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徐清圆将画好的侍女画像送给韦浮。韦浮投桃报李,告诉她梁丘没有撒谎,京兆府的人追查时,确实有找到女子逃下山的脚步。但是后来雨太大,追捕的人失去了方向。
兰时心中觉得娘子多事,何必管那些。
但是娘子问她,她便点头:“是,这个侍女很奇怪。娘子知道的,咱们刚来梁园时,初来乍到,怕冒犯了谁,我自然要和梁园的侍女们打好关系。只有冯娘子的这个侍女不理睬我,不管我送她什么,她都原物退回。
“大家说,她名字叫‘阿云’,是个哑巴。在去年年底时饿晕在梁园府门前。梁园好心收留她,她就来给冯娘子做侍女了。”
徐清圆抿唇,微微出神,捏着棋子的手指颤一下。
大家都说冯亦珠轻浮、愚蠢,可是梁园那么多孤女嫌弃一个哑巴侍女的时候,是冯亦珠让阿云待在身边。徐清圆和冯亦珠吵了那么久,从来没见那个叫阿云的侍女帮过冯亦珠什么,冯亦珠却依然留着这个人。
人生艰难,孤女难行,落难过的人抓着好不容易看到的救命稻草不肯放,也会怜惜同伴。
这样的人,怎可能自尽?
徐清圆问:“你说那个阿云,是去年年底才来梁园的?你确定吗?”
兰时仔细回想,肯定点头。
晦暗室内,她看到女郎面色苍白一下。
徐清圆推开案头棋子,站了起来。徐清圆看着窗外景致,面露忧色。
她喃喃自语:“兰时,我有一个很糟糕的猜测。
“去年年底,阿云入梁园。上个月,我在梁园和卫渺的死扯在一起。昨日,冯亦珠吊死在树上。再前几日,泼皮在街上伤人时,和我扯什么前朝。而你是否记得,去年年底,我阿爹失踪,我和你一起进京来梁园?
“所有这些事,都发生在我阿爹失踪之后。卫渺与冯亦珠,一个是我的好友,一个是总与我吵架的死对头。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背后凶手针对的人,其实是我?”
“哐当”,兰时手中的木盆吓得摔下去,盆中水泼洒出来。
兰时齿间战栗,反驳道:“娘子没听说吗,在我们来之前,他们梁园就不干净。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而且为什么要针对娘子你?无论如何,娘子只是一个弱女子。他们难道想恐吓娘子吗?”
徐清圆思量半天,微微一笑:“我只是猜一猜。对方未必是针对我,不必害怕。”
兰时怎能不怕?
兰时怂恿她:“……咱们去找晏郎君好不好?”
徐清圆蹙眉,想到昨夜晏倾离开时的面色。她微微摇了摇头。
她看着窗子,担忧起他的病情。
卫渺生病的时候,谁也不见谁也不能碰,不然就会大哭大闹就会疯狂。而这般不堪的模样,她很难想象会发生在那个清风明月般的郎君身上。
想来晏郎君也不愿意让他们看到他的那一面。
……
晏倾一夜陷入梦魇,风若就守了一夜。
风若担惊受怕,看到晏倾在梦中苦苦挣扎,手指抠出连续血痕,身上尽是虚汗。可即使这样,风若但凡碰他一下,他的受惊都非常剧烈。
风若便看着晏倾这么苦捱,自己却毫无办法。
而陷入梦魇的晏倾,如同沉默地走在那条刀山火海的血道上。都是些过往的事,都是些他这些年不断受折磨的起因——
“他不能和人说话的,他连字都看不到。他是哑巴,是瞎子,是耳聋,是心盲,是傻子!我们别理他。”
“他根本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
“清雨,你真的感觉不到我们吗?清雨,你什么时候能够睁开眼,看看我们啊……”
“清雨,快跑——”
他直面梦中各方指责和折磨,他梦中的这些声音,是他平时能听到的最多的声音。而晏倾依然沉默,他穿梭过那些火海,走过那些荆棘,多少恶鬼在下方拉拽他,他却始终视而不见。
那些恶鬼说:“下来吧,陪我们吧。”
“既是魔生地狱,何必眷恋人间?”
混沌中,晏倾隐约听到风若的哭声:“哥哥死了,我只剩下郎君你了。郎君你要是熬不过来,我连个亲人都没了。”
晏倾听着梦中那些声音,也听着梦外的声音。
他想到那么些年的岁月——
少时读书,《大学》中说,“如保赤子,心诚求之。”
那便如保赤子!
他毕生所求,大千世界,心赤如初,鬼魅莫侵。
……
风若慢腾腾地接见了那些官员,打着哈欠端着木盆进屋,准备趁郎君入睡的时候帮郎君擦擦身子,让高烧退一些。
结果他推开门,便看到晏倾站在屏风旁,清风簌簌。
他愕然。
“哐当。”手中木盆落地,水花四溅。
晏倾回头看他,对他微微颔首。
风若瞪直眼,万万没想到昨夜病成那样的人,现在居然站了起来。
晏倾披着青袍,长发贴面,眉眼清润。虽然看着苍白虚弱,精神却好似不错。这位病弱郎君垂目看他,目中带着些笑。
晏倾认真地看他半晌,打招呼:“风若。”
郎君居然主动跟他打招呼,风若受宠若惊,同手同脚:“……您醒了啊。”
他有些尴尬地蹲下去捡木盆,顺便跟晏倾报告官员请他下山的意思。他察觉郎君在盯着自己,心里却始终忐忑,纳闷怎么突然病好了。
晏倾打开窗子,看向窗外雨,说道:“自然应该下山。只是雨越下越大,积善寺像个孤岛一样与世隔绝。这里若是发生什么事,和皇城联络,都需要许多时日。”
风若挠头。
晏倾:“这是杀人越货、栽赃陷害、搅浑局势的好时机,好地方。”
风若:“……!”
晏倾再垂眸:“我们走了,韦郎君一心追查逆贼之事,恐怕不会关注梁园案。不如给一个机会,让两个案子有牵连,让韦郎君非查梁园不可。如此,才不辜负徐娘子。”
风若:“……虽然我没听懂,但是感觉您安排得很好。”
晏倾回头,温温和和:“那便出去通知寺中所有人,我要离开此地,回大理寺办理积压的公务。这里的案子,我不管了。离去前,积善寺不如设宴为我送别。将所有人围在一起,告诉他们,我要跟他们讲一个故事。”
风若:“什么故事?”
晏倾:“杜师太和梁丘的爱情故事,叶诗被杀害的故事,多年以后,杜师太再次行凶杀害卫渺的故事。杀害卫渺的凶手和杀害冯亦珠的凶手不是同一个人,但我们都知道凶手是为了守住梁园某些东西。
“这个故事,也许能给人一些启发。风若,你去安排吧,就说本官宴请诸君,请诸君务必赏脸。”
风若干干地应一声,往外走。他走着,却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风若又折返,重新推开门,探头看郎君。
晏倾仍站在屋中,秀致端方,君子如玉。他对侍从颔首:“风若。”
风若呆呆地看着他,目中渐渐涌上悲意。
风若问:“你以前几乎注意不到我,更不可能主动叫我的名字,和我说话……郎君,昨夜之后,清晨我离去后,你是不是又服药了?那个据说服过四次就生机耗尽的‘浮生尽’?”
风若恨声:“那可是毒啊!我们不是说好不服药了吗?!”
锁梁园23(原来她长着这样的样子。。。)
晏倾的眼睛像是黑夜里的水,清盈,乌润。
好像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他的眼睛始终犹如赤子,没有变化。
听到风若的问题,晏倾沉静地看着侍从眼神中努力压抑的痛楚。这种感情他以前隔着云雾,从来没看清过。而今他却看到了。
这就是“浮生尽”的作用。
晏倾便缓声:“服药治病,有什么不好呢?我心里有数。”
他必须治疗自己的隐疾,必须走出自己的舒乐城,安然窝。爱他的,恨他的,期许他的,怨怪他的,好像全都消失了,但是他心里明白那些都不曾真正消失。
生既苦顿,慕色已至,人人面容模糊。他不能只做夜色里疗伤的寒潭鹤影。
晏倾望着风若的眼睛,肯定地重复一遍:“我觉得我现在的状态,比往日要好得多。你不必担心。”
风若急急道:“这都是你服药后的幻觉!那个老神医不是说了么,这个劳什子‘浮生尽’,会一点点治好你的隐疾,可是代价是,你每一次服药,身体精神兴奋一段时间后,就会比原先更加颓废,更加病弱。
“那骗子神医,说如果服了四次,命就没了。你本来就已经服了一次,现在又没有什么危急关头,何必再次服药……你不要命了吗?”
针对晏倾的隐疾,风若其实一直半知不解。他兄长去世前,将郎君托付给他,他便要用性命一生一世地去守护郎君。他和郎君身边的人都不同,其他人希望郎君带给他们些什么,他却只愿郎君活着。
兄长说,郎君病得厉害,不要刺激郎君。
可是风若从来没见过晏倾真正病得厉害的时候。他到晏倾身边时,晏倾就已经服用了“浮生尽”第一次药。
在风若眼中,郎君只是害羞了些,不太喜欢和人待着些。这原本不是什么大毛病,为什么要服药?
晏倾解释:“你不知道隔着雾看人的感觉,不知道我要做的很多事,都受制于身体原因而无法做。我觉得自己如今很好,我甚至可以让你碰一碰我……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不会再服药了,你去安排寺中筵席吧。”
生死对他来说并无意义。
死亡甚至是一种解脱。
只是……还活着的时候,他有很多事情想做。
他愿意一步步走出迷雾,见一见这个尘世众生。“浮生尽”,到底是治他病的灵丹妙药,还是催他命的慢性至毒,那都没什么关系。他这一生,感情迟钝麻木。遗憾多了,再多些,也并没有太大感觉。
此时此刻,晏倾看着风若在自己眼中清晰了很多的眉眼,忽然想起了徐清圆。
她长的什么模样呢?是可怜娇弱,是故作算计,还是木讷美人?
风若看晏倾这般,也不好再说什么。药都服了,他再说有什么用!
临去前,风若咬牙切齿地威胁:“不许再服第三次药了!不然、不然……不然我就恨你一辈子!”
……
晏倾必然是私下里和韦浮又商量了些什么的。
以至于积善寺佛堂中这场夜宴,气氛诡异。
夜里雨停了,所有人都来这座偌大的佛堂中参加晚宴。来的人包括梁园众人,京兆府官吏,大理寺官吏,来请晏倾下山的官员,昨日唱戏的戏子们,积善寺的女尼们,甚至还有临时被关押起来的江师太。
身份不同、地位不同的人聚在一起参加夜宴,因为人数众多。借用了积善寺最大的佛堂。
只因晏少卿说,务必让所有人待于一堂。
金身塑造的佛祖身量巨大,慈悲地俯视着下方的凡人云云。入夜了,筵席采用的是“食案”,各自用膳。于是侍女们端着食盘,进出入云。
两排灯烛光,一点点亮起。
徐清圆跟着梁园众人入座,她如今不得老夫人喜欢,不能坐在老夫人身后,便坐在女郎们最边缘的地方。
她盯着佛堂中点燃的这些灯烛火光。
也许是灯烛太少,堂外又太暗,还有江师太、杜师太这样的疑似凶手赫然在座,这一切都让徐清圆不安。
她感觉到一道灼灼目光盯着她。
抬头,她看到是与广宁公主挨着坐的那位宰相家郎君,林斯年。林斯年端起酒樽,戏弄地向她举杯致意。他专注看她,那种眼神肆意森寒,让女子心中不舒服。
徐清圆低了头,不理会那人。
而她又感觉到另一道柔和目光。
她抬头,看到了刚进佛堂、与韦浮站在一起的晏倾。他面色还有些白,但是精神矍铄,目光乌黑温润,他望她一眼。
徐清圆目中光轻轻一亮,又低头躲开。
她听到旁边女郎们的讨论——
“难怪说是‘长安双璧’,晏郎和韦郎都像美玉琳琅,很好看。”
“韦郎君是大世家出身的啊,但是听说晏郎不是寒门出来的么,怎么也这么好看,这么有气质呢?”
徐清圆光是听她们的讨论,便不知为何,面颊发烫。她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掩饰地喝口酒,又被酒液呛住。
旁边兰时大呼小叫:“娘子没事吧?”
广宁公主暮明姝慢悠悠地转着手中酒樽,将众生相看在眼中。她生得美艳无比,辉煌璀璨,神色却冰冷,没什么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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