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二人这一诘问,站到了道德制高点,别人还真不好帮腔辩解。说什么呢?浪子回头金不换?这话也不是平辈或小辈能说的啊,就钱谦益的身份来说,整个广州城大概也只有皇上可以这么说,在场众人谁也没有这个资格。
还有,黄宗羲、瞿式耜、归庄虽有官身,但若用官身强为不是官身的钱谦益出头,就有压制言路之嫌,当事人钱谦益也必然承受更大的压力。
一时之间,黄宗羲、瞿式耜、归庄虽然才高八斗,却是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将目光移向钱谦益。
被人当众诘难,况且还是道德层面的事,是非常尴尬的。而且钱谦益失节之事天下尽知,无可遮掩。
瞿式耜、黄宗羲、归庄他们还真怕老先生一时受不住,就此被气死过去。
可没想到,人家钱谦益不但脸色没变,反而笑语晏晏。
“原来是黄、纪二位先生,久仰久仰!”钱谦益拱手笑道。
不急不恼不羞不愧,反而笑脸相迎,黄有林和纪学文被钱谦益弄得一愣,真不知道这老家伙是修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还是真正做到了“闻过则喜”的地步。
两人机械地回了一礼。纪学文并不想就此放过他,傲然道:“钱先生乃清流领袖,清兵一至,竟首先迎附,乃国之罪人,请问先生,有何可自辩之处?”
碰到这种事,不单是瞿式耜、黄宗羲和归庄,围观的学子们也都兴致勃勃,无论对钱谦益怀有什么评价的,都想看看他如何应对这个诘难。
于是,纪学文话音一落,围观众人全都闭嘴,连咳嗽都不发一声,寂静得似乎针落可闻。
众目睽睽之下,可怕寂静之中,一般人还真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
没想到,人家钱谦益竟然哈哈大笑:“哈哈哈,‘望断关河非汉帜,摧残日月是胡笳’……。”
第六十七章 查访柳如是死因
“黄先生、纪先生,刚才所吟是钱某于留都陷落之后所写的秋兴绝句中之一句。钱某人未死国难,并非不想,而是不想死得毫无价值。钱某表面上是降了贼虏,但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恢复中华衣冠,也因此而得罪于奴酋,被监管在苏州拙政园。今圣天子中兴明室,钱某席蒿待罪,至于一时毁誉,钱某就顾不得了,相信后世会有一个正确评价的。”钱谦益笑罢说道。
“钱先生,您的意思是降清也是为了复明?”黄有林被钱谦益的辩解气得差点吐血,心道:“哪有这么无耻之人?”
“那是自然。”钱谦益脸不红心不跳非常坦然地答道。
“钱先生,听你的意思,你的行为是否有罪,得皇上评价,我等小民是无权置喙了吗?”纪学问道。
“当然不是。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钱某人所作所为,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有一事钱某不明,还望两位先生解惑。”钱谦益道。
“你说。”黄有林一摆手说道。
“那好。钱某人是否失节,广州城出来任何人诘难都不奇怪,独独二位出头令钱某人感到不解。众所周知,如今圣天子在位,对外边败清奴,对内则鼎力革新,此正是大明中兴之迹向。作为大明臣子,尤其我辈读书人,更应该明白天子建立万世不替基业之深意,奈何二位竟悍然结社,对抗新政?是想以一已之私阻挡革新步伐吗?你等心胸眼光只看到自己的利益而罔顾天下大局,真不明白,您二位有何资本敢出面诘难钱某?莫非是想以螳臂之力阻挡天下有识之士投效圣天子吗?”钱谦益振振有词地反问道。
“这”
他这一连串发问,尤其最后那句诛心之问,一下子把黄有林和纪学给打懞了,嗫嚅着无言以对。
“是啊,自己一身屎还没弄干净,竟然跑出来说别人臭,真是不知廉耻!”
“丢人现眼之徒,莫污了我等耳目,快滚!”
钱谦益说完,围观人群中就有人发音力挺。
黄有林、纪学匆匆一抱拳:“受教了!”
说完就灰溜溜地落荒而逃。
北门外这一幕,很快就由马吉翔报进宫里,传进朱由榔的耳朵。
朱由榔听了心中感叹:“这钱谦益真是老奸巨滑,真是老不要脸,不但不认自己失节于前,竟然大言不惭地说自己降清是为了复明。而且还好几次打出老子的旗号为他自己张目,真是脸厚如墙心黑似铁,这等人物,才高八斗,再加上厚黑之术,真是天下难敌啊。只可惜,柳如是竟然香魂沓沓已赴阴曹,可惜呀,可惜!”
又一想:“不对呀,柳如是可不是得病死的,她是在钱谦益死后被钱的子侄辈给逼死的,难道由于我的到来,竟然让她的命运得到了改变?钱谦益说她得病而死,却语焉不详,不知是得的什么病?唉,一代名妓香消玉殒,真是可惜可叹。”
“不对,史传钱谦益与柳如是情深似海,按钱谦益所说,柳如是一个月前亡故,按他行进速度,应该是柳如是一死,他就启程了。这不合情理啊,钱谦益怎么也得把她发送之后,再在她香冢之侧结庐守灵一年之上,才对得起情圣二字吧?难道钱谦益急于来投奔于我,顾不上为柳如是发丧?好像在钱某人心里,王图大业比不上爱姬一根头发丝吧?”
越想越觉不对,柳如是之死绝对另有隐情。
“吉翔,让你的人查一查,柳如是是怎么死的?死因、时间、香冢何处?若果是病死的,得的什么病?哪个郎中看的?最好将脉案和药方找到。总之一句话,务必坐实她的死是真的。”朱由榔知道柳如是是后世津津乐道之人,尤其是后世的男人,所以,为了后世那些意淫的男人着想,怎么也得把柳如是的死因弄清楚。
自己也算是为青楼发展史做了一点贡献吧。
“遵旨!陛下,臣也觉得钱谦益行为可疑,数十辆大车,装的不是财物就是书籍,他家豪富,有这些东西不足为奇,可奇怪的是竟无家眷随行,除了两个妾室之外,他的正妻陈氏和子侄辈都未随行。最为可疑的,是押送大车的,全是二十岁上下的健仆,看着跟当兵的差不多,臣手下来报,说竟然有二百三十人之多。”马吉翔道。
“吉翔,你这是职业病又犯了,人家钱谦益带着这么多钱财上路,多带些青壮是应该的,更何况是从清占区过来的。你可别胡来,他一介人能起多大作用?更何况他是人学子心目中的泰山北斗,轻易可动不得。”朱由榔一听,知道马吉翔的疑心太重了,弄不好这小子还想要敲人家钱谦益一笔,连忙警告两句。
“是,臣遵旨。”马吉翔说完,躬身退了出去。
“雪松,观钱谦益言行,似乎在极力向朕自荐,你说,此事如何处理?”
马吉翔退出去之后,朱由榔有些为难地问顾炎武道。
“陛下,臣也觉有些为难。按说,他这样的坛地位,又是瞿大人、归庄的老师,还做过礼部侍郎的人物,安排低了不合适。可若是安排高了,似乎也是不妥,毕竟他刚从苏州过来,有些情况还不大了解。综合这两方面因素,臣觉得给他个虚职最为合适。”顾炎武答道。
“虚职?”朱由榔闻言眼前一亮:“对啊,给他个虚职最好。什么虚职呢?顾问吧,顾则问,不顾则不问,另外,把陈际泰、戴如风这两个混不吝也塞进去,让他三人一二武掐去呗,这样可进可退,收放自如。如钱谦益真是失节于前、归正于后,真心实意为大明振兴出谋画策,也算给他提供了一个舞台,如果他另有目的,高高地挂起来就是,也犯不着为他而得罪天下读书人。得,就这么办,先看看他的动静再说。”
想到这里,朱由榔不动声色地冲顾炎武点了点头。
第六十八章 郑成功的异动
其实朱由榔明白,钱谦益非常希望自己给他的过去一个较高的评价。即使不给他戴个“降清是为复明”的高帽,也应该看在他这个文坛巨匠来投奔于他的份上,给他一个中性的评价,比如原宥他的失节,哪怕说上一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也好。如果有了这么个评价,无论是当前立足,还是身后之名,都是一件非常有说服力的武器。
“想得美!你若是不好好给老子出把子力,想凭着北门外上千名学子的拥戴就给你个好评?等着吧,老子才不急呢。”朱由榔暗道。
用人有三等。一等是禄等,二等是官等,三等是死等。禄等即俸禄,二等则是官职,三等则是信仰,难度最大,让人甘愿赴死。这三等对于钱谦益都不合适,要用活他,还要加上一等,就是名等。
文人嘛,最为重名,尤其钱谦益作为原东林党领袖,最擅长的就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骂别人。如今,他身负失节污名,就跟放到火上烤一样。朱由榔要做的就是让他始终在火上烤,若是表现好,那就给他撤撤火,若是表现不好,不加火就算佛心大发了,肯定是不会撤火。
“嘿嘿嘿,老子又发明了一种用人之道,对于现世的文人非常有效。不过,这种用人之道,放到数百年后的后世,却是一点用都没有。名声在后世的人看来算个屁!成王败寇,只要在他看来能成功,什么下作手段使不出来?其实,真正高明之人都是先要名,然后再逐利。后世之人,能参透此道者区区可数啊。”
……
马吉翔走后,陈子壮匆匆进殿,带来施琅一份奏折。
施琅奏道:“前日臣遵旨派舍弟肁序以吊孝为名去金门与郑成功晤谈,极言陛下爱才之心,力劝郑氏归正。然郑氏王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依然奉隆武为正朔,若欲让其归降必须斩李成栋,且须封王。舍弟无奈而归。今接线报,金门郑氏水军正在收拾行装,并派人上岸采集粮草,似有行动,然动向不明。今臣已作好准备,若郑氏稍有异动,则遵前旨剿之,切切此奏。”
朱由榔看完,稍一沉思,问陈子壮:“集生,你有何判断?”
“回陛下,此次清奴用兵,重用洪承畴,此人与郑氏同乡,先前郑芝龙兄弟降清,皆是出自洪承畴之手笔。听说多铎斩郑芝龙时,洪承畴曾冒死以谏。显然他是非常清楚的,如郑氏一灭,清兵海上只有登莱水师可用,根本不是我水师之对手,海上力量则我朝占优。所以,臣料洪承畴一定会想千方百计说降郑氏,故而臣以为,郑氏异动,必然对我军不利。”陈子壮显然看了这份奏折,已经做过思考了。
“洪承畴一定会派人说降郑氏,这一点勿庸置疑。但,朕料郑氏一定不会为之所动,须知郑芝龙在世时,因降清一事他就敢与其父断绝父子关系,更何况如今其父被清廷斩首?”朱由榔道。
“陛下,若是洪承畴出够大价钱,比如许他做三省之王,在这么大的诱惑面前,臣想郑成功也不会不动心。”陈子壮道。
“不会,绝不会。郑成功虽然不肯奉我朝为正朔,但朕以为,他不会背叛我大明,再大的诱惑也不行,因为他打了隆武弟的旗号打了这么久,若是降清,民心军心皆失,况且其父刚刚被杀,于公于私他都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朱由榔摇头道。
“那,陛下判断郑氏将欲何为?”
“朕料郑成功一定是去打台湾的荷兰人。”
“打台湾?”
“是,打台湾。朕可以肯定,他一定是打台湾。打台湾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避开非清即明的艰难选择。因为据朕揣测,郑氏父子称霸海上数十年,一定积攒了富可敌国的家财,他们不情愿将自己家族的命运押到朝廷身上,因为那么多的财富对于他们郑家来说,是祸而不是福。所以,他们父子一定是想自己独霸一方,而台湾正是最好的去处;二是占据台湾的荷兰人较少,他们在台湾是以东印度公司为主,商人多而军队少,以郑成功的实力,一战而胜之不是什么难事。如今我朝与清奴开战在即,谁也顾不上他,他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经营好台湾。三是占领台湾之后,鉴于他家与日本的密切关系,一定会东与日本联合,在海上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力量,霸占出海通道。将来无论我胜还是敌胜,他手握台湾就有了一定的筹码,谋取郑氏家族永镇台湾应该是他最终的选择。”
“咝……,陛下,这郑成功若是作如是想,他的雄心可不小啊。臣建议让施琅迅速将之歼灭,以免将来成尾大不掉之势。”
“不可啊。集生,郑成功狡滑之处就在这里,他料定朕一定不会动他,所以他才做如此之想。你想啊,他虽然不肯归降于朕,但毕竟奉的是隆武旗号,而朕得位于隆武,若是打他,岂不是落个手足相残的名声?再者,清兵犯境,朕只能是先对付清兵,哪里有精力去对付他?——郑成功,不简单哪,选择的这个时机相当有学问。”
“那,陛下,如何回复施琅呢?”
“八百里加急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