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浮清隽温雅,他和林斯年一样不解徐清圆的目的。只是林斯年的眼神带着恶意、戏谑,韦浮则是眼中礼貌的淡笑尚未消退,好奇和善意居多。
梁老夫人见徐清圆不说话,便敲拐杖,说自己的见解:“不瞒公主殿下,老身从来不喜欢这样的戏文。郎君女郎因媒结缘,两家父母相看,合了八字纳了礼,这才是明媒正娶,才会受人尊重。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把情情爱爱挂在嘴上,整日肖想那些书生戏子王公贵族,做梦做得自己信以为真。不知检点,遗祸众生。这种戏怎么能公然来唱!
“看了这种戏,女子一个个都要思春,都要被人拐走,不知道相夫教子夫唱妇随,专学怎么败坏名声。唱这种戏的,写这种戏的,都应该推出来杀了!”
梁丘面色变得更加古怪了。
积善寺的两位师太,杜师太和江师太都看过来。杜师太的眼神略微嘲讽,江师太则满满的尴尬、不安。
广宁公主皱了眉。她隐约觉得这老夫人态度激进,一出戏何必上纲上线。无论是前朝南国还是本朝魏国,民风都开放十分,女郎用不着选什么私奔……但是剧烈抨击此戏,却也没必要。
何况老夫人算是隐晦地把广宁公主也批判了一番。广宁公主今日驾到积善寺,本就是相看夫郎来的。
虽然她没看上对方。
那人估计也没看上她……那人全程盯着的,是站出来说这出戏好的徐清圆。
徐清圆余光看到韦浮笑了一笑,又要走了。
她硬着头皮开了口:“我确实觉得这戏格外好,少有的好。祖母的见解,我不认同。”
那一方日光炎炎,韦浮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他和侍从们走过绿葱廊木,就要跨过月洞门进入内寺。
徐清圆抬头,声音清静:“见微知著,见情思真。这出奔戏,若只以伦理礼法来论,自然大大不好。但是前朝南国时,朝廷之上,尚有女将军,女相国,已对女子地位做出了好的表率。此国初建时,亦有公主随父而战,义勇无比。如今不过一个出奔戏,怎就是不知检点,遗祸众生了?它还当不起那么大的名气。”
“公主随父而战”的主角,广宁公主面无表情地坐在这里。
只是徐清圆不认得罢了。
梁老夫人看她竟然真的辩驳,一下子真的生气了:“私奔就是错!古往今来,不合乎礼法!你为这种戏文辩解,在想什么?”
韦浮站在月洞门口,感兴趣地回了头。侍从低头对他说话,他摆了摆手,示意稍后。若徐清圆接下来的话不能让他满意,他还会离开。
船到桥头,徐清圆已经不能不走了。
徐清圆心中坚定下来,反而跟着冷静了。
她看着激动无比的梁老夫人,声音清晰:“出奔是不对,但所有人情化为故事,演上戏台上,不能纯粹以人伦礼法来看待。若以人伦礼法来衡量世间一切情真情假,这个世间,是否因法礼森严而造出傀儡木偶无数,太过刻板无趣了些?
“便如这出戏所唱的女子和戏子情投意合,我们看到的,不应只是‘不检点’,而是她为何要这般做。诚如祖母所言,只为情而奔看上去甚为小气,但作为戏中主人公,这位大家闺秀自小被她的家人禁锢在一方天地中,不得外出,不见世人。家中好不容易来了个陌生男子,她喜欢了,家人却不许她。她所求的,难道是情吗?她所心动的,难道是陌生男子对她的好吗?这个戏的写作者想写的,仅仅是出奔吗?”
众人呆呆看她。
……
日头躲入云后,戏台前鸦雀无声。
天地昏暗下来,一重阴霾笼罩着所有人。
梁老夫人目光一点点浑浊起来,声音突兀拔高,变得刺耳尖锐:“外面全是战乱,都在杀人放火。这个世道坏了,家人要保护她,她却宁可相信一个陌生男人……”
徐清圆:“不,她相信的不是陌生男人,信奉的不是情爱。三尺闺阁,一梦华胥。戏作者写的不是为情出奔,而是为了走出这方困住她的闺阁绣楼。你们看,‘春夜’这折子戏中,女主人与戏子月下谈情,却不只谈情,他们聊云升日落,说世界变化,讲万物见解。
“戏作者塑造的这位大家闺秀,并不是普通的为爱冲昏了脑子的女郎。她写的是家族对她的压抑,编造的樊笼。女主人出奔夜走,要奔的也不只一个情郎,而是抛弃困住她的东西。”
老夫人蓦地站起,满面怒容:“你胡说!你撒谎!她就是为了情不要家人,就是不知廉耻,行为不端。外面全是坏人,家人是保护她不受伤害。从古至今,一直是这样的……她应该相夫教子……”
徐清圆声音高起:“从古至今,女子被困住的,不就是这些吗?祖母斥她没有礼义廉耻,但她禁锢的不只是身体,还有魂魄,还有自由,还有思想,还有眼光!”
徐清圆语调越来越快:
“古往今来,所有女子出格的戏码,都绝不只是为了情爱。祖母可听过《牡丹亭》?‘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祖母可听过《离魂记》?‘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
“她们所逃的,是社会对她们的桎梏。她们所奔的,是以情爱为借口的更广袤的世界!”
梁丘目光幽深地看着徐清圆。
在场所有人,都惊愕而深思地看着徐清圆。
梁老夫人身子发抖,浑浊眼珠滚泪。她颤颤地抓着她的拐杖要来打徐清圆,而她开始口齿不清:
“珠珠不是这么想的,珠珠儿你不能这样……”
徐清圆闭了目。
……
天边闷雷轰响,阴云密布。
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梁老夫人发疯一般地向徐清圆扑过来,老泪纵横:
“你收回你的话!祖母是为了保护你们这些孩子,你们不知道世事深浅,暮氏人过了黄河,要的是入主长安,南国王都都被烧没了,小小一个太子羡,众叛亲离,孤掌难鸣……
“这个世道是很可怕的,你不要听着太子羡的名号,就想出去……”
老人家扣住徐清圆,又上手来掐徐清圆的脖颈。
徐清圆被她这么一扑,被撞到了地上。梁丘惊叫一声“祖母”,连忙过来拦。那些看戏的女郎们也全都冲过来:
“祖母,祖母你没事吧……”
“徐清圆,你快跟祖母道歉!”
徐清圆被压在人怀里,被老夫人掐得喘不上气。再加上上午试探梁丘时撞了腰,此时她被壮硕的老人困着,不觉呼吸困难,整个身子酸痛无比,脸色煞白。
而模模糊糊中,她看到了韦浮走过来的衣摆……
她不知是不是幻觉,自己好像听到了晏倾冷静的声音:“结案吧。”
结案,结案。
恍恍惚惚中,徐清圆被梁丘从老夫人怀里解救出来。她跪在一旁咳嗽,回头看着发昏发疯的老夫人,她轻声问:
“《说良缘》这出戏的写作者,就是叶诗。
“说良缘,这个名字,不就是‘锁梁园’么?
“叶诗有个小名,就叫‘珠珠’,是不是?我的小名叫露珠儿,冯亦珠被叫‘亦珠’,卫渺小名叫‘雨珠’……祖母想困住的,想挽回的,一直是那个叫叶诗的女郎对不对?”
锁梁园17(“女郎这眼神……你以为是。。。)
徐清圆被一双手搀扶住手臂,站起来。
她捂着被老夫人掐痛的喉咙,咳嗽间,又闻到了那缕极淡的香。此香恬澹寂寞,不为世人尊崇。所以徐清圆生平,只在一人身上闻到过这种香。
她眼中雾濛濛,果然发现扶住自己的人,并非幻觉,确确实实是本不应在这里的晏倾。
她迟钝了一下,想到他不喜和人碰触的怪癖,正要后退。晏倾低头看她,目光清和,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是了,他虽病魔缠身多年,但在人前,他永远是扮演一个正常人。
众目睽睽,他扶起一个被欺压的女郎,正如随手拂开一片云般,只见温柔安静,旁人也不知他和徐清圆关系的深浅。
灰蒙蒙的天幕下,众女围着梁老夫人。
公主殿下、林斯年,还有那位韦状元都目色有异,慢慢走了过来。
同时间,大理寺的官吏们站在他们年轻的大理寺少卿身后,拦住了所有女尼,包围整个积善寺。
女尼们慌乱:“怎么回事?”
梁园众人:“快扶祖母下去歇息,你们做什么?”
韦浮立在月洞门口,面容清雅含笑。他看着扶住那位女郎站起来的晏少卿,对身后的京兆府官吏摆摆手,示意看看再说。
徐清圆看到风若披着黑色氅衣从寺外走来。
他身后的官吏们帮着几个泼皮趔趄跟随,风若手中拿着卷宗,威风凛凛:“谁也不许走!积善寺伙同山下泼皮害人,证据确凿,大理寺少卿在此,正是要理一理!”
梁园女郎们听到要审泼皮,皆面色惶惶。今日发生事太多,她们围着一个开始说胡话、哭泣不住的老夫人,哪里有心思听大理寺审案?
女郎中唯有冯亦珠因为傻而不害怕。她看在场的郎君们看得眼花缭乱,心花怒放。
她悄悄看那位晏少卿,撇嘴,这是徐清圆的姘头;她看月洞门下的韦状元,再撇嘴,这人一看就是大世家贵族的风范,恐怕瞧不起她这种孤女;她最后看那位林宰相府中的郎君……
林斯年察觉她目光,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他眉眼中戾气未消,寒意森森,但是笑意点点间,确确实实让冯亦珠红了腮——
未惊事的年轻女子都爱坏男人。
何况冯亦珠今日看明白了,梁园恐怕是个藏着很多秘密的大染缸。她突然想起自己认识的很多女郎消失后再没出现过了。她莫名地恐惧,想逃离梁园。
她希望有个有情郎,就像《说良缘》这出戏一样,带她远离这里。
大理寺包围积善寺,风若进来后,郑重地把自己带来的卷宗交给晏倾。
晏倾并未看卷宗,他回头迟疑地看眼徐清圆。
徐清圆懂事地向后退开,不打扰他办差。
晏倾看她半晌,才回头。
他开口:“浴佛节第一夜,泼皮闹事,当街行凶……”
梁丘咳嗽一声,不好意思地打断道:“晏少卿,我祖母年纪大了,方才又受了刺激,这会儿恐怕撑不住了。若是此案与我祖母无关的话,不知可否让我祖母先行告退?”
晏倾看眼梁丘搀扶着的那位老夫人。
花甲之龄,老泪纵横。她目光呆滞地靠着孙儿,口中喃喃自语,念叨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晏倾颔首。
梁丘道谢,他亲自和侍女一同扶自己祖母回去。临去间,他回头,目光幽深地看眼徐清圆。
他这一眼中的神色太深,徐清圆躲开了他的窥视。
……
除却梁丘和梁老夫人,其余人留在原地。
大理寺所抓到的几个泼皮跪下,就开始转着眼珠诉苦:“郎君饶命,我们只是讨几个钱……”
晏倾:“我们在江师太屋中找到了些信物。”
江师太一下子跳了起来:“胡说!我只是买些柴火买些米醋,我没有和山下泼皮联络,就算是大理寺也不能冤枉人……”
她气焰嚣张,挺胸抬头。
晏倾看着她:“我并未说信物是联络山下泼皮。实际上你将证据藏得很好,或许已经烧毁,大理寺并没有找到证据。我说的是其他信物。”
晏倾面容沉静,因这个案子毫无难点。他借此搜查积善寺,真实目的也不是为了这个案子,而是为了别的案子。
江师太面色一点点涨成猪肝色。
女尼中一阵骚乱,杜师太清冷地看一眼自己的师姐,问:“晏少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倾:“我们在江师太屋中找到的信物,是积善寺对这次浴佛节盛世作出的安排。老主持过世,如今寺中主事的是她的两位弟子,杜师太和江师太。此次浴佛节,正是两位师太联手操办,各有劳作。”
江师太嘴硬:“哼,这也不能证明什么。”
风若见晏倾闭了下眼,面色有些白。他疑心郎君身体不舒服,便想尽快结束这案。
风若厉喝:“闭嘴,听郎君说!”
广宁公主重新坐了下来,林斯年拄着下巴目光幽凉地盯着晏倾身后的徐清圆,韦浮低头对小吏说了两句话。
天上闷雷轰一声,沉沉打在人心头。
晏倾拿出搜出的信件展示给众人:
“我从头说起吧。
“山下泼皮当众伤人,今日这出戏让梁老夫人精疲力尽。游街那事,是杜师太操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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