快要哭了。
这还真出乎朱慈烺的意料,没想到定王这么在意棋局的输赢。
周后没好气白了朱慈烺一眼,像是在说也不知道让着点你弟弟。
朱慈烺也想让的,但实在是让不了,因为两人棋艺相差无几,只要稍让一子,他就必输无疑。
不知道什么时候,坤兴公主回来了,又粘到朱慈烺的身边,扯着朱慈烺的袖子,撅着小嘴,大眼睛眨啊眨的,满满地都是哀求。
唉。
朱慈烺心软了,趁着母后不注意,在她耳边小声道:“好了,别闹了,我会想办法的。”
坤兴公主这才笑了,不过她却也不轻易相信,伸了伸小手指,又瞪瞪眼,意思是说话不算数我可不会放过你!
从坤宁宫离开时,朱慈烺脸上带着笑,心情无比轻松,在这个即将要山崩地裂的乱世里,只有家的温暖、父母姊妹的亲情,才能让他暂时忘记危机的临近。
……
“拍卖?”
听到皇太子的命令,吴伟业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朱慈烺纠正:“不是拍卖,是义卖。照我说的去准备吧。”
“可是殿下……”吴伟业犹豫了一下,忍不住提醒:“在王府是不是有点不妥?”
朱慈烺打断他的话:“没什么不妥的。下去吧。”
“是。”吴伟业只能听命。
下午,京师有钱的富商大贾们都接到了太子府的通知,三天后的上午,皇太子将会在王府后花园召见他们,有要事和他们相商,望他们准时抵达。
轰。
如同是一颗深水炸弹在水池里炸响,整个京师都轰动了。
大明朝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三百年来,从来没有皇太子单独召见商人的先例,而且还是在太子府。
若不是来通报的人是东宫太监,并有锦衣卫相随,富商们都还以为是遇上了骗子呢。
“怎么办?去不去?”
“废话,能不去吗?不去你等着太子爷派锦衣卫提你呢!再说了,那可是皇太子府啊,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机会进去走一遭,如今太子爷请咱们,咱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的?”
“可我怕去无好去,见无好见啊。”先一人忧心的道。
“你就是想太多了,不就是募捐吗?捐个五十一百两的,到太子府转一遭,见一见太子爷,难道不值吗?”后一人看的比较远。
听到这里,先一人下定决心:“那就去!反正最多一百两,多了绝对不捐。”
富商骚动的同时,文官们却有点错乱了。
皇太子这又是要搞哪一出啊?刚跟百官求字,现在又召见商人,感觉皇太子每天忙忙碌碌,新闻不断,一点空闲都不给别人。虽然说大明朝并没有皇太子不能见商人的祖制,但这么大规模的接见,而且还是在太子府,总觉得有点不妥。
如果御史言官们还在朝,肯定会为此大作文章,甚至掀起一场风波也未可知,但现在“台垣”都已经空了,空有素材,但却也没人能做出文章。
御史是道官,给事中是科官,故而言官也被合称为科道官。又因为御史为台,六科为垣,所以也称为“台垣”。
当然了,言官们不在,但清流还在,当天晚上就有清流奋笔疾书写奏疏,对太子行为表示不满,第二日送到朝中,却发现根本没人理,聪明的朝臣已经意识到皇帝和内阁知道的比他们还早些,甚至可能本就是皇帝的授意。没有回过味的朝臣不依不饶,又继续写第二道奏疏,还有人将启本投到了东宫,劝诫皇太子不可孟浪。只是东宫不是皇宫,没有通政司这种专门负责传递奏疏,上传下达的机构。这些启本送到王府之后就杳无音信了,太子压根不会看。
三日后上午,信王府前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全京师的有钱人无一缺席,都准时准点的来到了信王府。府门大开,在武襄左卫和锦衣卫的引导下,富商们分成两列,鱼贯进入信王府。
第一次来到太子府,大部分富商都兴奋不已,只有一少部分人忧心重重,他们知道,皇太子如此兴师动众,绝对不是五十一百两银子就能打发的,联想到皇太子最近一系列的动作,这些聪明人已经意识到,今日恐怕是要大出血了。
信王府的后花园方圆有十里,朱慈烺原本计划要在中间修一个练兵场,两侧是武襄左卫的营房,营房此时正在修建,但练兵场却暂时停了下来,倒不是朱慈烺改了主意,而是因为人手不足。
虽然没有整修为练兵场,不过原本的那些奇花异草都已经被铲除干净了,假山奇石也都被移走,中间一大片光秃秃的地此时摆了一百多张桌子,富商们进入之后,各寻座位坐下。见皇太子的后花园居然是这般荒凉的样子,比自家的后院都不如,富商们又失望又惊奇,更惊奇的是,在场所的两边都摆了特制的木架子,而在木架之上还悬有字画。
皇太子久久不出现,只有下人们上了一杯茶,富商们坐着无聊,又见武襄左卫和锦衣卫对自己的行动不限制,于是纷纷站起来,观赏木架上的那些字画。
“咦?是工部魏部堂的墨宝。”有人惊奇。
那边的惊奇声就更大:“啊,是首辅周老大人的手迹!”
“啊,刑部徐大人的……”
惊奇之声不断,然后富商们都明白了——前些日子听说皇太子向文武百官求字,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还有一些虽然品级不够,但却是字画名家的官员也收到了太子求字的帖子,眼前看到的,应该就是了。
能成为富商的人几乎没有白丁,多多少少都是懂一点诗文,能鉴赏字画的。反正也闲着没事,于是就纷纷点评了起来。严格来说并不是点评,而是拍马屁。
“魏部堂的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