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劈下来,照亮了前方一个天地——
迷雾中,她看到了一棵巨大的紫藤花树。
紫藤花蔓蔓垂落,树下黝黑,树桩被挖空,俨然有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树洞。若非闪电照亮,平时它被花遮挡着,不会被人看到。
徐清圆些许惊喜,快步走向紫藤花树,弯腰钻入树洞中躲雨。
她站在树洞中,看着紫藤花摇曳,天地间滴滴答答地下雨。这方世界这样安静,想来林氏兄妹应该找不到她。
唯独苦了兰时,应该也不容易找到她。
她心中七上八下,却也只好藏身这里,希望等雨停了,或者林氏兄妹离开了再说。
这样想着,徐清圆慢慢坐了下来,靠着树身长长舒口气,开始仰脸打量这个小世界。
这树身很大,她挨着洞口而坐,闻到泥土芳香。徐清圆抱住双膝,手指抚摸树桩时,摸到了洞中树壁上凹凸不平的字。
她意外无比,想不到树洞里面会有刻字。这方小世界漆黑无比,不举着火折子,恐怕也看不到这些字写的什么。
但是,偏偏,徐清圆家学渊博。
她只是闭着眼睛,摸索字身,就轻轻念出了这些字:
“晨曦以沐,百世来贺。我儿赤子,光华且璨。
“灵威来降,万福皆庇。我儿束发,寿考且宁……”
字写的小而入木三分,不断向树壁深处延伸。徐清圆手摸着这些字,手指也不断向更深处去摸。
她摸到最里面的小字:“……我生永爱……啊!”
一只手搭在了她手上,同时,另一只手伸出,捂住她的嘴。
晏倾声音轻而凉,在她耳畔响起:“不要叫,是我。”
……
徐清圆目中惊恐收起,眨了眨眼。捂住她嘴的手收回去,按在她手上的手也收了回去。
徐清圆适应了昏暗的洞中光,才看到原来在树洞的最里面,坐着晏倾。
晏倾腰杆笔直,面容沉静,发鬓有些潮湿。他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她忽然有些生气,说的话却仍是温柔抱怨的:“晏郎君,你为什么吓我?”
晏倾无奈道:“娘子进来躲雨时,我早已在这里了。我没有想好该怎么和娘子打招呼,因为娘子好像并没有发现我。直到娘子的手一直向里面摸……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提醒娘子,才惊吓了娘子。
“抱歉。”
他说话轻轻柔柔,徐清圆本就没多少的气,在他解释后便不气了。
她打量着他,忽然间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许久没见到他了,他竟然回来了。
可是暮明姝向他告白,他又听见了。
千言万语,心头涩涩,徐清圆低下头,手足无措——她该说什么?直接问他查她阿爹的线索?还是问他怎么回来了?
……这似乎很不礼貌,还显得功利心很重。
她不愿晏郎君讨厌她。
晏倾见她尴尬,虽然满心疲累,却还是主动开了口:“娘子来躲雨的吗?不如我出去,将位置让给娘子吧。”
他起身要走,徐清圆伸手来拦他。她手指擦过他手背,他飞快离开,她便只拽住他衣袖。
他看了她一眼。
徐清圆抿唇,嗫嚅:“这里……这么大,我一开始还没看到你也在呢。便是两个人躲雨,也没关系的。郎君不必走。”
晏倾本想说,于理不合,对她名声不好。
但是他今日实在疲惫,也实在不想搭理这些繁文缛节。他强撑着和她说了几句话,就已经到了极限。她既然不愿打破这种平衡,晏倾便也不吭气了。
徐清圆问他:“郎君,你是躲公主殿下,躲到这里的吗?”
其实答案不是这个。
但是晏倾含糊地应了一声。
徐清圆眼睛轻轻弯了一下,一下午难堪的心情,都因此好了很多。外头潮湿,而他身上有清润的不知名的香料,让旁人觉得寂寥,让她觉得亲切。
徐清圆轻轻靠近他。
她问:“我能往里面坐坐吗?”
晏倾温和:“娘子随意。”
徐清圆挨着他肩膀坐好,他一动不动,守礼非常,沉静无比地目视前方,似乎并不在意身边有谁。
徐清圆偏过脸看他,和他聊天:“其实,我不是躲雨躲来的,我也是躲人躲来的。”
她语气中的小小烦恼,让他有了兴趣。
他侧头,像她一样,说话声音很低:“躲谁?”
说话间,气息温热,眼睛与她对上,二人都静了一下。
徐清圆才轻声:“一个爱慕我的人。”
恍惚中,晏倾闻着她身上的气息,察觉到她不自觉地靠近。她对他的信任像罂粟一样焚烧他,让他心头荒草杂生,颓败又新生。
他出神了很久,才轻轻回了一个字:“哦。”
徐清圆:“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晏倾并不想知道。
他意识到自己短暂的过界后,便想与这位徐娘子保持距离。今日之事,情非他愿。
可她仰着脸,拽着他的袖子,眸子清湖一样,小声和他说话。
他只好问:“是谁?”
徐清圆:“林斯年。”
晏倾猛地抬头看她,颓然之情因此清醒了几分,他抬手拽住了她手腕,让徐清圆惊讶地眨了眼。
晏倾道:“徐娘子,听着,他不是良配。他身上疑问很多,你不可与他走近。”
徐清圆怔片刻,低头看眼他的手,她应了:“好。我听郎君的。”
晏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肌肤被烫的灼热感。而他自暴自弃,只觉得这种幻觉,好像在徐清圆身上越来越不严重了。这代表着什么,他不想去思考。
晏倾靠着树壁,无力道:“……我只是公事公办,没有其他意思。”
徐清圆抱臂含笑,垂着眼睑:“我并没有说郎君有其他意思呀。我没有多想。”
她微微闭了眼,安静地伏于晏倾身边。她想芙蓉园那么多郎君,只有晏郎君不嫌弃她身份,愿意和她说话,还提醒她小心谁。
他真好。
他格外地好。
晏倾还在打着精神,斟酌字句:“林斯年可能牵扯一些事……”
她“唔”了一声,抱怨道:“……你有时候真像我爹。”
晏倾满腔的劝诫滞住,他少有的哑口无言,面容涨红。
中山狼9(晏倾只好想我改日再想法。。。)
触手可及的紫藤花藤蔓垂落如帘; 编织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清圆觉得自己就在这样的梦中。
外面是雨水滴答,近处只闻得到身旁青年身上清而冷的香。
她始终不知道他用的什么香,她也未曾见旁人用过。但是隐隐约约; 她又觉得这香气有些熟悉。在她短短十八年的青春中,她必然在某个时刻,遇到一个不算和她全无关系的人,那人也用过这种香。
徐清圆乱七八糟想着这些时; 觉得树洞中太安静中。只有濛濛雨声; 不听人开口。
……可是晏倾怎么可能开口呢?
她才说他像爹。
他便闭嘴了。
徐清圆暗自懊恼自己嘴笨,悄悄去看旁边的晏倾。但是洞中光线晦暗,她看得不甚明晰。可是孤男寡女共处一洞; 又不说话; 气氛越来越奇怪。
徐清圆脸颊发烫,她摸索着,手指摸上自己方才进洞时就摸到的小字。
她开了口:“郎君,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写字呢?”
晏倾在静暗中看着她。
他的病自小给他带来的结果; 是让他既敏锐; 又迟钝。他经常会感受不到外界的变化,可有时候外界稍微一变化; 他立刻能发现。这样的性质; 让他在查案中,既容易忽视一些东西,又容易在旁人都注意不到的细枝末节中一针见血。
如今,便是他的敏锐压过了他的迟钝,让他看出了徐清圆的尴尬求和——求他开口和她说话。
这样的女郎; 便是带着目的转移话题,都柔声细语; 不惊风雨。
晏倾顺了她的意,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大约有人闲玩时刻的吧。”
徐清圆轻轻摇头。
她睫毛低垂又上翘,偏着脸一边摸字,一边琢磨:“这紫藤花树这么茂盛,必然不是随意长在这里的。这样的花树铸成的。”
黑暗中,晏倾眼睛轻轻闭了下。
他想到了旧日光影,父母模糊而温暖的带着笑的面容。
他将头靠在膝上,手撑着额头,觉得疲惫万分。
女郎在他耳边絮絮说话,他其实从来听不出世人声音的变化与区别,他要非常努力,才能听到她在说什么。她说——
“晏郎君,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前朝南国时期,是迁过一次都的。南国将都城从洛阳迁到了长安,而那时候樊川属于皇家园林。我旧时也来过长安,但是那时候我进不去樊川。因为有时候,太子羡会住樊川去养病。
“虽然不知道他总在生些什么病,但是我几次听说他,他都在生病。他……”
徐清圆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评说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却害她差点死掉的人。她只好绕过这个,与晏倾说:“芙蓉园中的紫藤花树,八成和太子羡有关。”
晏倾轻声:“为什么?”
徐清圆在他面前从不掩饰她的聪慧,她眼睛明亮而自信:“你听这上面的字内容呀!‘晨曦以沐,百世来贺。’‘我儿赤子,光华且璨。’这分明是父母写给孩子的……”
她兀自琢磨:“但是太子羡总不至于有私生子吧?他才多大啊。”
晏倾一口气卡在喉咙中,咳嗽起来。
徐清圆慌忙转过肩扶他,拍他后背:“郎君,你怎么了?”
晏倾摆摆手,面容绯红,目光躲闪,示意自己无事。
徐清圆笑盈盈:“哦,你是被我的话吓到的吗?我说太子羡有私生子,你不可置信?”
晏倾看她一眼,轻声责怪:“他才多大。”
徐清圆手托腮,眼皮微翘:“他应该比我大一点,但是我爹说,贵族圈向来混乱,皇室不枉多让。太子羡是一个……那什么的人,也不奇怪啊。他是太子,和郎君你这样的人又不一样。”
晏倾听出来了,徐清圆对太子羡的意见非常大。
她虽性情温柔,年少时的那把火,到底一直烧到了现在。她一刻未曾忘。
晏倾望她许久。
徐清圆转脸:“郎君?”
晏倾温声:“太子羡没有私生子。这是他父母写给他的。祈祷他一生平安康泰……你没看到最后的‘我生永爱’么?”
徐清圆:“你怎么知道你是对的,我是错的?”
晏倾声音里带一丝笑,说道:“他死的时候只有十五岁,你又告诉我,他常年生病。一个常年生病的人,还有心情去做你口中的淫恶之徒吗?他正是因为身体不好,南国皇帝皇后才有可能给他写字,祈祷他平安啊。”
他声音轻柔如溪流,潺潺在她耳边流淌。
徐清圆耳尖滚烫,烫意一路烧到了脖颈。
她讪讪地、乖乖地“哦”了一声。
但是仍然很奇怪——徐清圆问:“可是平常的祈福,不都应该去寺庙道观吗?怎么这个在树洞里?郎君,是不是我们都猜错了呢?”
晏倾轻声:“也许吧。”
——写字写在洞中,是因为太子羡病重的时候,谁也无法见的时候,他需要一个完全隔离外界的密舍一样的环境。
他躲在没有人能找到他的地方,独自忍受着黑暗与恐惧。爹娘担心他,又不敢打扰他。他们的爱写在他一个人躲着的树洞中,希望他能够看到,希望他能熬过每一次苦痛,病情一点点好起来。
时至今日,晏倾难以说清自己算是好起来了,还是更加糟糕了。
可是无论如何,这个树洞,给他的感觉一直是安全的。
他只是没想到,今年会在这里碰到徐清圆。而早已不属于他一个人的树洞中,多了一个少女,竟也不让他慌乱恐惧。
晏倾默然想着这些,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听到徐清圆叹了口气。
徐清圆很认真:“无论如何,写字的父母不管是谁,都很爱他的孩子了。”
她闭上眼,双手合十。
晏倾问:“你做什么?”
徐清圆闭着眼,唇动了动:“帮这对父母祈祷,希望他们所爱的人一生平安,像他们期待的那样。”
晏倾微讶,呆呆看着她。
电光在洞外闪烁,天上斜斜劈开一道裂缝。白亮的光照入洞内,紫藤花摇落,少女跪坐,双手相叠,乌发如云。
她的眉目中流淌着圣洁的光华。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那过于明亮的光。但是闪电消失后,虚幻中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