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皇太子的钦佩是发自内心的,刚刚这一鞠,并不只是因为朱慈烺的身份,更是因为朱慈烺的见识。
“令尊还在绍兴吗?”朱慈烺问。
听太子提到自己父亲,方以智眼眶立刻就有点泛红:“是。”
方孔炤是崇祯十四年年初被遣戍绍兴了,到今日正好一年。
“不必担心,我会想办法的。”朱慈烺道。
方以智激动的跪倒在地:“谢殿下。”
朱慈烺扶他起来,看着他眼睛,叹息道:“不必行此大礼,当日曲折,我心里清楚的很,令尊不过是代人受过罢了。”
“殿下……”方以智眼眶中已经有了泪花。
坤宁宫内。
“听你三位哥哥的话。不许任性,要早点回来。”出宫前,周后叮嘱长平。
上午九点,队伍出了皇城。
观音庙在城东。
长平公主兴奋极了,她轿帘就没有放下来过,不过的向外面张望,对街道上的一切都感到惊奇,十二岁了,她第一次有机会见到世间百态。
相比之下,定王朱慈炯就比较腼腆了,一路只掀帘看了五六次,显然是不敢忘记周后的叮嘱,要保持皇子的威仪。
永王朱慈炤的轿帘却一次也没有掀起,就好像他对街道上的风景并不感兴趣,又或者他是特别小心谨慎。
朱慈烺替他们三人高兴。
中国古代王朝将皇子皇孙圈在皇宫中,死读书本,不让他们接触社会,不知道民间疾苦,是最大的一个弊端,相比之下,欧洲王室就非常开放,只要愿意,王子们可以接触到社会的任何阶层,这也保证了他们中间不会出现“何不食肉糜”的君王。
今天是十五,观音庙祈福的日子,街道上人非常多,尤其是见到皇家仪仗之上,街道上的人就更是多了,人人都想要争睹皇家风采,三个弟弟妹妹坐轿,朱慈烺骑马,头上翼善冠,穿龙纹便服,腰挎长剑,皇太子的名字在前,是所有人瞩目的焦点,着实是出了一番风头。
到了观音庙,朱慈烺陪三位弟弟妹妹进入,定王和长平祈祷了什么他没有听见,但他却清清楚楚听到,永王在祈祷他母妃的平安。
因为是替周后祈福,因此有很多繁琐的规矩。
太监和宫女们忙个不停,折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整个祈福过程才算是完成。
从观音庙离开,朱慈烺带着三个弟弟妹妹回信王府。
今天中午他要请三个弟弟妹妹吃饭。
第一次做东,所以朱慈烺破例准许东宫尚膳监随便做,经费没有限制,什么好吃就做什么。但有一个限定,那就是,少做宫中的菜肴,多做市井百姓平常爱吃的菜肴。
“太子哥哥,你府中的饭菜真是太好吃了。”长平公主吃的眉开眼笑,赞不绝口,定王和永王却都比较拘谨,用过午餐,换了便服,朱慈烺带着弟弟妹妹们出了信王府,从最热闹的十王府街开始,一路游玩。朱慈烺,定王永王,长平公主走在中间,皇宫侍卫和锦衣卫护卫在身边左后。
“糖葫芦!买!”
“棉花团,买!”
“买买买……”
长平公主见什么都新鲜,各种零食小吃,说书摊子,绸缎店,天桥下杂耍的艺人,甚至是街边酒楼的招牌,她都要停下来仔细的瞅上半天。当然了,她最感兴趣的还是吃食,一街两行的小吃店被她买了一个遍,自己拿不了就塞到定王朱慈炯的怀中。
长平开心,定王和永王脸上也都是兴奋。
这不止是长平,也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出宫——皇子们都缺少历练,如果平常他们能多接触市井,知道市井百姓的生活,甲申之变后的乱局中,他们说不定能逃出京师,去到南方呢,那样,明末历史也许就会改写了。
朱慈烺心中感慨,某种意义上讲,明朝的公主和皇子们远不如平常百姓家的子弟更快乐,尤其是公主,从生下来就被圈养在宫中,锦衣玉食但却又孤独无比,出嫁了也不能时时跟老公在一起,还需要被女官管理。明朝公主很少有长寿的,大多数二十多岁,三十不到就香消玉陨了。
而长平公主经历了家国剧变,父皇挥剑的惨剧后,十八岁不到就离开了人世……
只要长平能快乐,无论事后怎么被周后处罚,朱慈烺都是愿意的。
坤宁宫。
当听说朱慈烺带了弟弟妹妹大摇大摆的在街道上游玩,周后惊的跳了起来:“朱慈烺好大的胆子!快快,传本宫懿旨,令他们速速回……”
话没说完,就听见外间的太监一声唱:“陛下驾到!”
周后连忙迎驾。
“你这个母后是怎么当的?”崇祯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朱慈烺带着定王、慈炤,和长平在街道上游玩呢。你知道不知道?”
周后瞬间就恢复了冷静,淡淡道:“知道。太子事先向我禀告,我同意了的。”
第二百九十一章 鱼干撬海
崇祯盯着周后,惊讶:“你同意了?你知道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万一有歹人……”
不等他说完,周后就转身回到凤椅坐下——老夫老妻了,周后对崇祯没有臣子对皇帝的敬畏,有时甚至会给崇祯一点脸色看,言语挖苦一下,崇祯也只能苦笑受用。
“太子身边的一百锦衣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你又派了武骧左卫,这一次随定王慈炤长平出宫的一百侍卫也都是精壮英武之士,有他们的护卫,就算是有歹人,也不伤不到定王长平分毫。”
周后淡定无比:“再者,让他们见识一下百姓生活,和百姓同乐,知道百姓疾苦,不是很好吗?”
崇祯呆愣了片刻,默默走了。
等崇祯走后,周后却又跳了起来:“大胆的朱慈烺,快快,传本宫懿旨。令他们立刻回宫!”
徐高急急去传旨。
但北京城何其大,街道众多,长平他们又逛到了兴头,哪里人多往哪里走,徐高费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才在城南的杂货街找到了他们,母后有懿旨,而且时间确实也不早了,于是朱慈烺就送三个弟弟妹妹回宫。
“我不想回去,再逛一会吧,太子哥哥,求你了。”
长平撒娇,拽着朱慈烺的袖子不肯放。
朱慈烺小声:“下月还有十五,你还有机会出来,但如果你不守规矩,那以后可就再也出不来了。”
长平这才放弃。
同一时间,内阁值房。
皇太子京营抚军朱慈烺关于“鱼干”的奏折送到了内阁。
内阁四臣看罢都是默然。
四人都是宦海历练的老油子,一眼就看出皇太子是想要通过“鱼干”来撬动海禁的大门,如果说漕米改海是海禁被撬的第一道门缝,那鱼干就是第二道,而且已经不仅仅是门缝,怕是要开一道小门了。
但皇太子所说又合情合理,北方粮米短缺又是事实,如果能从大海捕捞到更多的鱼获,制作成鱼干,供以军用,甚至推广开来,以解北方悬釜之苦,又有何不可呢?历来鱼获难以北送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保鲜问题,再好的鱼获出不了广东福建就馊了。鱼干不但解决了保鲜问题,能长期储存,且实用方便,就算稍微违反一点祖制,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
但这么简单的事情,在这之前却难以开展。
原因就是因为祖制。
其实朱慈烺并不是第一个提出准许渔民大规模出海远航,捕收鱼获,制作成鱼干,用以解决北方饥荒问题的人。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熊文灿才是,不过熊文灿的奏疏并没有获得朝廷的同意,一来开放海禁,准许渔民出海远洋是违反祖制,没有人冒这个大不韪;二来朝廷担心海寇再起;三来鱼干腌制需要大量的食盐,在盐贵如油的情况下,成本有点不太合算,现任的两广总督沈犹龙在广东有小范围的实验,但并没有大规模推广。
现在皇太子又提了出来。
和当年的熊文灿不同,皇太子的能量更大,而且皇太子用的是京营抚军的身份,使用的借口是补充军粮而不是赈济灾民,而军粮是最要紧的,这一来正当性大大提高,况且皇太子的奏折中还提到了海禁的祖制,表示这只是权宜之计,只要筹集到一定的鱼干,保障军需之后,那些被特许出海的渔民就可以撤回来。
但周延儒他们都明白,请神容易送神难,海禁这个口子既然开了,那些出海远洋的渔民朝廷恐怕就很难再管束。
再者,什么时候军需能保证?鱼干是食用品,只要皇太子说不够,朝廷就永远不能收回。
最后,皇太子的政策一向都是在朝廷上公开提出,今日怎么改成奏疏了?陈演,谢升和魏造乘都是不解,但甚解圣心的首辅周延儒却隐隐已经猜出了皇太子的用意。
“去请圣裁吧。”
周延儒起身站起。
如果是一般的奏折,不管是各地督抚或者朝中大臣的,内阁都会先票拟,做出同意或者不同意的决定,然后送往司礼监,再由司礼监披红,只有遇上重大事务或者是难以决断之事时,内阁才会放弃票拟之权,直接面圣。
而“鱼干”就是重大事务,内阁难以决断。
首辅周延儒,次辅陈演带着朱慈烺的奏折,来到乾清宫暖阁。
看罢朱慈烺的奏折,崇祯帝一向焦虑的眼神中微微有欣慰——京营抚军这么多日子,总算是知道一点朝廷的规矩了。不上奏疏,却在朝堂上公开提出政见,其实并不符合朝廷体统,虽然经常有朝臣这么干,但在崇祯帝的内心里,这都是不符合朝廷礼制的。
崇祯帝是一个相当重视礼制的人,做信王时他就熟读《大明会典》,牢记作为一个亲王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连王府长史不清楚不知道的地方,他都可以张口就来。成为皇帝之后,对礼制就更加重视,朝臣哪怕稍微有一点疏忽,不符合礼制的地方都会被他斥责,崇祯十年之后,国事颓废,危机不断,有些礼制的擦边球他不得不忍耐,不过内心里他依然对礼制很是坚持。
如今见儿子通过奏疏,而不是直接在朝堂上提出一些令他措手不及的政策,这令他颇为欣慰。
但朱慈烺提出的事情却又让他皱起了眉头。
这明明就是要改变海禁的祖制嘛。
大海是大,里面的鱼儿是多,但海寇却同样也很凶猛,而且还有居心叵测的红毛人,招安郑芝龙之后,西南的海域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海寇好不容易才肃清,如果因为渔民出海,海寇死灰复燃,岂不是自乱阵脚?
但朝廷财政困难,京营粮米紧缺又是事实,而鱼干的好处也让他颇为心动——如果京营真能用鱼干做军粮,不但减轻了朝廷粮米的负担,而且鱼干不生火,泡水即可食用的特点,的确挺适合做军粮的。
崇祯帝并不是一个死板,抱着祖制不放之人,从他命令沈廷扬实验漕米改海就可以知道,只要能挽救天下危局,肃清流寇收复辽东,他并不在意做一些改动,但是呢,他又极重视自己的清誉,不想轻易承担改变祖制的恶名,就像是南迁一样,很多事情都在他犹豫不决中错过。
第二百九十二章 通州之行
“内阁怎么看?”放下朱慈烺的奏疏,崇祯帝看向内阁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拱手:“老臣以为,如果鱼干真有这么多的好处,不失为解决北方粮米短缺的一剂良方,不但军中可以使用,也可以用来救济百姓,然东南稳定不到五年,沿海一代尤有小股海寇在流窜,郑芝龙上个月发来军报,还说有海寇刘香的残部骚扰过往船只,如果朝廷开放渔民出海,被刘香残部裹挟,极可能壮大海寇的声势。鱼干做军粮是大利,海寇之乱是大弊,臣愚无知,惟请圣明裁决。”
意思是,皇上你亲自做决断吧。
崇祯帝眉头皱的更深,目光看向王承恩:“知道太子现在在干什么吗?”
王承恩躬身:“送定王、长平回宫之后,太子好像去了京营粮仓。”
粮仓?
崇祯帝低头默然。
十五岁的人儿就担了京营这么重的担子,不但操练士兵,还要担心军需后勤……唉,罢了,就算朕受点责难,也不能让太子为难。
心中已有定论。
再者,鱼干的大利是看得见的,海寇之乱的大弊却未必会发生,只要郑芝龙的水军在,海寇就掀不起大浪。
“给两广总督沈犹龙传旨,令其酌情处理,放船入海,年底之前将二十万斤鱼干送到京师来。完成之后立刻封船,不得再入海。”崇祯道。
“老臣遵旨。”
周延儒躬身。
京营粮仓。
朱慈烺一直在粮仓等旨,虽然他有八成的把握,但也不敢百分百保证崇祯帝一定会答应,直到宫中传来旨意,崇祯同意放船入海之后,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这个父皇啊,总是犹犹豫豫,如果不耍点小心眼,有些事情还真是会被耽搁。
黄昏。
朱慈烺站在东直门的城楼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