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他们的地方武装对付金国的正规军精锐,战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过往他们所应付的不过是些散兵游勇,顶破天也就是一些小股部队来打秋风,稍微应付一下也就过去了,可谁知道金军居然出动主力精锐。
他们招架不住,纷纷被攻破。
被攻破之前,他们才想起来苏咏霖多次嘱咐,金军可能会出动主力对付他们。
但是,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金军在乡间大肆扫荡,接连击破十数座坞堡,而同一时刻,河间城内的守军觉得情况不对。
姜良平连续几天登上城头用千里眼查看城外金军的动静,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的违和感。
金军忽然间停止攻城,转攻为守,这固然减轻了城池的负担,但是也让姜良平觉得金军另有图谋。
这才打到什么地步?金军怎么会停止攻城就此认怂呢?
既然这是不可能的,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金军有其他的图谋正在进行。
千里眼所能看到的情况较为有限,但是姜良平还是注意到围在前线的金军攻城装备有那么一些被金军拖走了。
“他们这是要撤退?还是要改变进攻目标,打算绕过河间?”
伍安翔登上城头和姜良平一起查看城外情况。
“不清楚啊。”
姜良平开口道:“但是我想金贼应该不是要撤退,他们并没有艰难到那个地步,这才十几天,如果十几天就撤军,那么大的一支军队未免也太脆弱了吧?”
伍安翔就觉得很奇怪。
“那他们把攻城器械和攻城部队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好说,可能是弄去支援正在攻打其他城池的军队去了,也有可能……”
姜良平的眉头皱了起来。
“可能什么?”
“他们是去攻打城池之外的乡间坞堡去了。”
伍安翔一愣。
“金贼找到那些坞堡了?不至于吧?”
“又不是不存在,被找到也是时间问题,虽然说是坞堡,但是和两晋时的坞堡差距很大,小股人马围攻或许还能撑住,若是大队人马强攻,这些坞堡怕是支撑不住。”
姜良平有些忧虑。
“那怎么办?”
伍安翔无奈地摇摇头:“让他们入城,不来,让他们南迁,不去,非要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阿郎还为此把那些独立营的兵马留了一半出来给他们守坞堡。
要我说,这些兵力就该全部放在城池里,加强城池内的防御,城池才是最重要的,几十万人都在城池内躲避,他们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唉!”
姜良平倒也知道苏咏霖为了安排这些人忧心劳神的事情,最后他们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产业,不想听从苏咏霖的统一安排,就想着保护自己的产业,活脱脱一群守财奴。
这下倒好,被金军盯上了。
金军若是攻克了他们的坞堡,估计能得到不少粮食和其他军用物资,对金军来说,是一份不错的补身体的食材。
与所得相比,消耗可能非常少,然后金军就又有了攻打城池的底气,这对光复军坚壁清野的战略不是什么好事,而且还不能排除有人直接投降的可能。
当然了,这是苏咏霖在战前给他们开会的时候所提出的忧虑之一。
苏咏霖让他们务必要做好心理准备,一旦被围城,一定要沉着冷静,坚守城墙。
坚持住,就要胜利。
记着,我就在你们身后看着你们,无论何时,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会来解除你们的围困。
饶是苏咏霖提前给打了预防针,真的遇到这种危险的时候,还是很考验指挥官的个人能力。
更何况如果金军只是攻打坞堡夺取物资,反而是小事了。
没过几天,姜良平和伍安翔才意识到他们面临的到底是什么情况。
金军没有四面围城,只是从北门正面进攻。
一群凄凄惨惨的老弱妇孺被全副武装的金军组织列队顶在前面,而金军则躲在这群老弱妇孺的后面,两群不同的人组成了怪异的攻城群体。
他们的速度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很慢的,缓缓的,缓缓的,像是蜗牛爬一样。
然而城墙上的光复军守军士卒们完全看傻了,并没有反击的打算。
百姓和金军混成一团,组成一个怪异的军阵,和重型攻城器械一起向河间城前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士兵们看向他们的军官,军官们则把视线投向更高的上级将官,希望可以从河间守将姜良平身上得到指示。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该怎么办?
这仗,还打吗?
剧烈的精神冲击动摇着每一个士兵的心。
他们识了字,有思想,有觉悟,怀着对底层民众最为深切的同情和关怀,将他们视作和自己一样的存在,接受了军民一体的思想。
怀着如此的思想,他们心中有百姓,断然不可能对百姓出手,相反,保护他们才是职责。
而现在,这些民众正在和金军一起向他们发起“进攻”。
该怎么办?
没人教过他们啊!
指导员也没有说过类似的内容啊!
他们慌乱,他们焦躁,他们不知所措,他们迫切需要有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办。
可是他们不知道,姜良平也很想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城防手册里写了这样的内容吗?
没有。
苏咏霖讲述从古至今的战争案例时讲过类似的内容吗?
姜良平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发现也没有。
全都没有。
他该怎么办?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决断,等着他下命令。
可是他要下达什么样的命令?
他要怎么办?
他不知道。
整个城投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氛围之中,在这个氛围笼罩之下,伍安翔顶盔掼甲登上了城头,找到了姜良平。
“听说出事了。”
伍安翔站在姜良平身边,看着城外那支怪异的“金军”,短暂的震惊之后,就是咬牙切齿的痛恨。
“我该怎么办?”
姜良平咽了口唾沫,像是求助般的看向了伍安翔。
“城要守。”
伍安翔从牙齿缝里蹦出了三个字:“城里还有二十多万人,城不能丢。”
“可是他们呢?他们不是金贼……”
姜良平深吸一口气:“他们是咱们治下的河北百姓……”
“我知道。”
伍安翔点了点头:“可咱们身后的也是河北百姓。”
伍安翔说的很对,城外是河北百姓,城内也是河北百姓。
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金军破城而入,他们必须要保护城内的河北百姓。
可是他们也不能对城外那些遭到金军裹挟的老弱妇孺下手吧?
姜良平扭头看向伍安翔。
“我如果下令的话,就是屠戮百姓的罪人了。”
伍安翔转过头看了看姜良平。
“不下令的话,你我就是河间失守、二十余万百姓惨遭屠戮的罪人。”
“可……”
姜良平只说了一个字,后面的他没想好,想好了也未必说得出口。
他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金军眼看光复军不敢使用武器攻击他们,渐渐大胆起来,前进的速度更快了。
他们的目光也充满了戏谑,脸上也都带着残忍的笑意。
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河间城,在大后方观战的完颜亮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嚣张,越来越得意,越来越狠毒。
就在此时此刻,伍安翔忽然想起了数月之前他在指导司培训班的时候,那堂苏咏霖亲自给他们讲授学识的课。
第414章 每一个人都有披荆斩棘的使命
苏咏霖很重视对部下的思想教育,所以也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到指导司培训班上亲自给参加培训的学员讲课。
能到指导司培训班上上课的都是被挑选出来的优秀人才,立了功,可以进一步培养、担任更重要职位的,都是储备干部。
对这群人,苏咏霖非常重视,所以也会抽空给他们亲自讲课,传授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一般讲的都是些很有意思的内容,学员们都以接受苏咏霖亲自教授为荣。
而那堂课上,有那么一小段时间,苏咏霖像是在感慨似的,讲了一些他的心里话。
“老实说,我觉得我们一路走到如今,还算是比较顺利的,我们遇到的敌人都怀着各自的心思,为了各自的利益不惜把金国的利益也给损害了,你们当中肯定有人觉得咱们很快就能实现咱们的目标。
但是我不得不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咱们只是走出了第一步,推翻金国算是第二步,连第三步都不算,咱们面对的敌人是一群蠢货,但不是所有敌人都那么蠢。
有些敌人不仅很坏,更可怕的是他还很聪明,他的坏通过他的聪明才智被无限度的放大,最后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就是坏的让你心惊胆战,坏的让你半夜做噩梦被吓醒。”
苏咏霖当时这样说,有些人不以为意。
伍安翔当时也是这群人当中的一份子,他们都觉得他们掌握了被他们称为“苏学”的苏咏霖的学识,一定可以在智慧上超越那些金贼。
因为在他们看来,世间的一切几乎都可以用苏学找到对应的事情套进去,然后得出一个精辟的结论,直指目标核心。
他们只要朝着那个方向前进就好。
可是苏咏霖并不这样认为。
“你们别以为学了我说的这些就天下无敌了,不是的,你们或许可以在学识上超越你们的敌人,但是你们的敌人和你们一样,始终都是人,是人,就一定有弱点。
有些敌人坏的很,聪明的很,他们会抓住你的弱点,追着你的弱点穷追猛打,直到把你打趴下还要五马分尸才肯罢休,而你被抓住了弱点,就算其他地方比敌人强,却使不上劲儿。
别的不说,我就说一点,你们当中的某个人知道我军的一个重要军事机密,而那个人不慎被金贼抓住了,金贼对他严刑拷打,他都扛住了,一个字都不肯说,最后,金贼把他怀孕待产的妻子拉到了他的面前。”
苏咏霖举了一个例子。
伍安翔记得很清楚,当时他们那群人中间有一些人神色不改,不以为意,有一些人却忽然沉默,不说话。
伍安翔没结婚,所以当时他也是不以为意的。
可苏咏霖看穿了一切。
“觉得无所谓的,都是没成亲的,不说话的,是家里有妻子有孩子的。”
最后结论当然和苏咏霖说的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你们不能感同身受,觉得无所谓的,是因为你们没有妻子和孩子,而沉默的,因为有妻子和孩子,所以可以稍微想一下,那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样的感觉。
很难受对不对?我跟你们说,这只是非常正常的一种手段,我们都是人,有公心,也有私心,渴望拯救受苦受难的人,就更不能让自己身边的亲人受苦受难,这是我们都有的弱点。
而那些希望置我们于死地的敌人,就会从这些弱点着手,他们如果不能靠武力把我们消灭,就会尝试杀人诛心,诸位,他们会用各种你们无法想象的方式攻击咱们,手段之卑劣,就算是我,怕也是要瞠目结舌。”
说到这里,苏咏霖走下了讲台,走到了他们这群人之中。
“诸位,我不可能永远都在你们边上帮你们当家做主,给你们指引方向,所以我要告诉你们,当你们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不要考虑自己,而要考虑我们整个大团体。
当你面对这种直击你内心深处的卑劣行径的时候,如果你考虑自己,就会落入他们的圈套,做出错误的决定,你必须要跳出去,站在我们所有人的立场上做考虑。”
这句话说完,苏咏霖似乎自嘲般的笑了笑。
“当然,我说这些,可能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事到临头,可能远比我所想象的更加可怕,你们每一个人也有自己的家人,也有私念,都想活下去。
遇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作出决定的还是你们自己,我不能决定你们的决定,我只是希望你们可以明白你们的身份已经不仅仅是你们自己了。
当你们面对敌人的时候,你们代表着我,代表着整个光复军,你们就是我,就是光复军,你们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到我们整个光复军大团体。”
当时的一幕幕像是时光倒流一般浮现在伍安翔的面前,他忽然间明白了苏咏霖当时对他们所说的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们一路走来,所仰赖的无非是苏咏霖的指挥,苏咏霖的组织和命令,是苏咏霖一路带着他们往前走,披荆斩棘,指引方向。
可是当前这种状态下,苏咏霖不可能长出翅膀飞过来告诉他们该如何面对这个事情。
苏咏霖不可能在每一件事情发生的时候都在他们身边,帮他们解决掉所有问题,为他们铺平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