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充耳不闻,抬起头,望着天子:“陛下大人,你看…”
孩子伸出一根手指,在雪中,写下了一个字,一个大大的“人”字,歪歪扭扭。
“陛下大人,陶姐姐说,陛下大人希望我们会写字,你看,我会写了,这个字叫做人,大人的人。”
孩子又使劲咬了咬嘴唇,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我求求你了,要是还有寒门书院,你们,你们能不能不要拆了,我多学几个字,一定多学几个字,求求你了,让我们,多学几个字吧。”
“书院…书院…”黄老四满面恨意,双目如同快要喷火一般,低下头时,脸上却出现了一种极为委屈的神情:“书院不是朕,不是本将,不是我命人拆的,你要相信我…”
黄老四蹲下身,强忍着泪水。
越来越多的孩子跑了出来,他们的爹娘,没有阻拦。
禁卫,也没有阻拦。
这便是楚擎要让天子倾听的声音,声音,终于传到了君臣的耳中。
这些孩子,跪在了天子的面前,低着头,没有先说话,而是先写了一个“人”字,歪歪扭扭的“人”字。
满地,皆是人字,这简单的一撇一捺,却不知多少朝臣已经忘记了如何书写。
“碧华姐姐说要大声念出来,我们以后,以后不念出来了,我们小声读,很小声很小声的读,再也不会吵到你们了,求求你们了,不要再拆书院了…”
“爹娘说,不读书,活着,比死了都难…”
“几个字,再教我们几个字吧,就几个字…”
“一个字,俺给你们放一年的牛,成吗…”
孩子们,不知道读书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他们只知道昨夜,总是愁眉不展的长辈激动的一夜都未睡,给他们讲着故事,故事里,有温暖的房屋,有吃不完的白面馍馍,有可以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的衣服,爹娘说,他们只要读了书,就会活成故事里的样子。
他们希望进入到故事之中,希望通过读书识字,活成为故事里的样子。
天还未亮,陶家庄户的叔伯们,拉着车,将他们带走了,带到西郊,去读书写字。
他们的爹娘,迎着风雪,跟在马车后面,哭着,笑着,笑着流眼泪,哭着憧憬。
可一个“人”字,刚刚学会,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冲进了书院之中,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踹翻了一张张书案,打了教书先生,推倒了学堂,还抓了人。
他们知道,自己或许再也不会活成故事里的样子了。
可他们不甘,即便年纪幼小,他们也不甘,不是不甘那个故事,而是不甘让爹娘再弯下腰,驼着背,没有笑容,只剩下眼泪。
黄老四仿佛心里堵了什么东西似的,他想要杀人,想要杀好多好多人,杀好多好多穿着儒袍的年轻人。
“孙安!”黄老四几乎是咬牙低吼的叫出了声:“让百姓,将百姓,请来,朕,朕要听到,听到他们想要说什么!”
禁卫们放下了腰刀,退倒一旁,百姓们,终于走了过来,随即跪倒在地。
可除了风声,再也没有其他任何声响。
没有人开口,只是跪在那里,抱住孩子,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我,叫昌承佑,你们的天子,你们的君父。”黄老四矗立在雪中:“朕,要知晓,你们心中所想,口中所言,朕,请求你们,说出来。”
黄老四弯下了腰,一朝天子,九五之尊,对着百姓,弯腰施礼。
百姓们,依旧沉默,可没有人,去看一眼天子。
一眼都没有,仿佛天子、昌承佑、君父,这些字眼,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
第613章 金身破
风雪交加,天地一片寂静。
行礼的天子,什么都没有等到。
寂静,寂静,还是寂静。
直到许久许久,一位老者,抬起了头。
“你…你还要俺们说什么?”
老者浑浊的双眼,满是绝望之色。
“你们说,让俺们闭上嘴巴,我们闭上了。”
“你们说,让俺们做牛做马,俺们,做牛做马。”
“你们说,让俺们和狗一样活着,俺们,也和狗似的活着。”
“你还要俺们说什么,你还要俺们做什么?”
“俺们闭上嘴巴,做牛做马,像狗一样活着,你问,问俺们要说什么,说了,做牛做马,像狗一样,怎样,你要怎样,你还要怎样?”
老者拄着拐杖,颤抖着,站起了身,一步一步来到早已是眼泪交加的楚擎面前。
伸出苍老的手掌,老者为楚擎拭去泪水。
“你是天子,好大的官,老汉没见过这么大的官,你厉害,你威风,你看,你看他,他是你的官老爷,你看他,他给俺们建盖了书院,给俺们活下去的希望,你再看,看你的身后,还是你的人,你的官老爷,你的官老爷们,拆了书院。”
老者拍了拍楚擎的肩膀,老泪纵横。
“书院,俺们不要了,拆吧,都拆了,俺们,回去做牛做马,要杀要剐,杀就是,剐就是。”
已经年逾古稀的老者,颤颤巍巍的走着,视那些挎着长刀的禁卫为无物。
一挥手,老者沙哑的喊出了声:“走,走吧,回去,做牛做马,让儿女,做牛做马。”
越来越多的老者,站起身,踩在雪中,就那么走了。
越来越多的百姓,站起了身,转身,就那么走了。
他们不怕了,不怕死了,死了,又怎么样,死了,反倒是好,比这样活着受苦要强,比看着儿女受苦,要强。
还有什么事,比突然出现的希望火苗,又被猛然扑灭更加令人绝望。
禁卫们都低下了头,他们怕,他们真的怕,怕天子龙颜大怒,将这些毫无尊卑的好像都抓起来。
天子,终于开了口。
“十日!”
黄老四的声音不大,却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十日!”
黄老四迈动了步伐,越走越快,直到走到所有百姓的面前,才转过了身,再次弯腰施礼。
“十日之内,昌京,将会有一处,再也无人敢拆的书院,寒门书院,教授昌京百姓之子,不再让百姓之子做牛做马的书院,寒门书院!”
那不怕死的领头老者,再次落下老泪,跪倒在地。
“大恩大德,小老汉这辈子,下辈子,九生九世,都给您做牛做马!”
黄老四将老者搀扶起来,却又有人跪下了。
天子如同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扶起这个,那个又跪下。
也有真正的孩子,围在他的身边,一遍又一遍的询问着。
真的吗,真的还会有寒门书院吗。
真的吗,寒门书院,真的不会再有人去拆毁吗。
真的吗,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
黄老四放弃了搀扶百姓,走回群臣面前。
“告诉朕,真的吗?”
邱万山第一个跪倒在地。
“书院不建,臣,羞于为人!”
一个又一个臣子跪倒在地,老泪纵横的卫长风,满面动容的南宫玺,喜极而泣的翟修,不断点头的曹悟,激动的直打摆子马睿,对只是读书不整别的活而感到略显失望的谭忠平。
“书院不建,臣,羞于为人!”
“书院不建,臣,羞于为人!”
“书院不建,臣,羞于为人!”
一个又一个臣子跪倒在地,迎风大喊,他们要让君臣听到,要让百姓听到,要让中州,让这个天下,听到,书院不建,他们,羞于为人。
所有臣子都跪倒了,只有一人,面色惨白的龚承安。
“万世之师表?”
天子昌承佑,吐出了口水,当着群臣面,吐出了口水,极为粗鄙的吐出了口水,吐在了龚承安的脚下:“滑天下之大稽!”
“你…”龚承安怒急攻心,又羞又怒。
黄老四不为所动:“楚卿家!”
楚擎单膝跪地:“臣在。”
“今日拆毁寒门书院者,拿下千骑营大牢,定罪!”
“臣,遵…”
旨字没喊出来,马车车厢被推开,一支秀臂伸了出来,两个兔子耳朵,不断挥舞着。
正当天子与楚擎不明所以的时候,城门处,驶来了一驾马车。
驱赶马车的,是碧华。
禁卫跑了过来:“陛下,太子少师府婢女碧华求见。”
“让她过来。”
碧华打开了车厢们,搀扶出了一个百姓打扮的中年男子与颤颤巍巍的老妪。
龚承安面色剧变,摇摇欲坠。
中年男子搀扶着老妪走了过来,二人面容,有着几分相似,似是母女。
男子跪下了,只是没有看向天子,而是看向龚承安,脸上,挂着一种极为诡异的神情。
“草民龚集,这是家母。”
男子一开口,君臣无不错愕。
“草民,自幼读书,可天性愚钝,做不得诗,也写不出文章,家父…不,国子监祭酒龚承安,怕传出去遭人耻笑,便编出草民八步成诗一事为他增添声名,以此欺世盗名。”
一语出口,周围皆是倒吸凉气之声。
老妪似是有眼疾,努力的寻找着龚承安的身影,喃喃的开了口。
“龚家老爷,龚家老爷,您在吗,认了集儿吧,您每个月给两贯钱,够花销,可集儿,想念您啊,认了他吧,他连婆娘都说不到,天下人都笑话他,龚家老爷,您认了他吧。”
龚集哈哈大笑:“他认我,我还不认他,为成全声名,抛妻弃子,有这样的生父,是我龚集一生之耻!”
没等震惊的君臣回过神来,陶若琳的车厢,再次被推开,两个兔子耳朵,再次迎风起舞。
碧华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了一本册子,翻开后,皱了皱眉,似乎是认不全上面的字,索性放回册子,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国子监监生,周晓,其父为沧州粮草司,周晓入国子监后,逢人便提及其父,寻同乡学子,可低价售卖官粮…”
“国子监监生,王礼成,入学一年,春、夏、秋三季,至少有百日夜里流连于花船青楼…”
“国子监监生,尚崇古,国子监司业义子,私收钱粮,五百贯,可纳一学子入学…”
“国子监典客…”
“国子监司业…”
“国子监…”
碧华的嘴中,念出了一个又一个名字,足有数十之多。
每念出一个名字,国子监的官员们,面色就苍白了几分。
龚承安,早已是瘫倒在地。
君臣,无比震惊。
朝堂之上,永远可以相信户部右侍郎邱万山。
朝堂之下,也永远可以相信陶家大小姐陶若琳。
大昌朝昌京最高学府国子监,将会沦为笑柄!
享誉中州的名儒士林第一人龚承安,金身破,清名毁,天下读书人,将对其永世唾弃!
第614章 尘埃落定
朝廷承诺的太多,做的太少。
百姓说的太少,做的太多。
这就是昌朝的现状,也是楚擎极力想去改变的现状。
有的人,不愿意去改,既得利者,不愿意去改。
朝臣不愿意改,世家不愿意改,所以昌朝在走下坡路。
值得庆幸的是,两代天子愿意去改。
太上皇愿意改,可他改不了,所以将皇位传给了昌承佑,放弃最大中州最大的权利,去改变这个世道。
昌承佑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该,但是他愿意去尝试,私下里,一次又一次的给自己加油鼓劲,所以才有了千骑营大统领楚擎。
胜负已分,千骑营无错,国子监,错了。
输赢已定,狼烟起,君臣至,楚擎讨了公道,有了可以开办一所真正书院的底牌,龚承安,跌落凡尘。
赢家要有赢家的回报,输家要承受输家的代价。
黄老四上了马,带着禁卫回宫了。
马刚迈动前提,楚擎已经振臂叫出了声。
“在场所有国子监监生,全部拿下。”
楚擎第一句话,让那些文臣心里咯噔一声,可也只能徒呼奈何,因为这是刚刚天子下的命令。
决定权,在天子,判定权,在千骑营。
楚擎第二句话,让国子监众多官员如坠冰窟。
“碧华所念之人,全部拿下,包括国子监诸官!”
千骑营探马早就将国子监的官员的面孔记在心里,当场就拿下了七名国子监官员。
“包庇属官,国子监祭酒!”楚擎扭过头,望着瘫坐在地上早已是六神无主的龚承安,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拿下!”
车门一脚被踹开,浑身乌青的福三走了下来,一步一步逼向龚承安。
“老夫…”龚承安如同刚回过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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