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宋襄公做的并没有错,因为当时贵族之间的战争,确实是有许多规矩的,那就跟打擂台似得,他只是输了而已,他若赢得那一战,自然也不会有人质疑他春秋五霸的地位。
胜败在于能力,是非在于道理。
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姬定又问道:“宋襄公当时所为,乃仁政否?”
富术这回倒是没有多想,直接摇头道:“只能说是仁义,倒不能说是仁政。”
仁义和仁政,虽然都是仁,但肯定是不能一概而论。
姬定笑道:“首先,我是说以仁政治国,亦非是‘尊礼’治国;其次,宋襄公只是败了,但并未是错了。而这,就是我所讲的,他们不会玩。
其实孔老夫子,早已经给出答案。人,要因材施教;事,要因地制宜。儒家所尚之‘礼’乃是二者相对之,父慈则子孝,兄良则弟悌,夫义则妇听,长惠则幼顺,君仁则臣忠。一旦前者不成立,那么后者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如今周天子衰微,礼坏乐崩,若单方面还一味的尊礼,其实此非儒家所尚,那宋襄公败就败在这里,而非是儒家之过啊。”
这二者相对,其实就是先秦儒学和宋明儒学一个很大的区别,以后的儒学更强调子孝臣忠,而不谈这子孝臣忠的原因,是先有父慈,后有子孝,先有君仁,才有臣忠。
反过来说,就是父不慈,则子不孝,君不仁,则臣不忠。
这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最初的儒学其实一门非常人性化的学问,不尊神鬼,也不像墨学一样有着理想主义的大爱,孔子认为人就应该更爱自己的孩子,若爱别人的孩子跟爱自己的孩子一样,那就不正常,就不是人了!
富术闻言,不禁也抚须沉吟起来。
而殷顺且等一些士大夫,皆是频频点头,他们已经是带着崇敬的目光看着姬定。
姬定目光悄悄一扫,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天下儒生,推崇儒学之时,首推尊礼,岂不知当今天下,若想尊礼,实在是难于上青天,从而导致儒学虽盛,但始终不得诸侯采纳。”
富术问道:“那依先生之意,该当如何以儒家治国。”
姬定笑道:“因地制宜,以法替礼。”
富术哦了一声:“何谓以法替礼?”
姬定答道:“礼盛于周,可当时天下未有大乱,有足够的时日,去教化百姓,遵纪守礼,但是如今的话,是金戈铁马,快意恩仇,已无时日,去教化百姓,法制要更适合当下。”
富术问道:“此与商鞅之法,有何不同?”
以法替礼,用得就还是法制啊!
姬定反问道:“敢问大夫,你若重罚了一名仆从,你是否还敢留他在身边,伺候食寝?”
富术沉吟少许,摇摇头。
姬定问道:“为何?”
富术坦然道:“谁知他有没有怀恨在心。”
姬定又问道:“倘若一直善待一名佣人,且对他的家人都好,你是否敢他留在身边,伺候食寝?”
富术点点头,道:“这我自然敢。”
姬定笑道:“前者乃是商鞅之法,后者乃是吾之法。商鞅之法,虽在一时令秦国变得强盛起来,但也绝非长久之道,当你的父亲,你的兄弟,皆被商鞅削鼻斩手,你还会对商鞅感恩戴德吗?自然不会,在亲情面前,是难以分清是非对错,但你也不敢顶撞商鞅,你只能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那么对于商鞅而言,就必须要用更重的刑罚去威吓。奖赏亦是如此,当秦人人人都有土地,若还想驱使他们,就必须要用多的赏赐,如此罚与赏必然会陷入恶性循环之中。”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笑道:“反观吾之法,以仁为基,以法辅之。仁义,理之本也;刑罚,理之末也。宽仁慎刑,以教化为目的,以追求公平正义为目的,让人们知道,是律法给予了公平和正义,如此便可做到人人爱法,人人敬法,则法可长存。”
富术听得是频频点头,目光中透着一丝敬佩。
擎薄突然哼了一声:“你未免想得也太天真了,这乱世当用重典,若是宽仁慎刑,又岂能令人们尊法。”
姬定问道:“敢问擎大夫,你儿子会否偷盗?”
擎薄当即怒斥道:“你说甚么?”
姬定又问道:“你儿子会否拦路打劫?”
“岂有此理!”
擎薄气得直接站起身来,道:“你若再敢在此诬蔑小儿,我饶不了你。”
卫侯瞧他一眼,道:“擎大夫无须动怒,他只是这么一问,又并非真的指责令子。”
擎薄这才想起卫侯也在,当即收敛几分,坐了回去,可见姬定还看着,似乎在等他的答案,当即怒道:“小儿再也怎么不会去拦路抢劫,你莫要再顾左而言他。”
卫侯、殷顺且、富术他们皆是困惑地看着姬定,这问题问得有些出戏,谈治国之策,你怎么绕到人家儿子身上了。
“我绝非是在顾左而言他。”姬定摆摆羽扇,道:“我只是想说明一个问题,为何会有偷盗、打劫,皆乃穷因所至,若人人都如擎大夫之子一样,生来就是荣华富贵,又岂会沦为强盗。
在贫穷的国家,再重的刑罚,亦可不阻止偷盗抢劫,而在富足的国家,纵使宽仁慎刑,亦可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贫穷才是万恶之源啊!
故而才要追求仁政治国,施以恩惠,以利争取民心。”
“妙哉!妙哉!”
卫侯忍不住为之叫好,又拱手一礼,“先生之高论,令寡人受益匪浅啊!”
富术瞟了眼卫侯,旋即向姬定拱手道:“受教了。”
而殷顺且等一干大夫也纷纷拱手致敬。
可见他们是希望卫侯推行仁政。
卫侯见火候也差不多了,朗声道:“寡人欲以仁政治国,诸位以为如何?”
一众大夫纷纷行礼。
“君上心怀仁义,乃我卫人之福。”
第五十二章 刀切豆腐两面光
“看来这位周先生还真不是徒有虚名啊。”
“如此年纪,便通晓百家之学,真乃难得一见的奇才啊!”
“难怪君上如此看重他,还要拜其为上大夫。”
。。。。.
这会议结束之后,一众大夫们是窃窃私语出得大堂,言语之间,对于这位周先生更是赞不绝口。
如今大多数士大夫是比较纯粹一些,如果你真有本事,他们还真就服你,不会过于的去强调论资排辈。
而儒家学问在卫国是比较受众的,故而姬定力挺仁政,立刻也得到他们中不少人的支持。
“看来我还真是瞎担心了。呵呵。”随后出来的殷顺且听到同僚们的夸赞之语,不禁笑着摇摇头。
富术笑道:“我们还是低估了这位周先生的学识,方才他对于各家学问的言论,虽不能说是无懈可击,但也都是精彩绝伦,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啊!”
殷顺且点点头道:“儒家学问虽受到不少人推崇,但始终未能得到君主赏识,其原因可能还真如周先生所言,未能因地制宜,过于尊礼,以至于受到冷落,若能将仁法结合,说不定还真能成功。”
富术点头道:“这可真是令人期待啊!”
。。。。。.
最后出来的绁错、擎薄看着前面的同僚们,不禁是面泛愁绪。
“绁兄,你如何看?”擎薄有些拿捏不定。
绁错叹道:“变法变法,变得就是这权与利啊!”
擎薄皱了下眉头,低声道:“那该如何是好?”
绁错沉吟一会儿,道:“君上肯定早就打算推行仁政,再加上朝中不少人也是支持儒学的,我们若是公然反对,那只会令殷顺且他们有机可乘,既然这周先生喜欢谈学问,那咱们就找些人跟他去谈。”
擎薄问道:“那咱们找谁去跟他谈?”
绁错抚须笑道:“你说谁最不愿意见到君上用儒学治国?”
擎薄想了想,道:“非墨者也。”
。。。。。.
姬定倒是没有离开,毕竟今天上朝,卫侯自然是要设宴好生款待一番。
“先生之才,真是令吾等叹服,那么多学识渊博的大夫,竟被先生说得是哑口无言。”卫侯笑呵呵地夸赞道。
虽然姬定已经入职,但可不代表他就不会跳槽,故此卫侯对姬定始终保持着极高的尊重,言语非常谦卑。
姬定淡然一笑:“臣不过是侥幸取胜。”
卫侯笑道:“在寡人面前,先生无须这般谦虚。”
姬定摇头道:“臣真不是谦虚,臣今日是有备而来,而他们却没有想到,臣会推崇儒学,以至于他们中许多人都被臣打了个措手不及,若是双方都准备充分,臣只怕也不能全身而退,在臣看来,这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学问之论,再怎么都有得争。”
“好一个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先生真是妙人妙语啊!”卫侯哈哈一笑,又问道:“如今已经确定推行仁政,那么接下来就是要以德取士,先生以为这具体又该如何做。”
姬定笑道:“君上可设察举制来取士。”
“察举制?”
卫侯疑惑地看着姬定。
姬定道:“简单来说,就是由那些大夫来向君上推举人才。”
卫侯稍稍皱眉,道:“若是让他们举荐的话,他们必然会将自己的人推举入朝,如此一来,岂不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对于他而言,仁政就只是一个工具,并非是他的信仰,他的目的是要集权,如果不能集权,那就没有意义。
姬定反问道:“敢问君上,若是绕开他们,他们还能支持君上取士吗?”
卫侯不语。
姬定又继续言道:“目前来说,如果得不到他们的支持,仁政也就推行不下去!”
卫侯问道:“这两难又该如何取舍?”
姬定笑道:“关键还是在这标准,谁立标准谁做主,取士的首要标准是德行,至于才干方面那得君上您面试之后,才能够断定。而德行是要有口皆碑的,可不是说某一人说此人有德行,那此人便有德行,说到底,还得众望所归。
纵使将举荐权交予他们,他们也必然会推荐一些德行高尚之人,否则的话,必有人反对。然而,这有德之人,可不是那么好笼络的,他们有德,故而忠于德。待他们进入内朝,帮助君上制定以儒家学问为基础的令法时,自然就会更偏向君上,而非是忠于旧人。”
卫侯听后,却仍是皱眉不展。
姬定斜目瞥了他一眼,道:“君上是不是担心,这些人若只忠于德,自然也不会忠于君上。”
卫侯一怔,不禁尴尬地笑了笑,“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先生。”
姬定笑道:“君上为此担心也是应该的,但是君上也无须为此担心。”
卫侯问道:“此话怎讲?”
姬定笑道:“这些有德无权之人,君上又何许担心,若是君上发现其中有人不忠,大可找个理由将其赶出内朝,亦或者调去其它职位。”
卫侯突然醒悟过来,这不就是他答应设内朝的原因,轻轻拍着脑门道:“寡人真是糊涂,真是糊涂啊!哈哈!”
。。。。。.
当日,关于卫侯欲以仁政治国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儒生们闻此消息,真是喜极而泣,是奔走相告。
对于儒生们而言,这真是太不容易。
儒学如此昌盛,但总是得不到君主的认同,别说大国,小国都不认同,那孔子穷尽一生,结果连鲁国都没有搞定,而孟子穷尽大半生,亦未能做到,而法家却是到处开花,这令儒生们一直都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
不曾想却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令一国之君确定以仁政治国的方针,虽然卫国只是一个小国,但有与没有,那可是质的改变,意义重大啊!
也不知孔孟是该欣慰,还是该悲伤。
但是对于广大的儒生而言,这绝对是值得庆祝的一日啊!
。。。。。
周府。
“先生,公主求见。”
“请她进来吧。”
“是。”
姬舒来到堂内,见姬定跪坐在矮桌上,悠闲自得品着自制的香茗,心中有一丝怪异的感觉,她总感觉自己每回来找姬定,都在姬定的意料之中。
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可真是不好。
姬定放下茶杯来,偏头看向姬舒,伸手引向对面的位子,道:“公主请坐。”
姬舒一怔,回过神来,来到姬定对面坐下,稍稍颔首道:“姬舒若是有打扰到先生,还望先是多多见谅。”
“公主客气了。”姬定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姬舒又问道:“先生,你不是推崇墨学吗?怎么一转脸,又变成了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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