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奇怪的对比?
陆游觉得荒唐无比。
虞允文也是差不多的感觉。
他发现自己来到明国基层,不仅没有解决掉自己想解决的事情,不仅没有证明自己想要证明的事情,无法解决的事情反而越来越多了。
不仅没有证明这一切都是假的,反而发现越来越多让他无法否认的事情。
他越发慌乱,越发惊恐,越发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怕了。
他怕自己一旦接受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个事实,他就再也不能成功完成赵昚交给他的使命了,他就再也无法说服自己用一个冷酷的角度去看待明国了。
他会背上沉重的思想道德包袱。
于是他没有在这里久留,拔腿就走。
“虞副使,不再看看吗?”
王祈在他背后呼唤他。
“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虞允文站住脚步,回了一句,然后快步向着来时的路而去了。
王祈看着虞允文远去的稍显狼狈的身影,心中略有些得意。
然后他回过头,发现陆游正看着蒙学堂内正在认字的孩童们,微微有些出神。
他没有打扰陆游。
少顷,陆游自己回过神来,看了看站在身边的王祈。
“明国是真的准备要普及教化,让每个人都能读书识字吗?”
“不是准备,是已经在做了。”
王祈笑了笑,开口道:“我是山东人,虽然不是最早跟随陛下起兵的那一批人,却是最早得以识字的那一批人,我的家乡距离陛下起兵的地方不远,所以很早就接受了陛下的治理。
当时陛下的军队还叫做胜捷军,只有几千人,规模不大,但是陛下已经开始为我们减负了,他免除了苛捐杂税,派人指导我们建立农会,不仅如此,还让农会里的指导员教我们认字。
我们一边做农活,一边认字,不停地从指导员嘴里知道陛下获得了怎样的胜利,获得了什么样的功绩,于是就在陛下打败金主完颜亮的时候,我因为认字多,被指导员推荐加入当时的光复军,做了文职工作。
再到后来,我在光复军工作的时候,进行了进一步的学习,认了更多字,学习真正的书籍,这段过程大约两年吧,在此期间,我加入了复兴会,学到了更多东西,于是就在一年前,我被分配到了鸿胪寺办事。”
陆游默默听完王祈所说的他的经历,似乎很是感慨。
“王主事的学习一定非常认真吧?”
“那是当然,我家往上数几代人,都是佃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从生到死都和土地打交道,从不曾离开家乡,也无法离开,就像是戴着沉重的枷锁一样,挣脱不开。
后来,陛下来了,把我们身上的枷锁砸碎了,分配土地给我们,不仅如此,陛下还给了我们读书识字的机会,当时我懵懵懂懂,不知道这对于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是现在回过头来再去看当时,便能知道陛下到底施予我何等恩情,让一个佃农之子读书识字,现在还做了官,前后不过六年,仅仅六年时间,我便已经脱胎换骨,和过去全然不同,而如我这般的人,在大明不计其数。”
王祈叹了口气,似是感慨似是自豪地询问道:“陆副使,这样的事情在南朝发生过吗?南朝有如我这样的佃农之子得以读书识字掌握学识,从而做官的吗?”
陆游闻言,认真的想了想。
从他过去将近四十年的生命历程所形成的记忆之中搜索相关信息。
很可惜,根据大宋国的相关法律和政策,他搜索的内容无法显示。
或许根本也没什么可以显示的。
于是陆游只能情绪低沉的回答道:“不知道,或许发生过吧,或许从未发生过……”
“我想大概是没有的。”
王祈看着蒙学堂内认真写字的幼童们,开口道:“让一个人脱产读书需要支出的费用实在是太高了,就算是陛下也办不到一口气让他们所有人都能读书的地步。
所以陛下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在幼童身上花钱,让幼童入学读书,掌握学识,其他农人能识字,掌握读写,也就差不多了,尽管如此,我也听说陛下为了办成这件事情花了多少钱。
真金白银的往里砸啊,学堂,桌椅板凳,笔墨纸砚,识字的指导员,哪一样不要钱?一个村庄当然是便宜,可是一百个呢?一千个呢?一万个呢?多少钱啊?南朝朝廷愿意支出吗?”
陆游没有回答。
但是答案已经在他的心中了,非常明确,没有半点犹豫。
陆游望着学堂内的景象,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可以明确地得出一个结论——关于为什么宋国打不过明国的问题结论。
朝堂上很多官员的回答都是错误的。
他们往往认为是明国军力强悍,士兵敢战,将军英勇,所以觉得应该把钱砸入军队,训练精良的士兵,发掘深明兵法的武将,使得南宋的军队强大起来。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陆游逐渐意识到两国之间的差距绝不仅仅是军队方面的问题,绝不仅仅只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训练军队就能战胜明军。
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非常深层次的东西,这些深层次的缘由让两国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
最终,只是最终两国爆发了军事冲突,所以这种差距大量体现在了军事层面,但是超脱军事层面的话,所有的一切,都完全不同。
明国对南宋的超越,或许是全方位的也说不定。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陆游本以为自己会十分惊恐,但是耳畔传来蒙学堂内幼童们的朗诵声音时,这种情绪却渐渐被抚平了。
他的目光投向学堂内那些正在老师的指导下认字的幼童们,忽然间感觉这样的一切若是能出现在南宋,也绝对是一件好事。
明国的农民正在笑,而南宋的农民,却在一边哭泣,一边死去啊……
陆游闭上眼睛,之前亲眼所见的一幕幕却不断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回想着自己一路走来看到的一切,回想着自己在《洪武政论》当中所读到的一切。
真的,全都是真的,苏咏霖非常坦诚,他没有骗人,他说的写的都是真的。
那么,是谁在说谎?
陆游心中的答案已经非常清晰了。
第992章 召见南宋使节
虞允文、陆游和王祈三人与随行人员从密云县返回中都城的时候已经是夕阳时分,这一天时间就那么过去了。
回到四海亭驿站之后,南宋使节团的很多人都还没有回来,直到晚饭都摆上桌了,使节团的人们才陆陆续续返回四海亭。
他们的脸上满是兴奋,嘴里还不断的说着什么【晚上再去逛逛夜市】之类的话,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似乎从中都城的市集上买到了不少不错的东西。
然而随着人潮一起回来的陈康伯面色不佳,沉默着吃了晚饭,便招呼虞允文和陆游来到了他的房间,进行了秘密商谈。
“今日市集之行,让我颇为惊讶,我以为明国大兴土木,大修黄河,大举用兵,应该已经财政枯竭,难以为继了,但是今日看到市集上的情况,我发现,情况并非如此。
市集之上货物种类繁多,商铺甚多,街边行脚摊贩甚多,购买者亦是甚多,我虽然不愿说,但的确是欣欣向荣之像,其他城池不说,单是中都城,的确有着不输给临安之繁华。
我亲自购买一些商品,发现价格的确较为低廉,关乎衣食方面的商品价格更是如此,粮价比临安便宜得多,看不到有囤积居奇的景象,这就说明明国在粮食生产方面并没有出问题。”
陈康伯皱起眉头,满脸都是担忧,开口道:“大兴土木,大修黄河,大举用兵,这每一项都是要花大钱的,再怎么节省也省不了多少。
如此用钱却依然能保持如此繁荣之景象,如此动用人力物力却没有影响农业生产,明国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以如此残破之中原,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虞允文低着头,一言不发。
陆游也低着头,一言不发。
两人异常的行为让陈康伯有点意外。
“你们二人为何一言不发?你们今日去明国乡野,看到了些什么?”
虞允文还是没什么动弹。
陆游看了看虞允文这般模样,想了想,便把今天所经历的事情告诉了陈康伯。
陈康伯听到一半就觉得不对,等听完了全部,直接愣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普及教化?蒙学堂?这是真的?”
陆游点头。
“亲眼所见,绝对是真的,毫无虚假之言。”
陈康伯倒吸一口冷气,而后是满脸困惑之意。
“为什么?”
一直没说话的虞允文双手抱着头,低声道:“如果他们普及了教化,谁才是圣人门徒?谁才是圣人的追随者?我们吗?还是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不通!”
陆游沉默,不说话。
陈康伯说不出话。
这个问题,他们注定无法回答。
因为过于震惊,以至于他们都不能好好地进行交谈。
一直到苏咏霖决定召见他们的前一天晚上,这三人才重新聚在一起,进行了一番交流。
交流之后,他们确定了明日见苏咏霖的时候该怎么说话,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之类的。
反正基本上虞允文和陆游直接做哑巴就可以,除非陈康伯当场被苏咏霖干掉了,这两人才可以说话,否则就当背景板和气氛组好了。
虞允文自无不可,陆游倒是有点不愉快。
但是他也不敢说他很想和苏咏霖当面交谈一下,问问苏咏霖到底是出于何种缘由才决定搞这番开天辟地似的大动作。
他很想亲耳听苏咏霖说更加具体或者更加隐秘一些的事情,他觉得如果苏咏霖自己亲口说,应该比书上写的要更加深层次。
但是显然这不可能被陈康伯允许。
陈康伯作为参知政事,作为宰辅团队的一员,对南宋政局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与之相比,虞允文和陆游的级别低多了,并不能影响到南宋决策层。
而且陈康伯的所作所为必然是站在南宋朝廷这一边,不会有屁股坐歪的情况发生。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陆游只能无奈的认同。
于是第二日一早,南宋使节团的主要使节们穿上正式官服,跟随前来安排他们觐见的陈光远前往皇宫,准备接受苏咏霖的召见。
按照一贯以来的规矩,南宋是大明的属国,地位要低大明一个等级,所以南宋使者见到大明皇帝的时候需要大礼参拜,所用礼仪等级甚至要超过面对本国君主的礼仪。
对于这一条,陈康伯颇有微词,他心里觉得不该如此。
可是当他真的看到万民殿内端坐上首威严肃正的苏咏霖之时,还是将心中的些许想法全都藏了起来,没有丝毫的表露。
原因无他,万民殿的威势、群臣诸将的肃静烘托着苏咏霖作为这个国家的缔造者的无上威势,强烈的威压使得陈康伯一度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精神方面的压制。
哪里还敢表露出对这一套规矩的不满呢?
怀着如此的无奈,陈康伯在陈光远的指示下步步向前,和虞允文、陆游一起向苏咏霖行最高等级的参拜大礼,报上姓名。
大礼之后,他们向苏咏霖献上了礼单,表示这是南宋皇帝赵昚向上国大明皇帝苏咏霖敬献的礼品,敬请大明皇帝陛下接受。
主持这场仪式的鸿胪寺卿陈光远接过了礼单,当众朗读,然后献给苏咏霖。
礼品没什么意外的,金银珠玉,书画古玩,不一而足。
一系列的流程走完之后,公开场合的正式问询也随之开始,苏咏霖象征性地询问一下赵昚的身体健康,询问一下赵构的身体健康,询问一下他们全家的身体健康。
然后陈康伯代表赵昚向苏咏霖致以问候,关怀一下苏咏霖的身体健康。
这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略过之后,陈康伯“图穷匕见”,开始将本次出使的“真正理由”说了出来。
“吾国接连遭逢大旱、洪涝、贼乱等等天灾人祸,国家疲敝,百姓穷困,寅吃卯粮已非罕见,大宋皇帝有鉴于此,遂派遣外臣出使上国,恳请上国将所需要之岁币减免些许,或推迟交付些许时日,予吾国喘息之机。”
陈康伯面色恳切,声音诚恳,仿佛这就是他出使的主要原因。
对于他们出使大明国的根本原因了若指掌的苏咏霖没有丝毫的心理波动。
所以他也没有立刻开口给出自己的回复,自然有人会站出来帮他驳斥。
担任右都御史的孔茂捷站了出来。
“陈相公所言,未免有些奇怪,大旱,洪涝,贼乱,这些灾害,南朝哪一年没有?怎么今年就不行了?
再者说了,金国灭亡之前,南朝哪一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