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章 怠政之心
对于张浚大义凛然的说法,赵构其实根本不感冒。
这样的话他听得太多了,从几十年前就开始。
不过当时他还不能公然反对,公然表达自己的反感。
现在赵桓死了,太子定了,他的地位终于牢固不可动摇了。
所以他可以了。
“中原民心固然思念大宋,但是德远也要考虑到大宋实际的处境,河南之地残破日久,光复军为何要把河南之地交给大宋?不还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银钱治理吗?
他们自己不愿意治理,就想把这样的重担甩给大宋,让大宋耗费大量银钱治理河南,整治黄河,这样的事情又要耗费掉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德远,你要认真权衡利弊啊!”
看着赵构满脸不在乎的表情,张浚愣了片刻,才很焦急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陛下,正是因为老臣权衡利弊,才觉得开封必须要回,河南必须要拿下,我朝不能总是偏安一隅,总要回归中原,重新确立我朝在中原的地位,恢复故土,这样才算不愧对祖宗啊!”
赵构还没说话,汤思退眼睛一亮,直接站出来对他阴阳怪气。
“张相公,您这话说得就有些问题了吧?难不成陛下千难万险稳住大宋半壁江山,延续大宋国祚,到你这里就算是愧对祖宗了?那你当日富平之败是不是也愧对祖宗啊?当日淮西军变你处置失当,是不是也算愧对祖宗啊?”
汤思退可算找到机会反击张浚了,逮着机会就对张浚一顿输出,输出的非常迅猛,打了张浚一个措手不及。
张浚闻言大惊失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再看向赵构的时候,发现赵构用极其不满的神色看着他,顿时感觉大事不好。
于是他赶快向赵构谢罪。
“陛下!老臣糊涂!老臣失言!老臣有愧于陛下的信任!老臣万死难辞!”
说完张浚就跪了下来,向赵构请罪。
赵构强忍心中不快,重重地哼了一声,怒道:“辛辛苦苦三十年,我的职责就是稳住大宋半壁江山,延续大宋国祚,到此为止了,至于恢复故土,张相公等新帝登基之后再说吧!”
说完之后,赵构拂袖而去。
汤思退和沈该幸灾乐祸地看着张浚,冷笑一阵,转身离开。
枢密院三人组不发一言,直接离开。
只剩下一直未发一言的陈康伯许久未走。
等所有人都走了,他才上前扶起了瘫在地上的张浚。
“德远,起来吧。”
张浚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看着赵构消失的地方,不解道:“陛下为什么忽然会这样说?之前陛下不还是希望光复军可以内附吗?”
陈康伯一直都在冷眼旁观。
当他听到赵构的说法之后,他先是惊讶和不解,然后很快就明白了一切的根源。
他把张浚请到了自己的家里,摆酒设宴与张浚共饮,席间,他说起了自己的猜测。
“陛下可能有了怠政之心。”
“怠政之心?”
张浚满脸的不可思议道:“为什么?故国未复,北方局势不明朗,光复军是敌是友尚且不清楚,陛下为什么要怠政?”
陈康伯一口把一杯酒饮尽,叹息道:“因为金国覆亡了,而且先帝驾崩了。”
“这……”
张浚方才没反应过来,忽然听到陈康伯提起这件事情,他猛然反应过来。
“你的意思是……”
“金国覆亡,先帝驾崩,太子已立,德远,你觉得这种情况下,陛下还会有什么想法呢?”
张浚低头不言语,少顷,他说道:“应该振奋精神,徐图恢复中原,恢复故土,在开封告慰祖宗。”
“唉……”
陈康伯叹息道:“陛下即位于大宋危机之中,千难万险稳住半壁江山,延续国祚,随后所作所为,不过是在金国威逼之下求存罢了,一味求存,一心求存,只是为了求存,为了求存,什么都可以做。
一朝梦醒,金国覆亡了,先帝驾崩了,太子也确立了,还有谁会威胁到陛下的安危呢?没了,德远,全没了,只要确定光复军是友非敌,只要和光复军订立和约,陛下必然怠政!”
陈康伯这话说的其实有点僭越,有点诽谤君上的感觉。
不过就在他的屋子里,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进到张浚的耳朵里,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张浚就坐在桌子边上,手里握着酒杯,一脸迷茫、挣扎之色。
好一阵子,张浚放下酒杯,看着陈康伯。
“那陛下召我回临安,所为何事?”
“当时金国还在,陛下召你回来,是为了对抗金国,如今金国已经覆亡,只要光复军不南下,大宋没有外患,那么……”
陈康伯的话没说完,但是张浚已经明白了陈康伯的意思。
“大宋没有外患,张浚在临安也就没有立足之地了,长卿,你是这个意思吧?”
陈康伯叹息着点了点头。
“德远,你是救时之臣,我敬佩你的志向,敬佩你的为人,所以我希望你可以自己决定去留,善始善终。”
“这是有人想让你对我说的话吗?长卿?”
“这是陈康伯本人想要对张德远说的话。”
陈康伯叹息道:“在山东的时候,我就预感到这一天了,金国覆亡了,光复军又不和大宋为敌,大宋没有了外患,必然沉溺于安稳,无人试图北上,则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偃武修文……
这当然好,我没说安稳是不好的,但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如此,国也如此,昔年大宋和辽国订立和约,双方百余年未有大规模战事,结果一朝金国起势,两国崩毁,只在旦夕之间!”
张浚看着陈康伯满脸的忧虑,缓缓闭上了眼睛。
少顷,他重新张开了双眼。
“果真如此,如之奈何?”
“无计可施。”
陈康伯摇头道:“和约一旦签订,陛下必然怠政,执政者无非汤思退之流,他们能做什么?只求一日安稳罢了。”
“既然如此,我留在临安还有什么意义?”
张浚一口喝干了杯中酒,觉得不痛快,浇不灭心中的愁绪,便干脆拿起酒壶往嘴里倒。
陈康伯默默看着张浚的狂饮。
但是壶里的酒也喝干了,张浚还是不痛快,于是他发怒了。
他拍着桌子咆哮。
“我一生的志向只是为了恢复中原!只是为了恢复中原!我知道我没有很大的才能,所以才有富平之败,才有淮西之败,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但是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堂堂大宋被金人侮辱!我不甘心中华正统被边疆蛮夷踩在脚下!我不甘心华夏天子向蛮夷之主称臣!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呐!长卿,你甘心吗?你甘心吗?!”
陈康伯怜悯地看着张浚。
“我也不甘心,但是这一切已经结束了,德远,金国完了,蛮夷完了,大宋天子不需要向蛮夷称臣了。”
“不是大宋军队自己做到的,就不算数!那是光复军做到的,是光复军做到的!和大宋有什么关系!光复军打败了金国,恢复了中原,难道有人觉得这是大宋的功劳吗?”
张浚狠狠的一捶桌子:“就算现在光复军是友非敌,谁敢保证未来还是?谁敢保证?长卿,你能保证吗?你可以保证吗?”
“谁也无法保证。”
陈康伯摇了摇头。
“对啊!没人可以保证啊!没人可以保证光复军永远和大宋为友啊!不能偃武修文啊!不能荒废军备啊!要积极备战,要练兵,要充实军械,要时刻有战争的准备啊!要防止光复军建国变成第二个金国啊!”
张浚边说边流泪,越说哭得越大声,最后整个人埋头于桌上痛哭失声。
陈康伯默默的陪着张浚,等着他哭完,没有打扰他。
第543章 大宋不再需要我了
张浚哭了很久。
他哭的时候,陈康伯喝了三杯酒,吃了五块肉,叹息六次。
然后张浚终于哭不动了。
人老了,感情就会变得比年轻时稍微脆弱一点,当年富平之败和淮西军变之后,张浚都没有灰心丧气,一直都在相信自己还有下一次的机会,所以他一直没哭过。
但是这一次,他确定自己没有下一次的机会了,所以他哭了,仿佛是要把攒在心里几十年的眼泪都给哭干净为止。
等终于哭完了,张浚抬起头,抹了抹脸,低声道:“抱歉,长卿,我失态了。”
“无妨,失态的张德远比不失态的张德远更让人觉得亲切。”
陈康伯尝试打趣张浚,但是没见到张浚脸上有什么额外的表情,便只能第七次叹息,又问道:“德远,今后有什么打算?”
“今后……”
张浚出神的想了想,苦笑道:“临安既然没了张浚的容身之所,张浚就只能卸下一身重担,忘掉三十年夙愿,辞官归乡,虚度晚年了。”
“落叶归根,挺好。”
陈康伯没有提出任何挽留的想法,只是点了点头,便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咀嚼。
然后第八次叹息。
两人又沉默了好一阵子,张浚才重新开口。
“长卿,张浚这辈子挺失败的,富平之战打不赢,淮西军变解决不了,葬送大宋十万精锐,堪称大宋的罪人。
待年逾花甲,好不容易以为可以大展拳脚将功补过,结果北方出了光复军,两年,就做到了张浚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情,你说,后人会怎么评价张浚呢?”
张浚似是有心似是无意的询问陈康伯。
陈康伯看着张浚面无表情的模样,忽然笑了出来。
“你张德远原来也会害怕?所有人都觉得你张德远纵然有千万般错误万般不是,唯有不会害怕这一点是对付金国最强的利器,也是最值得所有人敬佩的,结果到头来,你也会害怕?”
张浚愣住了,看着陈康伯似是嘲讽的一张脸,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哈哈大笑。
“是了,是了!张德远没什么强项,就是胆子大,他们怕金人,我不怕金人,虽然现在金人没了,但是张德远就该一直胆大到底!”
说罢,张浚还要喝酒,陈康伯便唤来家人,让他们给张浚送上府上最好的好酒,请张浚一醉方休,让张浚喝了个痛快。
当天晚上张浚就睡在了陈康伯的家里,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了才起床,向陈康伯道了声谢,大大咧咧的离开了陈家。
看着张浚离开陈家的背影,陈康伯第九次叹息。
随后,赵构也好,汤思退也好,沈该也好,他们提出任何保守的政策张浚都不会反对了。
他和陈康伯一样,眼观鼻鼻观心,看着他们逐渐把南宋国策修正到了和光复军寻求共存的方向上,再也不提北上进取的任何方针。
南宋的国策彻底进入了保守范围,与光复军商谈、签订和约的意向也渐渐明确,进入了实际条纹的探讨和确认当中。
张浚和陈康伯一样都列席参与讨论,但是基本上不发言,除非赵构主动问起,否则他们一言不发,仿佛两个透明人一般。
这让赵构等人觉得相当奇怪。
那个永远元气满满火力十足的张大炮怎么忽然对这些保守政策一言不发了?
换做平常,他不是应该愤怒的拍桌子和他们据理力争乃至于打起来吗?
现在这是怎么了?
眼观鼻鼻观心,张大炮熄火了?
虽然说张浚不对他们的政策开火这种事情让赵构等人觉得比较奇怪,但是张浚这样做对他们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可以让他们顺顺利利没有阻碍的商议完成和约的内容。
权当是张浚开窍了吧。
随后,临安方面组织了第三次使节团,携带临安方面商议出来的和约初步款项北上山东去和光复军商讨此事去了。
第三波使节团带着赵构的意愿北上山东之后没几天,被张浚拜托调查孙元起案的陈俊卿找到了张浚,说事情有了重大进展。
陈俊卿基本上把幕后大人物的身份锁定了,证据链也接近完成,只要张浚以此发起进攻,就算不能一具拿下,也能让此人手忙脚乱焦头烂额,到时候足以让他吐出几个替死鬼,替朝廷除掉一批吞吃赋税的国之硕鼠。
然后再乘胜追击,把那个幕后主使拉下来,打落凡尘,则朝中主和势力必然大衰,张浚就能推动大宋的北上国策了。
张浚听完陈俊卿的慷慨陈词,又翻开了陈俊卿的调查报告,得知了他所怀疑的那个人的名字。
但是看完之后,张浚平静地把这份报告合上了。
“应求,此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再查,也不要声张,去和你的熟人交代一下,就当此事没发生过,你也把所有知道的事情全部忘记,再也不要提起。”
“啊?”
陈俊卿愣了一下,顿时满脸不解:“相公,这是为什么?咱们好不容易查出头绪了,只要把这些东西交给官家,必然能给此人沉重一击!为什么……”
“应求,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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