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康伯把自己摆了一个很低的姿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试图用低下的姿态换取苏咏霖态度的软化。
可谁曾想苏咏霖根本不吃这一套。
“嗯,这个问题的确很严重,修宫殿的钱就算全部拿出来,对于南朝的问题或许也只是沧海一粟,南朝需要更多的钱,这方面的确是挺为难的,那么……
有了,朕听说南朝官员俸禄颇为丰厚,本俸、添支、餐钱、职田、茶汤钱和公用钱,除却到手铜钱,还有更多额外福利,如此丰厚之俸禄,足可见尔等深受国恩。
别的不说,朕听说一个南朝知州就能拿三十贯到五十贯不等的添支月钱,还有米七石,面十石,还有肉类数百斤,一个人吃的掉吗?不如全部拿出来给灾民,能活人多少?
值此国家危难之际,尔等为何不站出来主动削减俸禄以资国用?不用削减太多,各自把某一项福利拒绝掉,留给朝廷的就是一笔特别巨大的钱财,足以拿来赈灾了吧?”
陈康伯又愣住了。
削减我自己的俸禄?
啊这……
刀子砍在别人身上当然不会疼,但是砍在自己身上那就有点……
倒也不是说不愿意,只是……多少有点不爽吧?
明明是我的钱,却要拿去帮那些素未谋面的低贱泥腿子?
凭什么?
我辛辛苦苦十年寒窗受尽折磨削尖了脑袋考出来的身份地位和福利,烂在我自己家里都算我自己的,为什么要白白送给那些泥腿子?
高贵的读书人老爷们的高贵心理有点绷不住了。
别说陈康伯,一起跟着上殿的使节团成员们心中也颇有些看法,觉得这样做对他们来说颇有些不爽。
从来只有他们剥削泥腿子的份,哪有泥腿子反过来吸他们的血的份?
这不是黑白颠倒上下不分吗?
第995章 现在,压力来到了南宋使节团这边
虽然苏咏霖的建议有点上下不分的感觉,但是陈康伯很快意识到这是在明国殿堂上,不能在这里陷入挣扎和犹豫之中。
管他要不要这样做,哪怕吹个牛,总得把这件事情继续下去。
“陛下所言,外臣回国之后会向吾国皇帝言明,一切交由吾国皇帝决断。”
陈康伯先许下空头支票,接着又说道:“可是灾民数量特别巨大,还在不断增加之中,即使所有朝官放弃俸禄不拿钱,也不足以挽救他们,所以还是请陛下垂怜,削减一些岁币吧!”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好啊,朕可以削减,但是与此同时,朕要求南朝官员和皇室必须要做出真正的行动。”
苏咏霖冷笑道:“朕削减多少岁币,南朝皇室和官员必须要削减两倍的支出用于赈灾,并且朕会派人监督,南朝必须接受朕所派遣特使之监督,从头到尾都要保证这笔钱用于赈济灾民,你们答应吗?你们若答应,咱们就可以谈谈了。”
这下陈康伯是真的呆住了。
这……
这……
如果只是口头说说当然无所谓,陈康伯甚至能夸下海口说他回去能说服赵构不要那座豪华宫殿了,反正打嘴炮又不要钱,再多打几炮也没关系。
但是苏咏霖还要派人去监督?
这算什么?
干涉内政?
你就算是天朝上国也没有这样干涉内政的吧?
干什么?想让南宋变成下一个西夏?明目张胆插手我们的内政问题?
可不兴这样做啊朋友!
陈康伯心中惊慌,还以为自己要打开什么不得了的开关、开一个坏头了,他刚准备说点什么,虞允文却忍不住了。
他一步上前,大声道:“陛下!吾国吾皇心怀诚意而来,陛下为何处处计较,苦苦相逼?”
“放肆!”
孔茂捷怒喝道:“这是你对上国皇帝的态度吗?”
“可恶!”
辛弃疾也站了出来,怒目圆瞪:“尔等何其不知礼数?大明以诚意接待,这就是尔等的回报吗?!”
殿上明国文武官员纷纷站出来怒斥虞允文,还有官员当场建议拿下虞允文,严惩宵小之辈,彰显上国之威严。
众人围攻之下,南宋使节团大惊失色,虞允文也是强作镇定——他们都很清楚,作为上国,大明是有可能也有实力严格对待他们,并且真的严惩他们,拿下他们的。
苏咏霖对此没有兴趣,也不在乎虞允文是否顶撞自己,但是他很不高兴。
对于他们这种明目张胆颠倒黑白的行动非常不高兴。
看了看虞允文,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心怀诚意?大明从实力角度出发与南朝缔结和约,白纸黑字,坦坦荡荡,一切,都是你们答应的,现在,你们要反悔?这就是南朝的诚信?这就是诚意?
当然,朕也不是不能商量的人,你们若当真是天灾人祸很严重,需要钱去赈济灾民,救援黎民百姓,并且确实做到了这一切,缓期执行也就缓期执行,不是不行。
可是你们呢?你们真的是拿钱去赈济灾民的吗?几十亿钱拿去给一个人修宫殿,供他奢侈享受,这就是你们希望减少岁币的缘由?用这笔钱让你们的皇帝去尽孝?
我问你们,几十亿钱能够做到什么?这次的灾荒过不去吗?那些受难群众救不了吗?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有把灾民当人看?”
虞允文顿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灾民是人吗?
灾民不是人吗?
千万灾民和赵构一个人相比,孰轻孰重?
虞允文心中有一个答案,但是他不敢说,也不能说,因为这是非常重要的政治立场问题,一旦政治立场出了问题,他可不敢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
于是南宋使节团这次是真的熄火了,被说的哑口无言,想要无理取闹都不能。
结果眼看着使命不能完成,陈康伯急的上火,苏咏霖忽然开口了。
“当然,你们若是真的想要减少一些岁币,也不是不行。”
苏咏霖忽然话锋一转,在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的情况下开口道:“我也不指望你们的朝廷能做什么好事,反正你们不把灾民当人看也不是第一次了,那好,你们不做,我来做。
你们不把灾民当人看,大明国会一视同仁,大明国来赈济他们,咱们减免的岁币的数量,可以双方商定,但是减少的部分必须要用在赈济灾民的用途上。
比如给灾民购买粮食,给灾民购买帐篷、衣物等日用必需品,安置灾民生计,落实灾民的重新落户或是返乡,并且用于灾民家乡的重建,重要的是,这一系列的过程当中,必须由大明派遣专门官员负责监督。
且一切减免部分岁币的支出,必须由大明官员负责,大明官员签字画押之后,才能用于采买,并且要由大明审计官员全面负责审核,执行落实的过程当中也要有大明官员全程跟随、监督。
采买对象必须由大明官员决定,不允许南朝官员参与其中随意指定,若是南朝能够承诺做到这些,并且由南朝皇帝亲自颁布诏书,盖上皇帝玉玺,予以认可,那么,我们就可以开始商谈减免岁币的份额了。”
苏咏霖一套组合拳打的南宋使节团头晕目眩不知所措,老练的政客陈康伯在苏咏霖的攻势下也无力还击,只有挨打的份儿。
苏咏霖摆明了不信任南宋的朝廷和官员,以彻底的鄙视将他们从道德高地上抱摔下来,摔得他们灰头土脸。
然后自己牢牢站在了道德高地之上,让他们除了仰视,还是只能仰视。
陆游忍不住抬眼看了看端坐上首的苏咏霖,心中除了强烈的羞耻感和尴尬,还有一丝丝对苏咏霖的佩服。
能把陈康伯这种数次起伏的老练政客逼到这个地步,把如此说辞用干脆彻底的招数挡回来,还能顺势而为来一波反攻彻底将军,夺回主动权,真是相当厉害了。
现在,压力来到了南宋使节团这边。
苏咏霖答应减免岁币,但是他不相信南宋的官僚系统,所以减免的份额必须要在他派遣官员的监督之下使用,并且保证全部用于民生,而不是其他任何途径。
简而言之,他要全面介入这笔款项的使用,不准南宋方面质疑。
这种条件别说陈康伯这种高级官僚了,就算是陆游这种中层官员都可以确定南宋朝廷绝对不会接受。
明国全面介入监督的结果不仅会让南宋官僚们的脸面全部丢尽,而且万一办成了事情,真的把灾民全都给赈济的特别好,也会让南宋官僚们的脸面全部丢尽。
当然,丢脸是一回事,大家也不是第一次丢脸了,当年整个皇族都给人家抓走当奴隶去了,脸都没了,现在不也活的好好儿的吗?
关键问题不在这里,关键问题在于一点好处捞不着!
所谓救民先救官,南宋政府拨付的赈灾款项素来都是官员拿大头,吏员拿小头,灾民拿零头。
有些更惨的连零头都拿不到,为了得到一点点可怜的救济粮而不至于被饿死得挤破头。
真正需要救济的根本拿不到什么钱,而不需要救济的、依旧可以按月拿到丰厚薪俸的,拿的是最多的,吃的是最饱的,甚至都长胖了。
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剧目总是能在这人世间不断的上演,让人不断的怀疑人世间的文明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们真的是文明人吗?
他们不是文明人吗?
第996章 儒林外史
在南宋,每一次赈灾都是官吏们大发其财的时候,所以南宋官僚们其实非常热心于“赈灾”。
当然,他们这种做法往往会让灾民更加凄惨,死的人更多。
但是,他们不在乎,他们只要赚的更多就可以。
死就死呗,反正农民贼能生,还讲究一个多子多福,死了一个再生两个,永远不要担心没有人口可以继续剥削、压榨。
这本来是南宋的“自古以来”,可万一明国介入进来,按照他们的办事方法把那些灾民全给救了,那些灾民还不要感动死?
到时候只要那些明国官员大张旗鼓的说这是大明皇帝给你们的救济粮,那南宋花的钱变成了明国花的钱,南宋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陆游都能想象那个画面。
南宋官僚绝对会奋力拖后腿,绝对会奋力破坏大好局面。
到最后绝对要闹出国际争端,引得友邦惊诧,然后明国大军再次兵临长江,难受的还是南宋的官僚们。
对那群不见棺材不落泪之辈,陆游也算是有一点点最基础的了解的,就算知道明国会做出什么反应,该捞钱的时候还是不会手软,反正皇帝在前面顶着。
等皇帝没了,钢刀横在他们的脖子上的人,他们还是会心存幻想,感觉自己能活下来,继续享受。
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
陆游尚且如此理解自己的同僚们,陈康伯更不用说。
他立刻明白苏咏霖提出的条件是根本不可能被接受的。
别说赵昚会不会答应,就算赵昚答应了,满朝文武也要死命抵制,绝不接受。
陈康伯自己也不会认同。
但是陈康伯非常纠结。
因为他判断明国是否会在近期内南下的依据就是苏咏霖是否松口缓收岁币。
现在苏咏霖松口了,却加上了非常苛刻的条件,以至于他不知道该怎么判断明国的南下时限。
思来想去,陈康伯觉得但凡苏咏霖松口了,虽然提出条件,但是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南宋会答应,这笔岁币收入也是会削减的,他也一定是愿意接受这件事情的。
他主动提出,南宋答应,之后他又反悔,这种事情不像是明国能做出来的事情,看苏咏霖设置了那么苛刻的条件,显然也不像是儿戏,反而像是一场非常正式的商谈。
所以,陈康伯有理由相信苏咏霖并不是在开玩笑,他是认真的,认真地在考虑这件事情,并且认真的认同这件事情。
陈康伯心中有底,当即决定虚与委蛇,等回到南宋之后在把这件事情用国书的方式推掉,就当从未发生过。
岂不美哉?
一念至此,陈康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陛下所言,牵扯甚广,超出外臣的最大决定权限,所以外臣不能给陛下肯定的答复,唯有回到临安之后请示吾国皇帝才能给陛下最后的答复,还请陛下谅解。”
苏咏霖点头。
“此事牵扯很大,的确不是你所能决断,朕可以理解,待你回去和南朝皇帝商量之后再做决断吧,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情要说的吗?”
陈康伯已经基本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答案,所以不想说更多来撩拨苏咏霖的情绪,以免刺激到苏咏霖和明国文官武将。
“陛下天恩浩荡,吾国已经深深感受到了,不敢再有其他奢望,惟愿大明上国繁荣昌盛。”
他恢复了低姿态,缩成鸵鸟,口出喜庆之言,不再横生枝节。
对此,苏咏霖也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