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遮眼中的笑倏地消失,森冷无比地看着这个人。
半晌,莫遮缓缓笑:“自然,我将你当好兄弟看。你不愿意的事,我怎会逼迫?我方才那么说,只是奇怪了一下——我听闻当年为了救卫清无,你差点烧死你自己的女儿,欺骗了我们。你自己可以那么做,但是其他人都不行?”
徐固脸色煞白。
在莫遮这样说的时候,他脸上血色完全被抽空。
莫遮笑了一下,转身不再看他了。
莫遮喃喃:“好一轮月亮。”
……
好一轮月华。
明月之下,西域某片沙漠中,卫清无盘腿坐在沙丘高处,擦着一把自己平日用的匕首。
一重重飞沙掠过,沙丘阴影下,许多百姓躲避着,聊着天。
卫清无听到风中传来他们丝丝缕缕的说话声——
“今夜是不是大魏的除夕?”
“我们何时才能回到故土?”
“放心,有卫女侠在,咱们今年一定能平安回去!”
半年厮杀,半年周折。卫清无保护的民众队伍越来越大,很多想要返回大魏的百姓听说有这么一个厉害人物和那些诸国兵马对抗,保护他们,全都千里迢迢来投奔。
他们跟随着卫清无,卫清无带给他们越来越大的信任。他们相信如果有人可以送他们回国,这个人一定是卫清无。
可是卫女侠又来自哪里,又为什么沦落至此,帮他们回国呢?
坐在高处的卫清无轻轻舒口气,将擦干净血迹的匕首收回怀中。
等到了凉州、甘州交界处,等见到了大魏兵马,她就可以让这些人离开了。但是在那之前,她希望自己救下的这些人,能够配合自己,一起救下当初那个救了自己的书生。
她至今不知道那人为什么救自己,每每想到就心痛欲裂,头痛难忍。
而在这种情绪的同时,还有一丝遥远的心酸、欢喜伴随。
她想弄清楚自己这个故人到底是谁。
这些答案,也许等进入了大魏国土,就能找到了。
卫清无突然想起来那个书生说过,她进大魏国土后,如果想求朝廷救命的话,可以将一封书信给大魏兵士。
卫清无对此从来嗤之以鼻,她不信任何人,也不愿意任何人救她。她从来顶天立地,怎可能求助大魏兵士?
那人的畅想,如今看来,是落空了。那人一定想不到,她周转半年,伤势渐好,却绝没有依靠过大魏兵士一丝一毫。
这样想的时候,不知为何,卫清无心中浮起一些自得,像是对某人的任性、要某人莫瞧不起她。这种情绪莫名无比,席卷心脏,让卫清无一下子低头,捂住心脏。
她想了想,想自己既然绝不会求大魏兵士,何不看一看那人当初给她写好的信,信中都是些什么?那人是不是格外卑躬屈膝,和大魏兵士说好话?
卫清无觉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她要认真检查一下此人的信件,防止此人败坏她英武名气——
卫清无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被帕子包好的信。半年来,她经历了很多战斗,唯有这封信最娇气,需要她贴身藏好,需要她拿帕子包起来。
这封信,就像那个书生一样,不珍惜便会消失。
卫清无打开信,扫开头第一行,便怔住了。
信开头便是:“清无,你是否又在偷看信件?”
卫清无愣住,这信,怎么和她以为的不一样?这信难道是写给她的,不是写给大魏兵士的?那人说什么拿着信找人救命,全是骗她的,哄她的?他早就知道她根本不可能把信交出去?
卫清无蓦地站起来,恼怒羞愤、气血上涌,握着信的手微微发抖。
写信的徐固从不相信她会找人求助,也根本不报什么希望。他也许对她这个人都从头到尾没有期待。
他只说了一句她必然又在偷看信,便拉拉杂杂扯到他女儿,说他女儿如何如何。可是卫清无看得糊涂,因这人也不提要求,不说让她帮忙把信交给他女儿。
他只说他女儿一岁时如何,七岁时如何……十三岁时如何,十五岁时如何。
他给他女儿写了一首古诗,《娇女诗》: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娇语若连琐,忿速乃明集。握笔利彤管,篆刻未期益。”
他有一个女儿,顽劣又娇俏。皮肤白如雪,口齿自伶俐。说话娇滴滴,气如连珠炮。爱耍小性子,怼人只跳脚。
从不好读书,弹琴说手痛,看书打哈欠。绣花女工全不要,只爱扑蝶与玩耍。
他的这个女儿,堪堪学会几个字,便以为自己无所无能,双手叉腰,看到他人文墨,颇有勇气指点河山。她整日玩呀玩,定不下心,鞋子跑掉,回头还要怪人跟不上她。
他的这个女儿,长期受娇惯,心比天还高。每每一凶她,两眼泪汪汪。
他的这个女儿……“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
……
卫清无手发抖,手中信掉落,眼泪莫名从眼中砸落。
她立在明月下,手捂着头,呆呆看着那首《娇女诗》。
这是什么样的爱。
这又是什么样的悔。
她头痛欲裂,满脑子都是过往片段的快速流转,绞尽脑汁,她从记忆的欢声笑语中,找出了一个名字:
“露……露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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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无寐25(轻轻亲了他面颊一下。。。)
除夕之夜; 过了子时,蜀州锦城的威虎镖局众人也打着哈欠,准备安歇了。
风若中途来找过一次; 见到了被那些粗人灌酒灌得半醉的张文,以及小口喝酒的徐清圆、安静聆听他们嬉闹的自家郎君。
晏倾见徐清圆少有的开心,便让风若回去刺史府,他和徐清圆今夜在威虎镖局凑合一夜便是。
风若担心晏倾:“郎君; 其他人凑合无妨。你才能下地几天; 便这样不注意自己身体,病会加重吧?”
晏倾摇头,轻语:“我会注意的; 你回去吧。”
二人站在覆了雪的廊下说话; 晏倾嘱咐风若离开时,时而看一眼和男人们坐在一起、微有局促的徐清圆。风若看郎君的心已经飞走了,便有些不悦。
风若嘀咕:“我是希望你和徐娘子能成事,但你有点太宠她; 太过分了。她要怎样你就怎样; 郎君,没有一个病人是像你这样的。”
晏倾面一红; 说道:“不要胡说; 败坏徐娘子名声。”
他又解释:“我并没有做什么。”
风若此时不懂晏倾的意思,他要很久以后才能明白——眼下才哪儿到哪儿呢?晏倾若真心待一人好,那般心意,天下凡夫俗子皆要羞愧。
眼下,风若观察晏倾; 突然坏笑:“所以你想通了?你打算……”
晏倾制止了他的口无遮拦,说:“我还要等一等。”
等什么?
风若没问出来; 晏倾也不肯说。风若要再追问,余光看到不远处篝火边的徐清圆悄悄地看了这个方向一眼。
习武出身的他,便立即感觉到郎君整个呼吸都停了一下,并不自觉地挺直腰背,站得有点儿僵了。
风若:“……”
他突然正经起来,认真看着晏倾。他问晏倾:“值得吗?”
晏倾没有回答。
晏倾终于哄走风若,回到了徐清圆身边。
人海重重,她就坐在他旁边,许是喝酒喝得醉了三分,她笑盈盈看来他的这一眼,像是江南烟雨冲刷桃花,清新妩媚,动人万分。
晏倾低下头,心跳快了三拍。
……
子时一过,各处烟火陆陆续续地绽放,整片天被染得如同五彩画池一样,流离斑驳的光落在人脸上。
钟离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行了,夜深了,兄弟们都不要再熬了,回去睡吧。”
大男人们睡觉从来不讲究,他们镖局有通铺,大家向来是闷着头爬上床,碰到空铺就倒头睡。钟离这样的军人,他也没有心细到考虑晏倾是大理寺少卿,应该尊敬一些。
他只考虑到了徐清圆。
他扭头,跟徐清圆说话都比跟旁人说话声音低三分,怕吓着她:“妹子,咱们镖局有一间干净点的客房,今夜我不让他们睡,你去休息!我让他们不许打扰你!”
徐清圆莞尔道谢:“多谢钟大哥为我着想。”
钟离不自在地脸红,扭过头后粗声粗气:“你是我妹子,这么客气做什么?”
晏倾安静地看着,若有所思。
只是他向来对他人情感观察得困难,心中的这丁点困惑,虽沉沉压着,他却不敢自信自己看懂了。
众人乱糟糟散去,连张文都被他们架着,跟他们一路去睡通铺。一众男人走得摇摇晃晃,一边大笑一边吹牛,遗忘烦恼后,他们的爽快豁达颇让人心情好。
徐清圆面上带着浅浅笑意,和他们道别后,与晏倾一前一后去那钟离安排给她的房舍。
小雪软若飘絮,簌簌飞落,廊头阶前一片银白。
停于屋前,徐清圆转身,看向晏倾。
她眼眸仍带着醉意,柔美明亮,晕染桃花春水。
晏倾垂下眼,温声;“娘子好好安歇吧。”
徐清圆不满他始终客气的称呼,借着醉意撅了嘴,郁郁地瞪了他一眼。她本质却仍是乖巧柔婉的小闺秀,向他伏身行了一礼,说:”清雨哥哥,明日见。”
晏倾看她关上门,屋中灯火亮了一会儿,他听到里面窸窣声,便赶紧退开,面红耳赤地不敢多听。
晏倾放下心,心想徐娘子虽然有点醉,但是她看着还可以照顾自己,睡一觉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站在错了一斗室的廊下看徐清圆屋中的灯火,待灯火灭了,他才缓缓背身离开。
而徐清圆那处,她确实有些醉,这些醉意更多的却是开心引起的。她并非不能饮酒,甚至小时候经常偷喝阿爹酿的梅子酒,被阿爹教训得眼泪汪汪。
她只是很开心。
去年爹爹离开,她和兰时二人上京,去年的新年,是在凄冷潮湿的驿站度过的。
今年她和晏倾在一起过新年,还有钟离这些性格爽快的朋友。晏郎君不说话,只坐在一旁看他们说,她偶尔偷偷看他,他都会微笑。
似乎阿爹失踪带来的阴影,在一点点过去,日子越来越好了。
炮竹声中,徐清圆昏昏沉沉地沾上睡枕,模糊地挂念着身在长安的兰时,希望兰时在公主府中不受委屈,比跟着她颠沛流离过得更好。
……
此时长安夜,灯火不禁,长夜将明。
暮明姝作为唯一未出嫁的公主,正与文武百官、后宫妃嫔一道参加皇宫夜宴。徐清圆的侍女兰时,如今充作她的侍女,站在她身后时刻关注公主需求。
暮明姝却没什么需求。
她如此光鲜明丽,端华照人,惹得众人频频回顾。而她转着酒樽,心中想的却是南蛮国的使臣团,何时会来长安。
邸报说他们已经近了,但这个“近”,是多近呢?
暮明姝侧过头,看向群臣那边。在此佳节,许久未见的宰相林承终于出席,正与太子暮长亭说话。太子暮长亭作为小辈,分外尊敬自己这位舅舅。
林承殷殷教导,满面慈善。如此佳节,彰显宰相的重归朝堂,宰相自然欣悦。
除了宰相出席,今年朝宴还请来了来自洛阳的韦松年。这位韦公已经七十有余,白发苍苍,手拄拐杖,眼睛常日半眯,似醒非醒。
众人对韦松年都尊重非常——他既是洛阳韦氏的族长,也是宰相林承的老师。
他还是去年新科状元韦浮的外公。
暮明姝再望向高座上的父皇。天子之尊,琉冕长苏,真实想法皆藏于其后。而即使这样,暮明姝也能看到,皇帝的目光经常落向的方向,也在那几个围着暮长亭的人身上。
不知他看到的是亲情,还是权势,抑或野望。
暮明姝饮尽杯中酒,酒樽敲在案上,发出沉闷一声。
暮长亭身边有一群大臣为他保驾护航,教导他。而自己等不下去。她身边空无一人,唯一的盟友韦浮行踪不定,她若想获得和暮长亭平等的机会,此次南蛮使臣团是她的机会。
暮明姝闭目,心中盘算自己如何打败暮长亭,获得迎接使臣团、主持此事的机会。
……
回到锦城,没有关好的窗被风雪吹开一缝,徐清圆从浅睡中惊醒。
她听着漏更声,发现自己只睡了不过一刻时间。她拥被坐在床上,忽然想到了晏倾,心中一揪。
她先前被酒迷了头脑,晏倾让她进屋,她就礼貌地进去,问也不曾问他。而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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