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碰了她一点,她便仰着脸红着眼睛看他,眼波噙雾,几分委屈。
晏倾心口一颤,按在她肩上的手忍不住颤了一下。他几乎要放弃这钳制动作而将她搂于怀中哄她,但他手才一动,又硬生生地按捺下来,心想她爹必然也总是被她这样撒娇,才什么都没教会她。
让她这么大胆!
晏倾狠下心,语气尽量严厉:“你看,你确实不应该对我撤下防心。像我这样的衣冠禽兽,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即使我武艺不精,力气也比你大。何况我还出身于大理寺,我对人身体的了解,要比你这小娘子清楚得多。”
他的手终于从她肩头挪开,又不敢碰她,便只是隔着一点距离,虚虚地点了一下她的眉心、脖颈、手腕等几个要害处。
晏倾很难说下去。
因她一直红着眼睛看他,眼中的水像流不尽的湖泊,直直往他心口淌去。这水又那么烫。
晏倾沉默下去,有些后悔自己服药,自己能够看清她的脸了……若是这滴剔透晶莹的露珠儿仍如之前一样面容模糊,隔着雾看不尽看不透,他也许便没有这么多的失神。
晏倾许久不说话。
烛火光照着二人,荜拨一声后,烛火变暗,晏倾回过神,才想起来他训了徐清圆太久。
他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抱歉地看她一眼。他伸出手,替她解了哑穴,又身子侧开,不去按着她:“对不起。让妹妹委屈了。”
徐清圆垂下眼,轻声:“清雨哥哥有些讨厌。”
便是说这样的话,也软绵绵没有力道。不像斥责,像娇嗔。
而这世上,恐怕只有晏倾真的会当做是“斥责”。
晏倾脸青红一下,更加尴尬:“弄疼你了?唐突妹妹,是我不好。”
她咬唇不语,被他扶着从榻上起来。他还以为弄疼了她……但是她被他按着时,看着他那样的脸,故意说那么凶的话,她、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恨他真是木头。
既然说过不娶她,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又保护她,又教她怎么保护自己。
他这样待她,她日后……怎么嫁人?她再遇不到更好的郎君了吧。
徐清圆无法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心里又开心又难过。她虽然知道晏郎君肯定看不出她的心事,却仍然不愿意让晏倾为难。
于是徐清圆板着脸,不再说什么。二人各自匆匆洗漱后,她按照晏倾教的那样,将他的右手和扶手绑在一起,又倾身跪于他身前,用另一方帕子将他眼睛蒙住。
二人气息挨得很近。
徐清圆感觉到他的僵硬,她低头看蒙着眼睛的玉面郎君。
徐清圆心头疾跳,脸颊更红。
她便忘了自己之前说的“讨厌”,小声和他说话:“郎君夜里要起夜的话,叫我便是。我睡得不沉。”
眼前漆黑之际,她的气息擦过他的脸,晏倾心跳急速。
他定定地说声好,但是搭在扶手上的、被手帕捆着的手背青筋不自禁地跳了一下。晏倾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这个主意似乎不太好——
身体不能动,眼睛看不见,可是味觉、耳力反而会放大。
窸窸窣窣的声音,时清时浓的女儿香……
晏倾向后僵靠在墙上,和徐清圆拉开距离,他的手心却已经出了一层汗。
徐清圆见他如此,奇怪问:“郎君?”
晏倾声音绷着:“没什么,只是在想木言夫人的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
徐清圆便认真了些,轻轻“嗯”一声:“是有些奇怪。我也会帮郎君一起想的。”
……
小锦里经过夜里那场折腾,所有人吵吵嚷嚷,带着不满入睡了。
楼中安静下来后,风若轻手轻脚地从窗口翻了出去,又东绕西绕,走了很多暗路,才在没有惊动楼外守夜衙役和楼中小厮侍卫的情况下,从一间间阁房门口飘过。
他在两间房的门前停了一下,若无其事地伸出手,将房门旁边墙上点出的一点墙灰擦去。
他认出了这两间房的主人:一位是夜里自称是凶手的那个财大气粗的刘禹;一个是肥胖的、一会儿骂楼里侍女丑、一会儿调戏映娘的中年男人。
这是晚上分房间后、晏倾走过时留下的不引人瞩目的暗号。连跟着晏倾的徐清圆都没发现,更罔论其他人。
而晏倾留的暗号的意思也十分清楚:他要风若和张文去查刘禹的身份,中年男人的身份。
晏倾怀疑些什么,风若并不清楚。风若只知道明日起,他和张文将去忙新的事——难道这些,和他们来蜀州的目的有关联?
……
鸦雀无声的深夜,漏更过了三更,徐清圆仍辗转反侧,没有睡意。
一是和郎君共处一室带来的禁忌慌乱,二是夜里木言夫人的反应总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原本以为只是自己一人觉得奇怪,没有当回事。但是晏倾也说奇怪,那必然是有些问题的——
木言夫人认罪认的很果断。
她表现的像个敢作敢当的豪爽女子,她帮映娘躲开他人的调戏也表明她为人不错,但是她又陷害楼中其他女子是凶手……她的善恶很奇怪。
若她要保护映娘,便应该从一而终;若她想害映娘,一开始何必帮映娘?
莫非这世上的人心复杂万分,愧疚和怨恨同时存在,以至于木言夫人言行不一?
而且,当时他们第一次听到木言夫人名字的时候,晏倾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枕着玉枕,徐清圆又翻了一次身。一道屏风外,晏倾在心里轻轻叹口气。
他再一次地觉得蒙着眼睛是个错误。
只是他也不好说什么,只盼着徐娘子快些入睡,莫要……折腾他。
纱帐内,徐清圆清醒万分,手指无意识地贴着床板,小小写字。她被自己胡乱写的东西吸引住,写着写着,她目光一停,呼吸变得急促。
她一下子拥着被褥坐起来,被自己的发现震得心跳急速。
她缓了一会儿,犹豫片刻,小小地掀开床帐,向漆黑的外间柔柔唤了一声:“清雨哥哥?”
她的清雨哥哥有求必应。
他温温地“嗯”了一声。
听他声音仍然是醒着的,徐清圆放下心,披上外衫匆匆下榻,去扶床边的灯盏:“清雨哥哥,我有一个发现,十分重要。怕明日来不及,所以要现在和哥哥分享。
“清雨哥哥,你方便吗?”
晏倾无言,心想方便不方便的,也没什么区别。因为他已经听到了她下床的声音,磕磕绊绊撞上案几、因吃痛而吸气的声音。
他忍不住开口:“妹妹莫急,慢一些。”
徐清圆刷红脸,知道自己被撞到小腿的声音没逃过他耳朵。
真是的。
徐清圆披着一件珍珠白外罩,乌黑长发仓促地在腰下挽了一个小髻,几绺发丝还调皮地贴着面颊。她持着灯烛走出屏风,看到小榻上靠墙而坐的青年,心跳漏一拍。
雪白月光从另一个方向的小窗流入,他并不在月光中。
徐清圆走过去,将灯烛放于他面前的案几上。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敲了两下。
闻到女郎倾身而来的幽香,他绷紧身子,觉得她流水一样的袍袖擦过他的脸,去为他解蒙着眼睛的帕子。
徐清圆微激动:“清雨哥哥,木言夫人,就是叶诗!梁园的叶诗,你还记得吗?”
帕子从眼上落下,他乌黑的眼睛像水洗的玉石,与她的目光对上。
烛火在两人眼中轻晃。
他眼睛明亮,鼻梁挺直,唇瓣粉红,沉静无比地端坐若神明,不可亵渎。
徐清圆不动声色地后退一点,轻声重复:“木言夫人,就是梁园案中离开的叶诗。”
晏倾自然无比地抬起左手,拿起案上的狼毫,蘸了墨汁后,他提腕写字:“木上生叶,言也是诗。木言二字,本就是叶诗的化名。”
他写的一笔流畅字,端然苍劲,颇有大家之风。
但他是用左手写的字——他的右手还被绑着。
晏倾垂着眼,见徐清圆很久没说话。他不解地抬眼看去,见她正盯着他的左手,露出有些回忆的神色。
晏倾手腕一僵。
徐清圆说:“郎君也会写左手字?左手字也写的这么好?郎君,你是不是既可以双手都能写字,还会很多不同的书法?你是不是可以换自己的笔迹?”
晏倾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他温声解释:“一个人的笔迹再如何换,他的写字习惯笔触都很难改。即使是刻意修改,相反的方向,也能看出痕迹。”
他柔声:“我不是那个给你爹写信、让你爹离开的人,请相信我。”
深夜中,徐清圆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点了头。
她道:“对不起,是我太着急,我想岔了。”
她声音平稳下来,跪坐的姿势也向后放松。
晏倾低声:“你想你爹了?”
徐清圆摇摇头,不愿他这样,她拧了肩去看他的字。她想起了另一件事:“以前南国未亡时,我知道有一个人和郎君一样,左手右手都可以写一笔好字。我爹还跟我夸过他,让我十分不服气。”
徐清圆看一眼晏倾。
晏倾不得不问:“是太子羡?”
徐清圆默默点头。
晏倾不动声色:“两手都会写字,不算什么罕见的功夫。妹妹如果想学,多练练便是。”
徐清圆仍露出狐疑的神色。
晏倾绷着那根神经,不得不低声:“太子羡那般……卑劣无能之人,与我岂能一样?”
徐清圆恍然,点了头:“清雨哥哥说得对。”
晏倾眼神意味不明地瞥她一眼,而她已放下了这种怀疑,去看他写的内容了:“叶诗便是木言夫人,可是我们昔日从梁郎君口中听到的叶诗,不应该是如此心狠手辣的人啊。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郎君,会不会有人逼迫木言夫人做下这种恶事?木言夫人本不想行凶,被迫行恶,所以她认罪认得很干脆。我怀疑这个,是因为……我不相信曾经让梁郎君和杜师太一起敬重的叶诗,会变成这样面目全非的模样。”
晏倾沉思。
他慢慢说:“她所谓的缺钱,原因是什么。‘无名君’除了是小锦里的当家人,是否有其他身份。戴着面具的‘无名君’,谁都可以假扮。死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小锦里的当家人,恐怕除了木言夫人,谁也不知道。”
他又皱眉:“但是……你可还记得我让你看的叶诗的画像?”
徐清圆点头:“你不光让我看过,你还让我假扮过。”
晏倾说:“我调出叶诗失踪案的卷宗时,已经将叶诗的画像看了无数遍,说铭记于心也不为过。但是我们见到的木言夫人,和我从画像中看到的叶诗,长相完全不一样。”
二人面面相觑,都感觉到一股寒气升起。
徐清圆有些害怕,默默靠近他,心跳加速:“郎君,这个案子疑点还有很多!”
她对他的依赖总是这样,不加掩饰……晏倾寻思着改日再教教她,如今他只安抚她:“明日衙役不是要当众询问我等案件经过吗?到时候我们会再次见到木言夫人,寻机会找她问话便是。”
如此说着,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有一种不祥预感。
怕预感成真,他并未开口。
徐清圆则放下心,微微笑:“如此,我们起码帮梁郎君找到叶诗了。这还要多谢清雨哥哥——清雨哥哥之前说她名字耳熟,想来便是这种耳熟吧。”
晏倾轻轻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意味怪异,让徐清圆怔住。
她听晏倾说:“我说的熟悉,绝不是因木言夫人像叶诗的化名这种熟悉。而是在某一个时刻,我一定听过木言这个名字。”
他已经想了很久他在何时听过……
但是……
晏倾挫败闭目:“我以前因为生病而经常忘记人,我暂时想不起来我在何时听过这个名字。你多给我一些时间,我没有你那样可以过目不忘。”
徐清圆心中酸楚。
也许是情难自禁,也许是他疲惫苍白的样子让人心疼……徐清圆倾身,抱住了他。
她抱着他腰身,埋入他怀中,听到他咚咚咚急促的心跳,闻到他身上的熏香。
二人僵硬,一跪一坐,月光徐照。
半晌,徐清圆从他怀里抬起脸。
他往后仰着身,正俯眼看她。
她咬唇,又红脸,又不好意思。她说:“对不起。”
晏倾别了脸,轻声:“起来吧,妹妹去睡吧。”
徐清圆“哦”一声,拿着那方帕子:“我给你蒙眼睛吧。”
晏倾后退躲开。
烛火中,她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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