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如此?”
赵昚惊讶道:“先生何苦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大宋拥兵四十万,兵多将广,怎么会惨败?就算朝中有人不支持,也不至于影响到战场,必然是有人支持的。”
“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事实啊。”
史浩叹了口气,苦笑道:“只是老臣也认为,无数事实证明大宋并非不能打胜仗,大宋军将并非不勇猛,实在是牵扯太多,掣肘太多,想法太多,所以才接二连三的失败,接二连三的丧师失地,丧权辱国。
别人不说,单说岳飞,当年,他以京湖一地十万之军就能北伐开封,接连打败伪齐、金国大军,声威赫赫,可是最终,他成功了吗?他在战场上打赢了,却输在了朝堂之上!”
赵昚眯起了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说,决胜的战场,并非是真正的战场,而是,朝堂?”
“并非完全如此,但是如果朝堂得胜了,那么战场上就有六成胜算,反过来,如果朝堂上输了,战场上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史浩低声道:“岳飞和他麾下的军队是何等善战?面对金国强大的铁浮屠也不曾落败,高歌猛进,兵临开封,叫金国人束手就擒。
可是这样一员绝世悍将,却被朝政召回,放弃北伐,并且最终死在了朝堂争锋之上!他不敢不回来,君臣大义在先,粮草军饷在后,不想让他北伐成功的人太多了!”
赵昚皱紧了眉头。
岳飞死于二十年前,当时他还小,十多岁,了解的不多,也参与不到这些事情当中,只是他也隐约听说,岳飞死的很冤。
很多人私下里都认为岳飞死的很冤,可到底是什么害死了岳飞,赵昚当时也不清楚。
长大之后阅览书籍,查阅时人笔记,方知岳飞之死牵扯甚大,绝非三言两语可以阐明,他心生担忧,不敢继续深究,便决定暂时搁置此事,不参与进去,以免引火烧身。
可是如今,这个往日里最讲究明哲保身的老师却主动提起了那么敏感的案件。
这不正常。
“老师,您的意思我还不是很明白。”
“战争,从来都不是单独的两军交锋,战争分作两部分,一部分在正面交锋,一部分在朝堂之上,一部分是看得见的金戈铁马,一部分是看不清的阴云密布。”
史浩缓缓道:“大宋之败,并非仅仅是军队久久不经战阵能决定,也并非是武将吃空饷、胆小怕事成风所能决定,朝堂是否团结一致,人心是否凝聚,是否所有人都渴望胜利,这也很重要。
因为军队拼杀是在前线,由士兵和将领决定,但是粮秣物资,对军队至关重要的粮秣物资却是后方的朝廷决定的,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军队能否取胜,从朝堂上的行动就能看出来了。”
“朝堂上的行动又是如何呢?”
“明国朝堂上的行动高度统一,明皇号令畅通,上下一致,从辛弃疾北返到明国大军开始调动,前后不过一个月,等于明国朝廷全速运转,只为战争准备。
眼下,明国大军远离中都行动畅通,已经聚集在海州一带,足以证明明国已经为这支军队筹备了足够的粮秣,足够明国军队行动,就算是处心积虑,明国朝廷的决心也足以让大宋颤抖。”
史浩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而反观大宋呢?大宋朝廷对这一战做了什么准备?下了什么样的决心?军队上了前线之后,粮秣供给方面可以让军队放心吗?
没有,他们甚至还在争执这一战有没有打的必要,这样争执下去,将来就算打了胜仗,要如何治理夺下的土地,夺下的土地要不要,都会成为争论的问题,永无止境!”
赵昚对这些问题有一些了解,但是限于身份,他从未亲身参与到其中的工作当中,对于这些工作没有太深入的了解,只是知道一个名目。
但是他也清楚什么叫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通过明宋双方朝廷的行动,很容易就能判断出这一战到底谁的赢面比较大。
明国已经决定要打了,大军都抵达前线了,而大宋还在争执要不要打。
这样的朝廷统领的军队,永远都在被动防御,而被动防御的战争,注定是被压着打的,打赢了不会得到什么战果,而反过来稍有不慎,就是惨败,就是一溃千里。
赵昚捏紧了拳头,脸上满是不甘之色。
“大宋就真的一点赢的可能都没有吗?”
史浩长叹一声。
“老臣很不愿意承认,老臣也是希望大宋越来越好,但是就目前来看,双方一旦开战,大宋获胜的可能微乎其微,明国军力远强于大宋,这是事实。”
赵昚不甘。
“镇江府的刘錡将军乃名将、宿将,当年曾多次击溃金军,取得赫赫战功,他难道不能力挽狂澜吗?”
“当年可以,现在未必,一者刘錡离开军队十数年,当年的旧部星散,很久没有接触军队的情况下,他重新整合麾下军队还需要时间。
刘錡此番能出镇镇江府,纯粹是之前为了防备完颜亮而调任的,这段时间他能否整合当地军队的军心,能否让那些军队听命于他还是个问题,而且更严重的是……”
史浩低声道:“臣从枢密院的熟人处听说,刘錡将军病的挺严重,他本就年过六十,现在更是生病了,缠绵病榻之上,久久未愈,之后会如何,还真是不好说。”
“刘錡将军病了?”
赵昚大惊:“怎么会这样?两军临战之时,刘将军怎么会生病呢?”
“刘錡年事已高,这次出镇本身也是前任镇江府都统刘宝过于庸碌,还贪污腐败,不能得到朝廷信任,所以勉力为之,眼下局面如此,刘錡操心劳碌从而病倒,也实在是国家忠良了。”
史浩叹了口气,又缓缓道:“明军集中兵力于海州,显然是打算从海州南下渡江,兵锋直指镇江府和建康府,而沿江前线,王权庸碌,刘錡病倒,更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替代,这一仗,又要如何取胜呢?”
“先生既然知道,为何不去改变?而要在这里对我说?”
赵昚相当焦虑,开口道:“先生应该清楚这些事情的重要性,将这些事情告诉父亲,不比告诉我更好?父亲可以做出改进啊!”
“不是不愿改变,而是无法改变,殿下,这种事情知道的人不少,臣人微言轻,根本不足以影响大局,而殿下虽然有足够的身份,却身份敏感,不应该就军事问题发表态度,所以这一次,殿下与臣都无力改变朝堂与战争的结局。”
史浩看着赵昚道:“每一件事情,大宋朝堂上都有能看出根本问题的智者,但问题就在于,朝堂并非全都是智者,也不是由智者掌控朝堂,殿下,您明白臣的意思吗?”
赵昚低下头,咬牙切齿,紧握拳头,满身心都是不甘。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
“那就好,所以现在把问题说回来,说回为何臣认为殿下是大宋未来的希望这件事情上。”
赵昚一愣,抬头看向史浩。
“先生何意?”
“殿下,这一战若是败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殿下可以预测吗?”
史浩的语气波动不大,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赵昚紧锁眉头,心中闪过万般念头。
“无非是丧师失地,丧权辱国罢了。”
“具体呢?”
“割地,赔款,岁币,称臣,这些事情我都能想到……”
赵昚闭上了眼睛,长叹一声道:“当年对待金国不就是如此吗?只不过现在换了一群人踩在大宋的头上罢了,大宋还要接受屈辱的对待,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是君臣还是父子还是叔侄了……父亲年岁已高,怎能忍受如此屈辱?”
这样想着,赵昚又激动起来,双手握拳,心中满是不甘。
“然后呢?”
“然后?”
“谁该为此负责?”
史浩眼中闪着莫名的光彩,开口道:“割地,赔款,岁币,称臣,哪一样不是在大宋身上放血?哪一样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决定就必然引起连环反应的?
割地,割谁的地?哪一块地需要被割?多少人居住于此?朝中有没有官员的老家在这块土地上?有多少人的土地财产位于此?他们会怎么想?怎么做?
赔款?赔多少?十万贯?百万贯?还是黄金?白银?谁出这个钱?朝廷?朝廷没那么多钱,万一出不起呢?谁来出?明国大军就在眼前,出不起也要出,官员,豪绅,富户,谁会倒霉?
岁币也是一样,同样是钱,都要有一些人倒霉,有一些人利益受损,称臣更不用说,如此之大的侮辱,对于刚刚摆脱金国魔爪的大宋来说,又会带来多少不满?”
“这……”
赵昚眨了眨眼睛,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述。
史浩却没有任何的犹豫,他的思路非常清晰。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战败后果,并不是谁说自己承担了就能结束的,由此带来的连环反应才是最要命的,官员的愤怒和不满,民间的愤怒和不满,谁来平息?
大军刚刚被明军打败,明国威武强大,一般人不敢直接把矛头指向明国,强如当年的强汉也要用和亲之策争取时间,在此之前不敢和匈奴撕破脸,更何况是大宋?
那么好了,官员和百姓的怨气总要有发泄的地方吧?如果怨气和不满积累着不发泄,那么又要出多大的问题呢?这股怨气该怎么引导才能安然渡过,没有任何危险?”
第678章 如此,大宋方能再次中兴!
史浩一连串的问题让赵昚一脸懵逼。
之前他可完全没有想到战败之后的连锁反应会那么大,那么严重。
但是细细一想,他觉得史浩说的很有道理。
一旦战败,因为利益受损而激发的怒火与怨气,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需要有人为这场失败负责,承担后果。
宋国做不到把这种怒火转移到明国身上这种事情的,如果可以的话,金国早就没了。
赵昚苦思良久,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问题的根本。
“先生,您是不是想要告诉我,一旦大宋战败,最严重的后果就是需要有一个身居高位的大人物来承担后果?”
史浩露出了笑容。
“殿下英明,没错,臣的意思就是要告诉殿下,这件事情不是简简单单战败战胜就能解决的,需要有人为此承担责任,需要有人扛住众人的不满和怒火,为此付出代价。”
“那么大的代价,谁能受得起?换做是谁也……”
赵昚顿时一愣,面色惊诧,脸色一点一点变得不对劲,一点一点变得惊悚。
“先生……我……我……”
“殿下,接下来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史浩压低喉咙,轻声道:“能为这种失败负担责任并且平息众怒的,唯有一人,那就是当今陛下。”
史浩等于是明说了,而赵昚也完全明白了。
赵昚的面色惨白,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先生!此话不可乱说!”
“这不是乱说,殿下,这是实话实说,如果没有人敢对殿下说真话,那么老臣就做这第一个对殿下说真话的人,殿下,此话一出口,老臣就等于是把身家性命交付给殿下了。”
史浩眉头紧锁,面容肃穆,死死盯着赵昚。
赵昚心中思虑百转千回,呼吸急促,几度欲离开这里寻求一处清净之所整理思绪,但是终究没有退缩,而是强行冷静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断地权衡利弊,最后才缓缓开口。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史浩闻言大喜。
“今日得见殿下之英勇,我大宋中兴有望!”
“别说中兴,明国大军南下,大宋半壁江山能否保全尚且不知,谈何中兴?还有先生所说能为战败负责者唯有一人,此话……诛心至极!万万不可再说!”
“老臣知道此话大不敬。”
史浩开口道:“但是事实如此,老臣不敢妄言,不敢欺瞒殿下,明国大军南下,大宋难以取胜,一旦战败,势必丧权辱国,到那时,除了当今陛下,还有谁能够平息众怒、承担战败的后果呢?任何人都不可能。”
“可是父亲他……”
“殿下或许不知道,年前,金主大军南下声势浩大之时,陛下曾有过内禅之心。”
“内禅?!”
赵昚这下是真的惊讶了,忙问道:“先生可否细说?”
“当时金主南下,天下动荡不安,陛下身心俱疲,感觉政事上难以为继,实在无法继续支撑,遂在群臣建议下立下皇太子,而当时陛下立下皇太子,就是为了给内禅做准备。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明皇苏咏霖异军突起,击溃金军主力,杀死金主完颜亮,一举逆转形势,随后荡平中原,建立明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