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晏倾落在耳边的低笑声。
晏倾:“所以你被气得心口疼?”
他提“心口”二字,不知道是不是徐清圆自己多心,总觉得带有几分缱绻调戏的意思。她心头急促跳了两下,却不好暴露自己的别扭心思。
徐清圆支吾半晌,只道:“所以你我当年成婚,为什么就不适合呢?”
说来说去,她依然对此耿耿于怀。
晏倾发现她原来这样固执。
是了,若她不固执,她也不会在自己婉拒过她之后,依然向他表达好感,才有了两人缘分。
晏倾静一下,缓缓告诉她实话:“妹妹,我与你好好说一说我以前的呆病吧。你认识我后,见到的就已经是服用过‘浮生尽’的我,你并不知道真实的太子羡是什么模样。
“妹妹,你想听吗?”
徐清圆“嗯”一声。
她抱着他脖颈,很认真:“我想了解太子羡的。”
晏倾便斟酌一会儿,慢慢回忆以前:
“我本姓萧,真名叫萧羡。我出生时便承载着所有人的希望,毕竟我父皇很明显活不长久,南国需要一个继承人。我出生后到三岁,不哭不笑,总与别人家的幼童不同。
“到我三岁,朱老神医游历到南国国都,我才被确诊为了‘呆病’。朱老神医断定我这样的病出身在皇室,必然被权与势倾轧,根本活不久。他劝我父皇母后将我送走,让我跟着他走。
“我父皇母后显然不可能同意,他们只好用重金留下老神医,寄希望于老神医帮我治好病。但是朱老神医其实也没见过几次这种病,其他病人都早夭早亡,被人厌弃,我怎会例外?皇宫王室是世间滔天富贵之处,同时也是最危险之处。我这样的人,在这种环境下,病情只会越来越重,根本不可能有缓解的可能。但老神医还是被我父皇母后打动,答应试一试。
“露珠妹妹,你记得我以前与你说过,我从小得到过良好照顾,我病情基本很稳定。而且我运气好一些,比别的这种病患者聪明,我像个天才一样……这都带给我父母慰藉。
“我的小名叫‘清雨’,父母希望我是春日清雨,润物无声,代替他们守护南国。我后来改名换姓做了晏倾,那时候浑浑噩噩间,竟觉得太子羡消失了,我父母可能不难过;但是清雨消失了,他们必然很伤心。那时候我只服用过‘浮生尽’第一次,看世间万物都是一知半解,冥冥中的这点想法,让我决定留下‘清雨’……所以‘清雨’成了我的字,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将它留下是对还是错。
“妹妹,我说当年我们若成亲,未必是一件好事。你心中不懂,那我便来告诉你和我一起生活的困境。那才是以前的太子羡——”
……
若是十五岁的太子羡与十三岁的徐清圆定了亲,若是徐清圆在及笄后嫁给他,若是南国没有内忧外患没有亡国,晏倾依然很难给二人想出一个好结局。
因为太子羡身患苦疾。
呆病并不像徐清圆梦中美化的那样简单,那样轻松。
他常日感觉不到身边人的存在,也不在意身边人的存在。徐清圆若是嫁给他,与守寡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即使心中对她有些好感,那好感也不足以让他有勇气冲破自己的樊笼,试图与她交心。
……
晏倾低声:“到太子羡身死,我父母认识了我整整十五年……可我几乎从不开口和他们说话。
“我可以发声,可以说话,可以表达,但世间所有人对我来说,都是不重要的。我读书学礼,明心静神,我知道我应该是什么样子,但这些只能去伪装……我本身很难在意。
“我不知道世人为什么总想和我说话,总在我身边转悠。人一多我就紧张,就不安。我觉得读书很简单,处理政务也不难,可是让我看世人的眼睛,看着他们的眼睛说话,那比登天还难。
“与我生活在一起,就像与一个陌生人同处一个屋檐下一样。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和你多说一句话,不会看你一眼,我即使心里对你有好感,但是在你每一次看向我时,我都会躲开。
“我与你做不成正常的夫妻,你那样年少,孤零零在宫中凋谢,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其实老师拒绝婚事是对的……露珠妹妹,你青春年少,岂能和太子羡绑在一起?谁也不应该毁了你。”
……
徐清圆泣不成声,这一次是真的滴滴答答落泪,埋入他怀中。
隔壁又响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两人便闭了嘴。
这一夜,二人没有再说话。
次日天亮,晏倾醒来后,发现徐清圆早已起床,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出神。
他心惊于自己竟然会不知道她醒来,她竟然会比自己起的早……徐清圆回过头,日光落在她颊上,连细微的绒毛都照得一清二楚。
她一字一句:“我总觉得不会是那样,我总觉得只要我们在一起,时间久了,你会走出来,会爱我,你是世间最温柔的郎君,我想不出你会哪里不好。
“算了,是我矫情,惹得你回忆那些。可是哥哥,你越说的这么无情,越这么贬低太子羡,我就越心疼他……”
她问他:“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以前的太子羡吗?”
晏倾坐在床榻边,眸子漆黑,盯她许久,才知道她说的是昨晚的话题——他还以为已经结束了。
徐清圆:“哥哥,按照你现在的心情,你会怜惜以前的你吗,会同情以前的你吗,会爱一下以前的你吗?你对别人都那么宽容,为什么独独对自己很严苛?不原谅自己任何一点微小的不足?”
靠坐在竹床上,晏倾清瘦,骨秀神清,呼吸轻得如同不存在一样。
他什么也没说,但她知道他在听。
她从窗口走向他:“当你不那么自厌的时候,你会觉得遗憾吗?不是以当你太子羡的眼睛看,而是用现在晏清雨的眼睛看——我始终不相信你像你说的那么冷漠,我始终觉得太子羡是有情有爱的,他没有与我在一起,应是一桩遗憾,而不是你所谓的庆幸。”
她跪在床榻边,与俯身望来的青年对视:“你是世间唯一的清雨,我见过你落魄,见过你自厌,但既没见过你最光华最明耀的时刻,也没见过你与泥沼幽暗同流合污一同湮灭的模样。
“萧羡哥哥,也许这样说不合时宜,也许你也不在意,但是我与你打赌,以前的我们,必然是遗憾而不是庆幸,更不是荒唐。
“我们可以试一试。”
晏倾俯望着她。
她清澈的眼睛与他清润的目光一眨不眨,都盯着对方。她在他身上看到神性的光辉与美好,他亦在她身上捕捉到濛濛的清透的光。
他伸手落在她发间,察觉她不是一场梦,是真实的存在。
晏倾问:“什么意思?你要怎么试一试,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徐清圆将手放入他手中,突然抬头,在他额心亲了一下。他迷惘间,听到她脆生生说:“我把我自己嫁给萧羡,你做几日萧羡,且看看我是如何与你般配。”
晏倾睫毛颤了一下。
再颤了一下。
他是当真不在意太子羡,但是徐清圆的认真让他好奇。
他想了想,觉得有趣:“你要怎么把自己嫁给萧羡?你不已经是晏清雨的妻子了吗?”
他眸中有几分笑。
徐清圆一噎,偷偷瞪他一眼。她立刻反应过来,推着他肩将他压在身下。徐清圆嘀咕:“萧羡没有这么伶牙俐齿吧?萧羡不是不说话的吗?你闭嘴,听我的!”
晏倾手搭在她腰上,推了推。
他咳嗽一声:“让我再说一句话。”
她扬眉。
晏倾:“你若再不起身,竹床响起来,隔壁又得咳嗽了。”
徐清圆:“……”
她悻悻爬起来,低头看到他搭在她腰上的手,乌黑眼珠一转,抓到了他的把柄:“萧羡不会把手放到我腰上不移开吧?”
晏倾低咳两声。
晏倾心情看起来不错,与她开玩笑:“妹妹,你想要萧羡,我可没答应你我愿意做萧羡。”
徐清圆怔住。
她呆呆看他:“我以为、以为我说什么你都会点头的。你不宠我了吗?”
晏倾目中情意若有若无,他搂着她,终是耐不住将她抱到自己膝上坐下。在她迷惘不解时,他低头在她唇上克制地亲了一下,身下的竹床让他不敢加大动作,只好浅尝辄止,侧过脸喘气。
他温声:“我不做当年的萧羡,做呆病好后的萧羡,好不好?你想让我看到你最好的样子,可我同样想让你看到萧羡最好的样子。”
徐清圆被他的温柔弄得心旌摇曳,她软绵绵攀着他的肩,有些渴望,又不好意思催他。
她轻轻点头,眨巴着眼看他。晏倾回头看她一眼,忍不住再次低头,亲了她一下。
徐清圆:“唔。”
晏倾伸手捂住她眼睛,不让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你别这样乖……我要忍不住了。”
徐清圆坐在他腿上,迟钝地感受到他滚烫的温度,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暗示,大窘之下抱紧他脖颈,埋入他颈间。他克制着不敢动,她却忍不住在他颈上轻轻亲一下。
徐清圆小声与他说情话:“萧羡哥哥,我好喜欢你呀。”
晏倾愣了一下,愕然忍笑:“嗯,你这就开始了吗?容我习惯一下。”
徐清圆:“我想嫁给你呀,萧羡哥哥。”
晏倾再愣一阵子,笑了出声。
南国雨上4(这才是真正的萧羡。。。)
徐清圆几乎真的要忘记他们刻意遗忘的烦恼——直到在新的城镇集市上,她看到了风若。
风若个子高挺修长,因为习武出身而与周围人气质完全不同。他漫不经心地走在人流中; 腰间悬挂两把鸳鸯刀,低头啃着一枚野果子。
正是他专心致志地啃着果子,才让徐清圆一瞅到他的身影,就拉着晏倾; 躲回了巷子里。
徐清圆盯着晏倾:“风若怎么会来这里?他是来找你的吧?”
晏倾清澈的眼睛眨了眨; 他还想探出身子去看,被徐清圆拉拽着不让他露面。他只好笑了笑:“应该是。”
徐清圆:“风若必然是被派来抓我们回去的。其他人应该也在找我们。他们一定有高手指路,提前洞察了我们的行走方向……是韦郎君吧?”
晏倾再眨眨眼; 在她忧郁的目光凝视下; 他再道:“应该是。”
晏倾打量她,倾身要来抱她。徐清圆拧肩躲开:“你别闹了。”
晏倾观察她半天,轻声:“你这么害怕回去啊?”
某方面来说,她确实比不得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 接受命运安排的坦然。这次出逃; 大约是因为她想,而不是他想。
她的惆怅伤心尚未表达出来; 晏倾便笑了笑:“那就将风若引走; 我们快逃吧。”
徐清圆眼眸微微亮,问他:“怎么引?”
晏倾:“唔,他孩子气重,爱玩爱闹,还好见义勇为; 喜欢个人英雄。街市上随便一点乱子,都很容易让风大侠产生兴趣; 去劊癯椤!
二人一对视,目中都生了几分笑,心里有了主意。
于是,风若在街上好端端走着,一边玩一边找郎君的踪迹,他听到后方有人吵架,互相推搡,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风若立刻好奇地围上去,还要吼:“不要打斗!发生什么事了……”
在他热心地调解双方吵架时,深藏功与名的晏倾和徐清圆已经找到空隙,向离风若越来越远的方向走了。
徐清圆将钱袋子收好,挽住晏倾手臂,温柔娇憨:“没想到几个铜板就能让人演一出戏。”
晏倾:“天上掉馅饼的事毕竟不多,遇见了就要抓紧机会,不是吗?”
她翘唇,揶揄他:“萧羡哥哥,很会说话啊。萧羡哥哥见寻常人的话,也能说这么多话吗?”
徐清圆忙拦住他,紧张:“这种事没必要刻意试吧?我又不是想折腾你,你会不舒服的。”
徐清圆被他拉着手,离开人群拥挤的地方,朝人少点的街巷走。见他理智尚在,并非任性地非要去人群做什么证明,徐清圆才微微松口气。
二人在街头遇见一个正被小二从酒楼中赶出来的抱着琵琶的老夫和年少女郎。
小二站在酒肆门口叉腰嘲弄:“圣母观音是假的,整个甘州从此后不演圣母观音的故事,不唱圣母观音的小曲。衙役天天查呢!你们两个非要在我这里唱,出事了算谁的?快滚滚滚。”
白发老夫苦苦哀求:“不唱圣母观音娘娘也行,我们还会其他小曲……”
小二嗤笑:“你那些老掉牙的,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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