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看到这样瘦骨伶仃的晏倾,都会知道他命不久矣。
牢狱的看守者好不容易被买通,风若在外望风,而天牢中最里面一间,铁索长链关着最重要的犯人,正是晏倾。
梦中徐清圆摘下风帽,怔怔望着这样的他。她一步步上前,不由控制地,泪水一滴滴掉落。
她始终和他没有什么更多交情,但是她知道她被林斯年关着的这么长时间,他是唯一一个想救她出来的人。她从林斯年的只言片语中听说过,她有时候也期盼着——
她可不可以再见到晏郎君。
她始终很遗憾,始终很难过。
她知道身处淤泥中的自己已经配不上晏郎君,但是她心中的遗憾干干净净。
正如龙成五年的七夕夜,她送不出去的那串五彩缕,他借着傀儡戏温柔地拒绝了她。在那之后,她再未见过他。
“云间晏公子,风月兴如何。”
在徐清圆心间,在她见过林斯年这样的人之后,晏倾始终是她心中最美好的存在。她正是靠着他的美好,在支撑着一切。然而、然而——
再次相见,却是牢中的形销骨立。
她跪于他面前落泪,颤颤伸出手,可是她碰也不敢碰他一下。
她心中的酸涩和苦郁,只让她哽咽出一句:“晏郎君。”
靠着牢壁坐着的晏倾,默然望着这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女郎。
她低头时,云鬓绵延,雾起重重。
他忍不住想伸出手,想落在她发间。但他到底一动不动,只说:“是我害了你一辈子。”
她摇头哭泣,并不知道他心中的难过——太子羡在少时伤害她;在现在又无法帮助她。
徐清圆:“我与晏郎君无亲无故,无论我什么样的结果,我怨恨谁都不会怨恨晏郎君。晏郎君你……好好养病,你的冤屈,一定可以平反的。”
她说着这样的话,但是她自己都不相信。
林斯年每日在府中会说起晏倾和林相的事,徐清圆知道晏倾斗不过。若非为了她,晏倾又怎会和林相对上呢?一个和她没什么关系的郎君……因为她,被害到了这一步。
并不值得。
晏倾低头咳嗽,声音很低,闷闷的,气力近乎于无。
徐清圆看到他唇角的血迹,但她根本不敢碰他。她只含着泪默望,见他咳完了,从自己所坐的稻草后贴墙的地方拿开一道砖,从中取了一个小玉匣给她。
这是她曾经给他的,为了方便他查案。
而今他还给她。
徐清圆抬头看着他,她从他苍白的面容、漆黑的眼睛中什么也看不出来,她不知道晏郎君是否在意过小玉匣背后的意味。她曾送给他,他如今要还回来吗?
晏倾声音低弱:“是我无能。我官职已被削,你爹的案子,查案的人已经不是我了。我不知道之后你会遭遇什么,不知道你会不会被朝廷下狱,林斯年……他会保护你吗?”
徐清圆笑一下。
泪珠跟着一同掉。
她喃喃自语:“除了晏郎君,这世上谁会怜惜我这个孤女。”
她爹的疑似叛国案那么大,她一直安安稳稳地待在长安不用进牢狱。她早已明白,是因为当时接手那个案子的人是晏倾。
就连晏倾都担心,当查案的人不是他后,她会遭遇不测,会不知道接受什么样的虐待。
晏倾抬头:“你不是孤女。你爹活着,只是不知身在何方。你不是坚信他没有叛国吗?那就要继续相信下去。你娘的尸骨从来没有找到过,她活着的希望也很大。
“你要活下去,要出去,要找到他们。找到他们,一切都会好的。”
徐清圆低头,抚摸着自己怀中的玉匣。
晏倾闭目:“你想去哪里,让风若护送你去。日后他会听从你的话,完全以你的心意行事。”
徐清圆:“晏郎君……”
晏倾低声:“时间不久了,我无话说了,你离开吧。你好不容易逃出来,就不要回去那个牢笼了。徐娘子,保重。“
徐清圆仍跪在稻草上看他,她就着狱中晦暗的火烛光看他。
她问:“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晏郎君?”
晏倾闭目不答。
她便知道答案了。
他让风若来找她,让风若来接她见他,她便有预料了。
徐清圆又想问他他独独要见她,是否对她……
可她不敢问。
徐清圆跪在地上,弯腰向他行跪拜礼。他避过不应,她的泪水珍珠一般,一滴滴溅在地上。他只闭着眼睛不肯看她,不肯应她。
好像如此冷漠,就能撇清和她的任何关系。
好像如此冷漠,她就可以忘掉他,可以过好之后的人生。
徐清圆起身离开,晏倾睁开眼,凝视着徐清圆的背影。他的视线已经模糊,神智已经恍惚,他却想将她记入心中。
这是他少有的自私,少有的属于自己的时光。
生命遗留的最后时刻,晏倾其实不在意很多事了。他不在意君臣是否依然猜忌他是太子羡,不在意上华天失去了他后何去何从,不在意他的下属们、百姓们要如何行事。
那是太子羡才在意的事。
可是晏倾做够了太子羡。
生命遗留的最后几刻,他不想做太子羡,也不想做晏倾。太子羡太累,晏倾太虚伪,他只想做回“清雨”。
晏倾撑着最后这口气,不肯在她面前咽气。
他与她之间,连“发乎情,止乎礼”都是奢望。再一次闭上眼,也许就能和父母重逢了;可是再一次闭上眼,他便再也看不到她了。
原来人生到最后,最多的都是遗憾,不舍。
徐清圆离开牢狱,深一脚浅一脚地抱着小玉匣,走在风雪中。她被疲惫的风若拦住,被风若牵来马车送入马车。
马车没有离开,他们等了一会儿,牢狱那边动静不小——
好一会儿,绯红衣袍的大官入牢;再好一会儿,官员沉着脸出来,骑马进宫。
而徐清圆靠着车壁,知道晏倾已逝。
在梦中那个林斯年从旁人闲话中得知晏倾已死的消息之前,被他关着的笼中雀就已经知道晏倾不在了。
风雪徐徐寂寂,车外的风若,车中的徐清圆,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风若终于想起晏倾生前的遗言,想起晏倾要他照顾徐清圆,带她去找她父母。朝廷如何查徐固的事已经不重要了,徐清圆最应该去的,是她父母身边。
牢狱监视者人多眼杂,病重的晏倾无法和风若交代太多,只说:“她很聪明,你听她的就是。”
于是风若问徐清圆他们怎么出城,又去哪里。
徐清圆说了。
风若并没有想到,他们才出城,林斯年就追上了他们。徐清圆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将风若劝走,自己一个人坐在马车上,等着气急败坏的林斯年。
气急败坏的林斯年掀开马车毡帘,看到的是抱着小玉匣的、不悲不喜的徐清圆。
她望着他,灵魂如同已经被抽空,神魂似乎已经飞远。
他气愤不已,质问她被谁救走的,又来抢她的小玉匣。她唯独护着自己的玉匣不肯松手,绝不肯交给任何人。
“吾有至爱,倾之嫁之。”
这样美好的心,一生只有一次,绝不再许。
在晏倾逝世的同一天,马车中被林斯年压在身下发疯的徐清圆仰着头看这荒谬的一切。她从这时就存了死志,从这时就决定结束一切了。
她谁也不想去找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她的“晏公子”不在了,父母弃了她,她活着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死前,她要林斯年陪葬,要林斯年得到又失去,要林斯年永远得不到她。
重新被关回后宅的徐清圆,果然引来了些麻烦。朝廷来人,要查她父亲的案子,要她入牢。林斯年这样的纨绔子弟,根本不是朝廷大员的对手。
何况林相觉得徐清圆不祥,想将徐清圆送走。
徐清圆便在这时怀孕了,借助怀孕,她免去了牢狱之灾。
林斯年欢天喜地地如同一个孩子,他跪在她面前抚摸她小腹,畅想他会拥有的美好未来,他不知道连孩子都是她算计来的。
先前过夜,她一定要弄干净他留在她体内的东西。她厌恶他的一切,恶心他的一切。她长长久久地和他在一起,可她从未遗忘最开始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她永远不原谅强迫她的人。
何况她心中藏着这世间最美好的郎君。
徐清圆在最后,用一场大火结束了一切。
龙成七年的春日,是她以为她初遇晏倾的日子——她自以为龙成五年春日,她入京那一日掀开车帘看到的郎君,便是他们的第一面。
夜火如流星,她抱着小玉匣走在高高的屋脊上。
衣如雪,人如仙,她这么美,置身于她一生的噩梦中。
她烧起了自己生平最怕的火,她愿意走入自己少时的噩梦中,可是这一次,再不会有一个人闯入火海中来救她了。
人这一生,也许本就会死在自己最恐怖的梦中吧。
她以为那场大火,只有恶,没有善;人间只有苦,没有甜。她只记得火舌喧天,不记得火后的那个少年郎。
龙成七年的春日,徐清圆抱着小玉匣跳入火中——
“晏郎君,我来殉你。”
吾有至爱,倾之嫁之。
其实也不求什么。
只恨这时光一直向前,漫无目的,永不重来。
……
林斯年剧烈喘着气,从梦魇中醒来。
他一身汗湿,坐在龙成六年的春夜中,抚着心脏,痛得全身颤抖。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死前,见了他最后一面。
可是为什么会那样?
梦中的徐清圆……和晏倾有整整一年半没有见过面,没有说过话,没有传过讯。
他们毫无感情啊!
而梦中的那个林斯年,日日夜夜陪伴着徐清圆,却始终捂不热徐清圆的心吗?
这是怎样决然的女郎,又是怎样心狠的女郎。
林斯年靠墙闭眼,捂着脸,低低笑出声,觉得自己何其可悲。
不过,他做这样的梦,是否说明,徐清圆和晏倾,会回来长安了?
他该如何是好?
……
龙成六年的二月二,徐清圆正随晏倾,在押送犯人进京的路上。
蜀州之案已报于中枢,引起哗然众怒。而晏倾他们要将蜀州涉事官员押入长安,此路自要小心行事。
二月二这日,徐清圆起得比平日都要早很多。
无他。
今日是她生辰,只有她自己知道。
天仙配2(“清雨哥哥好吓人”。。。)
生辰这样的事; 徐清圆已经很有经验了。
爹爹走后,没有人会为她上心,她也不求旁人上心; 只自己给自己过便好。
回京路上风尘仆仆,今日是她少有地打扮了一下。银白色抹胸长裙曳地,腰系青翠长绦,再披上妃色纱衣; 发鬓间用粉红花瓣、禾绿发带点缀。
他们停留在驿站; 清圆从后院徐徐走过,窈窕婀娜之姿,不知让多少人撞柱、愣神。
如此佳人; 正是青春年华; 天下儿郎们争相求之。
徐清圆去的是后院灶房,她跟厨娘商量,自己一个人煮碗面吃。她不肯说具体原因,只一味央求。这么好看的倾城小佳人; 厨娘的心早就软了。
两个厨娘出门; 将灶房让给徐清圆一个时辰。
徐清圆是会烹饪的。她跟爹隐居云州那些年,再加上兰时; 三人是轮流进灶房。只是那时候有人疼她; 不愿意的时候撒撒娇,爹就帮她多煮两日饭。
而因为徐固的这种宠爱,徐清圆至今厨艺不佳,也只能煮碗长寿面不出错了。
蹲在灶房里烧火的徐清圆怅然而叹,她好不容易煮好了自己的面; 手腕胳膊都因为揉面而酸痛无比。她带上门,小心翼翼地端着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准备回房。
日光正烂,长廊切下一角阴凉,春日草木正蓬勃青翠,百看不厌。
徐清圆冷不丁撞上一个人,她惊呼一声,端着的木盘一晃。面前撞过来的人稳稳地扶了一把,她睁大眼睛,见自己的面一点儿也没有洒出来。
徐清圆抬头:“风郎君,你怎么这样?!”
风若从廊边围栏翻身跳入,凑脑袋一看:“咦,你给自己煮面,不给我们郎君煮啊?”
徐清圆脸一红。
她不说这是长寿面,只辩解:“晏郎君要日日吃药,晏郎君正病着,我不敢给他乱吃东西。”
风若点头,表示理解。
他不自在地挠了挠头,挡在徐清圆面前不动。徐清圆不解地看他扭捏半天,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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