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向村子深处走的时候,若有若无,感觉到四周窸窸窣窣,有人的目光在黑暗中窥探着他们。
这种躲在暗处的目光,让徐清圆背脊僵硬,不自觉地想到那晚的林斯年。她不禁离晏倾靠得更近,心中祈祷不要出事。
这个村子的屋子大多数空了,敲门也没人应答。两人连续敲了五家门户,才有一家开了门。
一个老翁瘦骨伶仃,满脸皱纹,站在屋内的暗光中盯着二人。
晏倾拱手行礼:“老伯,我和妹妹能否借住……”
老翁冷然:“不能。”
二人怔了一下,互看对方一眼。
以他二人的相貌气质,这一路走来,两人很少遭到白眼,很少在一开始就被人拒绝。
晏倾温声:“老伯,你看天色如此暗了,四周荒野,山路崎岖,我和妹妹孤行在外……”
那老伯不耐烦地:“没屋子让你们住,快滚!”
他要关上门的时候,徐清圆一咬牙,在晏倾不赞同的目光下硬上前一步,素手扶住门框,不让老翁关门。
她轻声:“老伯,我和哥哥是做古董、字画生意的。你家中可有旧物要卖?只要是旧物,我清雨哥哥都愿意收。”
这一次,老翁犹豫了下,给他们开了门。
晏倾和徐清圆对视一眼,跟着老翁进门。踏入木门第一步,徐清圆绞尽脑汁想该如何引这位不友好的老伯说话,就见老伯枯瘦的手伸来,一把握住她手腕。
屋中光线昏暗,一点灯烛未点。
老伯面如鬼魅,吓得徐清圆打个哆嗦。而老伯正拼命地压低声音呵斥:“无知小儿,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打听打听?还不快逃——”
晏倾和徐清圆对视,意识到了这个村子恐怕有些问题。
晏倾不言不语,弯腰行礼后,一把抓住徐清圆的手,带着她出门。二人才走出门,四面八方窸窸窣窣声音不断。
自他们进入这里,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终于现身了——
他们都是精壮青年,长相凶残,手里握着做农活的锄头斧头等工具,向两人包围而来。
晏倾低声:“走。”
徐清圆不敢自作主张,晏倾拉住爱着她向村外快走。他步伐极大,不复平时对她的体贴。飞扬的衣袖擦到她手上,徐清圆心跳到了嗓子眼。
要紧关头,他已顾不上碰到她肌肤后带给他的刺痛感。
他拖拽着她一路疾走,最后几乎是回身将徐清圆拥在怀中。而即使如此,他们在村口,仍被这些青年人包围住了。
这些青年人分明不放过他们,凉凉看着他们:“借宿的?来我们大柳村,就别想走出去。你把你的小情人儿交出来,我们留你一个全尸,不然,嘿嘿!”
徐清圆被晏倾推到身后。
她紧张惧怕之时,听到晏倾斯文无比地和他们商量:“我的小情人儿……咳咳,有些怕生。不如我帮你们调’教参谋,你们需要她做什么,告知我便是。我愿和诸位一同分享我的小情人儿,但我得知道诸位打算如何分享,我好有个章程。”
徐清圆瞪大眼。
那群匪贼一样的青年同样瞪直眼。
人不可貌相,盖如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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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无寐9(“你真让我生气”。。。)
这些凶相如匪贼的壮士们只愣了一下; 一个人就冷笑:“弟兄们,别听他忽悠,他在跟我们拖延时间!”
其他人恍然大悟。
黄昏霞光铺满天地; 不远处的青山金粉潋滟。
山明之处,却有如此刁民。晏倾眉目轻轻动了一下,却一贯温润如玉:“我和你们拖延时间做什么?难道我能搬来救兵吗?官衙不都是你们的人吗,谁会帮我?”
他见这些人一愣。
晏倾心里一沉; 试探出来了:原来蜀州官衙果真是这些人的靠山。
难怪光天化日; 他们如此嚣张。
晏倾打量着他们,继续温声诱导:“看诸位打扮,庄稼人的模样; 拿着的武器也是农具; 有些锄头都生锈了。可见你们主子对你们不够上心,连个像样的工具都不安排给你们。”
他这样说着,在包围之下试探地走了几步。
徐清圆急忙跟上他。
在徐清圆看来,晏郎君临危不乱; 骨秀神清; 又真是……好一副好口舌,将他们说的一愣一愣的。
她很少见到有比自己还能说得头头是道的人。
晏郎君平时不爱说话; 真是……屈才了。
而徐清圆心中也兀自着急; 这些人这么凶悍,她和晏郎君必然很难逃出去。
晏倾试探他们的时候,徐清圆观察着周围环境,更加害怕。她捂着心脏,摸紧自己怀中那个小玉匣。晏郎君身手又不好; 不得已之下,这小玉匣就是他们的保命手段。
她要一步都不离晏郎君; 用小玉匣保护晏郎君。
晏倾垂眼:“为何不回答?莫非你们没有主子?那有些可惜了,我看诸位郎君各个身强体壮,如何不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和官府做生意,对你们来说,和与虎谋皮也差不多。官府想丢开你们随时会丢开,你们又有什么法子呢?”
一个人高声打断众人的恍惚:“听他废话!这人太能说了,我们拿下他便是……”
他话还没说完,晏倾蓦地抬眸,厉声:“你们不怕和官府合作,可见官府有把柄落在你们手中。你们一直在这个村子里,可见这个把柄就藏在村子里。这个把柄会藏于什么地方……”
他话没说完,便见四方人露出慌乱之色。
这些人如晏倾猜的那样,不管是庄稼人还是盗匪,文化学识水平都不会太高。明明照面不过两息时间,寻常人一盏茶都喝不完,他们也一句多余的话没说,却快要被这个斯文书生模样的人把老底子都掀了……
慌张之下,他们凶相不再掩饰,有人直接操着锄头向晏倾挥去。
徐清圆惊声:“清雨……”
晏倾堪堪狼狈侧过身,躲开那一招。
他继续:“杀人手法和挥动农具种田差不多,可见你们没有经过训练,不是天生的落草为寇。你们原本是农人吧?为何不好好种庄稼?是收成不好,还是看到了什么发财的机会,远胜过老实种地?”
他的可怕,让这些人忘掉了娇滴滴的美丽至极的徐清圆,把关注点全放在了他一人身上。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只看一眼,就能将你猜得八九不离十。这样的人,再待下去,岂不是会把大柳村的秘密全部猜出来?这种人,绝不能留。
他们嘶吼道:“弟兄们,那个女的先不用管,先杀了这个男的!”
晏倾道:“杀我做什么?我可以帮你们对付官府。难道你们不怕官府吗?”
他们中有人便迟疑了:“先等一等……”
清醒的人吼道:“等什么?!这种人,把你卖了你都还要感恩戴德。他绝不能活着走出大柳村……”
再有人道:“可是他这么聪明,他可以帮我们对付官府……”
前面的人冷笑:“他不是帮你对你官府,他可能就是官府派来骗我们的。我们的秘密要是被他带出去,我们都要死!”
犹犹豫豫的人被说服,他们眉目间的杀气坚定下来,全都扑向晏倾,要杀了晏倾。
晏倾心中微沉,但也轻轻松口气。他虽武艺不精,可他少时也得到过名师指导,稍微应付一二时间还是可以的。最主要的是,他将威胁从徐清圆转到了自己身上。
徐清圆的美貌,让她绝不能落网。何况自己已答应过徐清圆,会保护她,不会卖掉她。
晏倾赤手空拳和这些人周旋,额上渗汗,步伐艰难。他希望背后被抛开的徐清圆能够领悟他的意思,趁乱跑走,逃离这里。之后她找风若也好……
晏倾努力不让这些人碰到自己,农具擦过他的衣角,多亏生锈,才不致命。
晏倾抽空看了眼被挤出包围圈的徐清圆。
黄昏下,那女郎呆呆站着,好似被眼前这一切吓傻。
晏倾心中放心,以他对徐清圆才智的了解,她必然是用此形象麻痹敌人,如此才好逃走……晏倾蓦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之下,让他没有躲开挥向手臂的一把斧头。
他吃痛地扶住自己手臂,趔趄一步,躲开旁边人的攻击。而他目光笔直地、严厉地盯着那个方向,他看到——
徐清圆咬咬唇,确实动了,可她不是朝着背对着人的方向跑,她向他的方向跑了过来。
徐清圆:“清雨哥哥!”
她的跑来让敌人们都愣了一下,便是这一个功夫,她跌跌撞撞地冲入了包围圈,直扑向晏倾。晏倾怔愣之间,忍不住张开手臂。
徐清圆含着雾的眼睛抬起来,她抓住他手臂。摸到他衣袍上的血,她手轻轻抖了一下。
她说:“哥哥,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这样说的时候,旁人还正看戏,准备看这是怎么一出生离死别的小情人感动戏码,就见昏光中,冰如刃的针突然向四面八方射开。
徐清圆奔到晏倾身边,扑入晏倾怀中,只是为了让那针不伤到他。
登时间,周围惨叫声连连,匪贼们倒了一大片。而还有活着的人忍痛震怒,抓起兄弟掉了的斧头重新砍过来。
晏倾登时将徐清圆推到自己身后,自己以手相搏,阻止攻击。
徐清圆喘着气在他身后,和晏倾一同被人堵到了村口的枯井旁。周围人放倒了一些,还能攻击他们的已经不多了。局势才有好转,徐清圆刚刚放下心一点,不经一个人拖着受伤的腿,从旁侧扑来,手中锄头高举。
徐清圆惊骇万分,本能地身子后仰向后去躲。她腰肢柔软,这样的动作堪堪躲过锄头,却让腰肢撞上了后面的枯井。
颤抖之间,徐清圆栽入井中。
与此同时,晏倾握着她的手空了,他回头,正看到她煞白着脸被推下井的一幕。
后方农具举起来,向晏倾后背砍来——
背后衣袍被切开,血腥味散开的时候,晏倾毫不犹豫,跳下了井。
……
晏倾反应足够快,他直接追着徐清圆跳下丼。徐清圆忽然跌入一个漆黑世界中,晏郎君才放开了她的手,她还没有适应这一切,放开的手又重新握住了她。
两人下落的势头稍微缓了一下。
向下跌的徐清圆抬头,看到晏倾一手紧紧握住她,一手抓着井中垂下来的绳索。
他面无血色,额上冷汗淋淋,握着她的手也在不住发抖。
两人掉下来一截,下方黑乎乎的,看不清落脚地有没有,有的话又在哪里。
井外的人向下探头:“什么也看不清啊。”
有人招呼:“去搬石头!”
漆黑的方圆之地,悬挂在半空,徐清圆仰头看握着她手不放的晏倾。
他手背青筋凸起,因为肌肤碰触,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痛到极致、面色惨白的状态。刀山火海、肌肤寸寸裂开、血肉模糊的幻象在此时全部生出,折磨着晏倾。
可是他清晰地知道自己不能放手。
他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痛苦都是假的,没有人会因为碰别人手一下就痛死,他可以熬过去……他此时绝不能放手。
可是呆病这样近乎绝症的病,从他幼年就伴随着他。他对他人的畏惧和勉强,在长年累月的自我折磨中好像好了一些,又好像从来没好过。
他永远地厌恶他人靠近自己,厌恶他人气息沾上自己;情绪最激烈的时候,也会恨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实在、实在好痛。
汗水顺着面颊流下,睫毛也沾上水,精神上的两重折磨让他痛苦而疲惫。
他的手一直在发抖,他几乎握不住,他满心都是焦灼寒意。
他勉强的:“妹妹,我快握不住你了,你自己用另一只手握住我,别松开。”
徐清圆仰头看着他苦苦挨着的折磨。
这种折磨是她带给他的。
她口上轻轻应他:“好的。”
他手上全是冷汗,身体的抽搐传递到手上,他能忍住幻觉重重,却忍不住身体本能的反应。他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松开,汗水黏腻,他只能等着徐清圆用另一只手来握他手腕。
而徐清圆恍恍惚惚的,在这片黑暗中,想到了那一年的大火。
她被困在火海中呼救,她哭着拍门:“我不要,阿爹你放我出去。我不是太子羡啊……”
轰然门开,火海中的少年在她意识模糊中闯了进来,摇摇晃晃地扑过来,将她抱入怀中。
她永远地记着那个满是冷汗的怀抱。
周围尽是火烧灼灼,那个少年却快要被自己的冷汗淹没。
此时此刻,徐清圆心中想:为什么我会想到太子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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