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授摇摇头:“这只是子归你的猜测,讨董初时,康成公与伯喈公还写过《讨董记》,夸赞曹操为天子楷模,若是他屠城杀戮,岂不是引火上身,将此善名尽数自毁?此非智者所为也。”
“希望是我想多了吧。”
陈暮闭着眼睛揉捏着太阳穴,自己给他下的这道紧箍咒,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栓住曹操这只野兽。
但纵观史书,他可不是那种在意世俗眼光的人,作为一个极致利益至上的人,屠城能够让他尽快平定徐州,只要坐拥二州之地,就有了和刘备袁绍公孙瓒等人对抗的资本,曹操为什么不做?
所以陈暮觉得,以现在曹操的实力和想法,如果在攻打徐州的时候,再一次陷入了历史上那种久攻不克的境地,为了震慑陶谦,还真有可能干出屠城这样的事情出来。
只是沮授和荀彧都不相信,那也没办法。毕竟陈暮是站在上帝视角,通过历史来获得的信息,让他们相信一件未来出乎预料的事情,确实困难。
荀彧沉吟道:“尚书令既然担忧曹操会选择如此极端的方式,那为何不选择出兵徐州,反正此时也应是出兵之时。”
陈暮摇摇头:“算了算了,我发现跟你们俩讨论没什么意义,我还是去找一个能讨论的人再说。”
沮授:“???”
荀彧:“???”
两人一脸问号,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唯有陈暮笑而不语。
荀彧和沮授都是顶级战略家没错,但他们不曾接触过自己的黑暗,又如何窥得黑暗?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陈暮曾经因为穿越到这乱世,与这世间格格不入而难以融入,因而变得漠视一切,但随着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越久,受到刘备的影响越深,人也在改变。
至少他现在开始会因为自身利益与百姓生死相悖时而产生纠结,至少他不会再去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至少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与复杂的情绪。
这就足够了。
。。。。。.
。。。。。.
送别了荀彧和沮授,陈暮在府邸中沉思了许久,这才走出了家门,坐上马车,往泰山的方向去。
沿着连绵宽阔的水泥大道,一路往西,在道路三岔路口,拐进了一条黄泥道中。
这条水泥道路左右两侧都是广袤农田和城外村落,直接通往泰山学宫和泰山书院,而三岔口的黄泥道则往东面山脚下的一个村庄。
村庄栽种了大量的桑树,正是盛夏,不时有农夫和桑女走在道路上。
远远看到挂着太守府牌子的马车,除了五十以上的老者,这些乡野之人纷纷停下脚步立于路边,等到马车经过的时候,便会脱下帽子或者弯腰行礼。
过了村庄,再往山里走,就到了后山竹林。
村中人都知道,最近竹林里搬来一户关中来的人家,据说是因为关中现在大乱,因此来青州离世避祸的隐居贤士。
主人家是位六旬长者,只知道姓阎,宽厚有礼,家中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长子倒不姓阎,姓徐,说是早年收的义子,一家人二十余口,就住在竹林内,养了些家禽,生活倒也惬意。
陈暮到了竹林外,下了马车,让仆人在外面等着,自己独自一个人步入林内,顺着台阶往上走,约行四五十步,就看到远处竹林内栽满了花圃,有两名女子在浇水。
看到陈暮进来,都微微下蹲行礼,倒也没有避讳。
陈暮双手负在身后,也稍微欠了欠身。这是阎忠的两个女儿,长女二十余岁,早已经出嫁,只是丈夫病逝,艰难抚养着幼子,这次也被阎忠带了过来,幼女十五六岁,跟陈凤年纪差不多,尚未出嫁。
行到里边,院中有几名幼童正在嬉戏,玩的是丢沙包,大的七八岁,小的不过五六岁。是阎忠的几个孙子和外孙,其中还有徐荣的一子一女。
别看徐荣在历史上死得早,但其实他也三十多快四十岁了,早已成家立业,并不是什么年轻人。
“暮叔叔。”
几个幼童看到陈暮,高兴地簇拥过来。
陈暮从袖中取了几个果脯糖粒递过去,笑着问道:“你们祖父在何处?”
“在后院!”
幼童们开心地接过零食,齐齐指着院子后面。
陈暮笑了笑,摸了摸这几个小孩扎着冲天辫的脑袋,缓步走入其中。
阎忠和徐荣之所以要先住在这里一段时间,是要先洗白。
毕竟他们是西凉军,西凉军曾经做过不少残暴的事情,而且现在还在为祸关中,在关东各路诸侯当中名声相当臭,刘备也很厌恶。
所以要想让他们顺利加入青州集团,就得将过去的经历洗刷干净,重新打造一个人设。
比如因李傕郭汜等人为祸关中,而被迫迁移至青州的世家大族隐士。
这样的人在青州倒是不少,像曹操的老爹曹嵩,现在就居住在青州的北海国避祸,还有张昭家族,也因受到陶谦的迫害而居住在安稳的青州。
陈暮进去的时候,看到老头在院子里屋檐下纳凉,左右看不到徐荣,想来是进山打猎去了,没有带兵的时候,也就这点娱乐方式。
“诚汉先生。”
陈暮走过去,微微拱手,笑着说道:“青州此地,尚住得惯否?”
阎忠操着关中口音说道:“美滴很,山好水好,女子也蛮,额很稀罕。”
陈暮一脸黑线道:“先生,这里就咱们两人,不用装了。”
“哈哈哈哈。”
阎忠哈哈大笑,从陈暮送的躺椅上站起来,转身进屋。
两个人进入屋内,找了席子坐下。
二人互相对视,皆从眼中能看到对方的笑意。
对于阎忠来说,能够带着一家老小从关中这个养蛊持里跑出来,已经相当不错了。
更何况现在青州上升势头正猛,未来可期,以后说不准还能回去。
“说说吧,什么事?”
阎忠也不跟陈暮废话,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出山的时候,好歹也得过个一年半载,等阎忠和徐荣死在乱军之中的消息传出来,他才好方便行动。
所以今天陈暮忽然到访,估计也是有其它事情要商量。
陈暮说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先生,我有个疑惑想向先生讨教。”
“嗯。”
阎忠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讲。
陈暮便说道:“曹操攻打徐州,以我对他的了解,此人势必会想趁着河北局势僵持阶段,尽快把徐州拿下,此人做事说好听点叫不拘小节,说难听点就是不择手段。陶谦人老已无锐气,稍微一吓,就有可能吓破胆子。所以我猜测曹操很有可能会选择极为残暴的方式恫吓陶谦。”
“什么方式?”
阎忠问。
陈暮从嘴中缓缓吐出两个字道:“屠城。”
与沮授荀彧不同,阎忠仅仅只是稍稍皱了下眉头,就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在西凉羌人与汉人之间的矛盾比之屠城的血腥程度也不差,数百万羌族,大小部落能达到上千个。不管是汉人与羌人,还是羌人内斗,动则屠戮整个部落鸡犬不留的事情太多,阎忠都已经习以为常,屡见不鲜了。
“你的疑问是什么?”
阎忠并没有像沮授荀彧那样质疑这件还未发生的事情,而是直接问陈暮的疑问。
陈暮苦笑道:“曹操若是在徐州屠城,对于我青州来说,便是件好事。因为我们就有借口介入此战,让朝廷下诏书责怪曹操,甚至以此联合孙坚,一起将曹操的兖州吞并。但,屠城嘛,你也知道,我怕大哥。。。。。。。”
“这件事情对青州是件好事?”
“嗯,符合我们的利益。”
“呵呵。”
阎忠忽然笑了起来:“子归啊,若是你以前会怎么做?”
陈暮毫不犹豫地道:“静观其变。”
“那现在呢?”
“这也是我如今充满矛盾的地方。”
陈暮摇摇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头野兽,我曾经释放过董卓心中的野兽,让他变得无比嗜血,害死过无数的人。而今日,我似乎也在引导曹操,在释放他心中的野兽。”
“此事跟你有关?”
阎忠问。
陈暮眼神迷离道:“说有关也有关吧。如果不是不想跟袁绍鱼死网破,至少曹操现在应该没那个胆子立即攻打徐州。”
“那就是跟你无关了。”
阎忠笑呵呵地道:“你从未向对待董卓一样对待曹操,他若是屠城,又与你何干?此事,你不必介怀,按你自己想的去做便是。”
“可是我又觉得,徐州应当是我们的囊中之物,若是徐州遭到屠戮过重,恐将来治理会很麻烦。”
“子归,有时候你想问题想得太远了,还没到手的事情,又何谈治理。我其实不太明白,一件还未发生的事情,为何能打乱了你的心呢?”
“。。。。。。。”
陈暮没有说话,他在这一刻也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时候脑袋里,也会一片空白。
阎忠看着他紧锁的眉头,笑着摇摇头:“如果是以前的你,肯定不会在意那些百姓的生死。徐州之民,与你何干?但现在你能这样,是因为你变了。”
“我变了吗?”
陈暮问。
“变了。”
阎忠很认真地点点头:“你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你在乎你大哥的感受。你觉得你以前,会在乎吗?”
“也许。。。。。。会吧。”
“不,你不会。”
阎忠没有给他留任何面子,拆穿道:“如果会的话,你当初就不会那般利用董卓了。”
陈暮无言以对。
因为阎忠说的是事实,如果真的在乎刘备,其实就不会让董卓入洛阳,就不会让刘协刘辩纷纷被废。
毕竟当初跟着汉孝康帝刘宏的刘备,乃至当初的曹操,孙坚这些人,皆为大汉忠臣,心里也只有匡扶汉室,只要董卓不入洛阳,那么他们很有可能成为刘辩刘协的好臣子。
而陈暮的所作所为,却是在将东汉江山推向深渊,不仅跟刘备当初的夙愿相左,其实也是在跟当初曹操的那份赤胆忠心相违背。
假如有一天曹操真的屠城了,那么今天的陈暮,也该承担一份责任。因为他没有力挽狂澜,没有扶大厦之将倾,让这世道变得更乱,才激起了各路诸侯的野心。
“我想,你心里其实是有答案的,只不过是希望找个人倾诉一下而已。”
阎忠最后指着陈暮的心说道:“这个答案,就在你心里。如果你觉得青州的利益至上,那么你就该放任曹操。如果你觉得你更在乎刘玄德,那么你就不应该让一件会导致刘玄德伤心痛苦的事情发生。”
“有些事情,并不是皆要看重利益。子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所不为方有可为”,唯有真正明白你想要什么,你才会懂得你可以做到哪些事情。”
知其不可为而偏为之者吗?
陈暮的眼眸之中,闪烁过一丝迷茫。脑海中浮现的,并不是什么天地大道,也不是什么振聋发聩的呐喊。
而是刘备那爽朗的笑容,二哥桃园舞刀,三哥纵马高歌的场景。
正因为这些年来,三位兄长无时无刻都在乎着自己,牵挂着自己,保护着自己,他才在潜移默化中逐渐改变啊。
人心不是石头,相处十年,早已经亲如兄弟。
哪怕当初自己做错过事情,也曾欺瞒过刘备,可做大哥的,又何曾骂过自己半句,还不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
便是如此,才让他有了今日的改变。
答案。
其实早在他心里。
只是一直以来,陈暮都不愿意去面对而已。
现在。
也是该做个选择的时候。
“我明白了。”
过了许久,陈暮才点点头,闭上了眼睛:“这次,我将亲自领军去徐州,名为与曹操共击陶谦,实则护全徐州百姓。”
阎忠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情感波动,他也是个毒士,向来不在意百姓的生死。
但在这一刻,他选择的是为陈暮推一把,在善与恶的灵魂拷问之间,间接地帮陈暮选择了善。
不为别的。
仅仅只是为了若将来天下平定,希望站在自己头上的,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仅此而已。
毕竟到了那个地步,谁又能说得清楚,为了自己的权力,不会有什么清算呢?
第六章 定徐州(1)
徐州,东海国郯(tan)县。
郯县为徐州治所,历史上要等到刘备入主徐州,治所才迁移至下邳。
而此时此刻,郯县城内,州牧府邸之中,陶谦正在颤颤巍巍地坐在席上,身边是亲信曹宏,别驾从事麋竺,郎将曹豹。
至于大家所熟知的陈圭陈登父子,此时并不在这里,一个辞官回家后,在家中休养。另外一个则担任典农校尉,目前在徐州各地开垦田地,种植谷物,帮助徐州提高粮食产量。
陶谦狭长的眼眸目视四周,很多人看《三国演义》,以为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