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们拱手:“郎君见谅,我等私自离京数日,该回去了。”
林斯年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杀尽这些碍手碍脚的人。但他此时孤立,之前受的伤没有完全好。他可以拼命,但是他若是为了这样的事拼命,似乎可笑。
林斯年凝望着徐清圆,雨在眼帘前变得模糊遥远。
他在自己的记忆中看到很多血,看到有人流泪,看到有人跳入火海。他朝着宿命而走,他的感情拉扯不独独是他的。
他不能为了徐清圆而和晏倾闹得不堪,不能为了徐清圆而放弃所有。他需要晏倾对付他爹,他需要留着一切对他爹不利的因素。他自己十八般武艺上阵的时候,也要考虑盟友的重要性。
他很喜欢徐清圆啊……但是只是喜欢。
林斯年笑起来,双肩颤抖。侍卫们以为他疯魔了,紧张地盯着他,而林斯年笑了半天,抬起头,再看那对灯笼下的璧人一眼。
林斯年慢慢低声:“……所以,你仍是选他?”
徐清圆不和他说话。
林斯年慢慢抬头,眼眶通红,看着天上的雨。
他看了半天,勒紧马缰,淡漠起来:“好。那我们日后,各凭本事!”
他扭转马头,御马疾奔入夜雨中。侍卫们仓促地骑在马上向晏倾拱手行礼后,连忙去追林斯年。
……
徐清圆没想到,那么难缠的林斯年,会这样离开。
原来权势是刀是剑,斩情断爱,连林斯年那样的疯子也要忌惮。
她浑浑噩噩,迷惘万分。晏倾放下手,拉着她的衣袖,带她朝一个方向走,她也糊涂地跟着,并不询问。
而要下台阶前,晏倾停住了,回头看她。
她仍是狼狈的,眼中噙着泪水的。她苍白着脸看他,眼中光明明灭灭,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
晏倾轻声解释:“我们不从驿站正堂穿过,娘子这样……不适合被人看到。我带娘子从驿站后院经过,那里的灶房通着一道小门。我先带娘子上楼,回我的屋子。
“我屋中没有人,而且刚刚准备了热水。”
徐清圆懵懵地点头。
他仍看着她,目光颤了一下。他和她说话的语气轻柔万分,似乎怕吓到她。
他试探着弯腰靠近她,但是徐清圆并没有躲开,只目光迷离地仰着脸。
晏倾轻声:“下了雨,天色又暗,地上泥很多,还有很多看不见的石子。娘子的鞋袜丢了,赤脚踩在地上会受伤。我抱娘子进去好不好?”
他指指她的兜帽斗篷:“用斗篷盖住脸,不会让人看到娘子模样。我并非想唐突娘子……”
徐清圆点头。
她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声音沙哑中,带着点儿软。
她哽咽的时候,还记得他的忌讳:“我也不会碰到你肌肤……”
晏倾低声撒了个谎:“没关系,我如今不怎么怕别人碰我了。”
他弯身来抱她,他第一次在她清醒的、没有危险的时候抱她。而徐清圆乖乖地张开手臂,在他手臂穿梭过她膝弯的时候,伸手搂住了他脖颈。
她像一朵很轻的云,被他抱入怀中。斗篷的兜帽盖住了她的脸,她埋入晏倾的怀中,贴着他的心脏,眼泪开始不听使唤地往下掉。
她搂紧他脖颈,心中很伤心地想:我也不想碰晏郎君,可是晏郎君说他不怕我碰,我就当他不怕好了……我实在太累了,太害怕了,我需要歇一歇。
晏倾抱着她,走下台阶进入雨中,又从灶房后的小门穿过,慢慢地上楼。
她埋入他怀中,通过斗篷昏暗漏出的光看到外面的灯笼一会儿暗一会儿亮,人声很遥远。她不知道他们一路上去有没有碰到人,但是晏倾始终没吭气,她便当作他们没有碰到任何人吧。
她依偎着他,听着他的心跳,闻着他身上的熏香。此香清静淡泊,她只在他身上闻到过。
她模模糊糊地问:“我很喜欢这种香,可我一直没调出来。”
隔着斗篷,晏倾的声音缥缈又温柔:“此香名叫深静香,是我娘以前专门调的,说有益于我养神。我便一直用着,外面没有。娘子若喜欢,改日我教娘子。”
他怀中抱着的女孩儿许久没发出声音,他以为她要睡着了。好一会儿,在他要推门进屋的时候,她才极轻地“嗯”了一声。
声音柔软,含着雾。
他无措之后,更加心疼她。
……
徐清圆一直处于一种飘絮般的状态,大难之后全身疲惫,没有精力想其他的。于是晏倾怎么说话,她怎么“嗯”,全然没有自己的想法。
她迷惘地站在他的屋中,晏倾低头来看她,让她看他的眼睛。
她向后退了一步,他只温和看着,轻声:“屏风后有热水,你可以洗浴。不必担心,没有人会进来。”
她点头。
晏倾转身要走,她伸出手,拉住他衣角。他一顿,回头道:“我帮你找些能穿的衣服,找些吃的。别怕,到了这里,你就是安全的。”
徐清圆心中恐慌而惶然,她松开握着晏倾衣袖的手,知道自己不应该拉住他不放。她强行压下去自己的不舍,低着眼睛,看晏倾推门走出去。
屋中静下来后,徐清圆才慢慢地挪去屏风后,脱衣洗浴。
她看到镜中自己狼狈的形象,羞窘之后,眼泪又兀自掉了一会儿。
……
中途,晏倾让一位老妇上楼给徐清圆送了换洗的衣物,还带了些糕点。
那老妇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美人,目中惊艳,几次想插话,想问她和那位俊逸的郎君是什么关系。
徐清圆神色恹恹,并不接老妪的话,让人撇嘴。待洗过热水澡,梳发换衣,又吃了点儿糕点填肚子后,徐清圆的神智终于恢复了过来。
她抱着膝坐在榻上,望着烛火,开始思考如今的境况。
她被朝廷和林斯年逼得没办法,没有出路的情况下,她想赌运气学自己爹一样,从蜀州出大魏。虽然她心里知道自己爹从这里离开后,这里的路一定封死了……但是她并没有其他办法。
像凉州那样的出大魏路,重兵看守,她更没有可能离开。
她和兰时只来得及商量出这么仓促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而能在蜀州遇到晏倾……徐清圆下巴枕在膝盖上,想自己运气真好。
“笃笃”敲门声响起。
徐清圆的眼睛微微晕开光华,她知道门外的人是谁,也敬佩他将时间卡的那么好。
她调整坐姿,重新坐好,作出大家闺秀的样子,才轻声:“请进。”
她看到晏倾目光闪烁地望了她一眼后,关上房门。她看到他又踟蹰了一下,才提着一双绣花鞋向她走来。
她一怔,脸颊瞬间绯红——他连鞋子也要为她准备。
清圆咬唇,恨不得用手捂住滚烫的脸。她后知后觉地想,似乎女郎不应该让郎君看到自己脚的。
可她已经……哎。
这可怎么办?
诗无寐2(“那便如你所愿吧”。。。)
烛火荜拨一下; 郎君身影在屏风上映得单薄如雪。
徐清圆怔怔地起身,看晏倾提着绣花鞋走到她面前。
二人互相看了半天,气氛微妙之下; 徐清圆又坐了下去。
晏倾蹲下身,将绣花鞋放于床榻前。而女子裙裾如流水摇摇,他眼观鼻鼻观心,视线并不随意乱放; 余光却仍看到了裙下的一双雪白赤足慌乱地藏入裙摆下。
脚弓紧绷; 玉指玲珑小巧,胭脂色在指甲上如小尾调皮鲤鱼般。
霜白赤足一晃而过。
晏倾脸上温度升高,睫毛颤了两颤。
他确实对于这种情形有些无措迷惘; 但他又非痴傻之人; 唯恐自己不恰当的任何举动,会让徐娘子觉得害怕。
他便仍是不疾不徐地站起来,向后退开两步。他如同面对每一次审问的要犯一样,冷静十分; 声音温和始终不变:“衣裳是找一些女客借的; 但是鞋履难借。我只好将娘子自己的鞋捡回来,稍微清洗了一下。
“娘子先这般应付两日; 待日后有机会了再添置。”
徐清圆心想:日后?难道……还有日后?
而她低着头; 看着放置在裙前的镶嵌着一颗珍珠的绣花鞋,果然看到鞋面上还有些难以彻底洗净的污渍。但是那污渍只有一点,大部分缎面都已干净。
而且,鞋履是干的。
徐清圆再抬头,看到晏倾袖口与胸口的衣襟上有些灰。
徐清圆一下子想到一个场景:黑夜大雨中; 晏倾披着蓑衣或者撑着伞,在雨地中帮她找鞋。找到后; 他要藏于怀中,好不让驿站其他人发现。他一直将绣花鞋抱于怀中,任泥污弄脏了衣服。
然后,他要躲于黑夜中驿站后院的井水边,默默帮她清洗鞋履。
之后还要去烤火,将鞋烤干净。
在她用他屋中热水洗浴的时候,他帮她做了那么多事。既要避着人,又不想唐突她。
徐清圆抬头,波光粼粼的眼睛望着晏倾。她鼻尖酸楚,眼眶通红,又想要落泪。
若他是她阿爹,不管她之前与他多么生气,不管她怎么和他吵嘴,他对她这么好,她都要扑过去扑入阿爹的怀里哭泣。无论她阿爹以前对她做过什么,那种难以斩断的亲缘都可以让她撒娇,生气,哭泣,委屈。
……可偏偏晏倾又不是。
可偏偏他之前已经很委婉地拒绝过她。
徐清圆这样想着,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晏倾怔然,自然当自己的不通人情,在哪里伤了她的心。他挫败半晌,只好弯腰作揖。而徐清圆哪里肯,她赤足快走两步抓住他手腕,不受他的礼。
晏倾手腕僵硬。
徐清圆反应过来,连忙松开。
她观察晏倾脸色,见他神色如常,蹙眉的动作消失得很快。他对她微微笑,示意他真的不怕她碰。
徐清圆怅然,她咬唇半晌,慢慢说:“我和林郎君的事……”
晏倾温和地打断道:“是我难以猜到的事情吗?”
徐清圆怔了一下,看他片刻后,摇摇头:“以郎君的本事,不会猜不到的。”
晏倾问:“娘子可有受伤?”
徐清圆乖乖摇头,比划了一下:“有兰时帮我,她现在很平安,我……”
她脸红一下,声音变小:“我也很平安。”
晏倾说:“既然如此,娘子便不必说与我知道。娘子其实原本也不想说吧?”
徐清圆默默点头。
晏倾便微微笑了一下。
他看她安静地站在烛火光影中,玲珑可亲。他想他应当鼓励她一番,但是他默然半天,僵硬半天,仍很难做出那种与人亲近的动作。他的手抬起在半空中顿了片刻,又颓然放下。
徐清圆不解地偏头,眨眼看他。
晏倾只好道:“娘子若不嫌弃,今夜不如睡在这里。之后的事,明日再商议,如何?”
徐清圆声音清婉:“我怎会嫌弃郎君?”
可她又脸红:“郎君,你也睡在这里吗?”
晏倾怔一下,碰上她悄悄扬起的美目。他咳嗽一声,说:“我自然有其他去处。”
徐清圆担心:“会不会不方便呢?”
晏倾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而她才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现在就重新有了心情张罗其他事情。她慢慢思考道:“方才见驿站里人都满了,郎君你能去哪里睡呢?不如也留下……我、我先前就说过,我没有那么讲究男女之防。”
她画蛇添足地补充一句:“之前也曾有过的。”
二人便同时想到积善寺那两人对窗而坐、坚持写字熬夜的一宿。
晏倾愕然看她半晌。
他心想积善寺那时候怎么能一样。那时候是他病得厉害,风若过于关心紧张他,一定要有人照看他。而且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徐清圆对他、对他……
晏倾背过身,轻声:“娘子早些歇息吧。”
他关上门前,又回头嘱咐:“不必害怕,这里是安全的。若真的遇上什么紧急之事,风若便在隔壁。他武功高强,你在墙头敲两声,他便会知道。”
徐清圆问:“这是郎君与风郎君之间的暗号吗?”
晏倾颔首。
徐清圆目光微微晃了一下,如清波流光。晏倾不太能判断出他人这种微妙的情绪变化,他只看到徐清圆又望着他,像是嗔怪一般:
“郎君,你太不小心了。你将暗号告诉我,若是我真的是大理寺海捕文书上那种坏人呢?郎君的安危,岂不是任由我摆布了?”
徐清圆惊愕地看到晏倾竟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疏离客气、礼貌的宽慰人的笑。
他说:“你吗?”
他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