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前对李煜让林卿砚在战时促成协约的吩咐一知半解,也无意去弄明白,只道左右不过是一个承诺,到时履约便是。
“是。”林卿砚点点头,抬了抬她手中的水囊,示意她喝水。赵攸怜机械地将杯口凑向嘴,浅饮了一口,听他在旁接着说道:
“你初次上战场,见到此番杀戮之景,心里总是过不去的。别想了,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千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往后千百年只怕还是如此。只要人的欲望无止境,战争,就是不可避免的。”
“哟?怎么,我们的师娘这是——晕血?”姜楠叉着腰逛了过来,林清瞳跟在他身后。
曹彬这一攻城,将他们城中的人都给打散了,皇甫继勋和几员将领分率残部脱逃,林卿砚则带着建阳的人另择了一条路。
赵攸怜别过头去不理他,林卿砚则坐在一旁含笑转移了话题:“如今这宋兵一攻城,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也不知皇甫兄携军往了何处,我们是去追他们,还是就这条路往下走?”
他这话看似在问三人,实则就是在征求赵攸怜的意思。
姜楠会意,当即摸着肚子讪笑道:“跟着皇甫将军敢情好啊,日日好酒好饭,比跟着你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好多了。”
林清瞳摇了摇头,“皇甫继勋树大招风,留在他的军中难有作为,反而需要他的照拂。凭我们这些人的身手,就是要出奇兵以致胜,跟在大军之中则无用武之地。”
林卿砚点了点头,“阿佑,你呢?”
“虽然我不想相信,”她扁了扁嘴,“可是我觉得,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将军。”
林清瞳和姜楠面面相觑,对她的话不无惊讶。
“为甚么这么说?”林卿砚问道。
“我就是觉得,他没有你方才说的那种心。他知道败局已定,便不愿再为此赔上自己的性命。不能说这是错的,但至少,他不适合为将。”
“那我们……”
“走罢,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见林卿砚还在犹疑,审度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莫不是,也想跟着表哥,好日日饮酒、夜夜笙歌?”
“我冤枉啊!”林卿砚指天为誓,“走!必须走!马上走!”
姜楠在一旁笑得饱含深意——小雁儿这小子早就想摆脱皇甫继勋单干了,若不是那皇甫继勋是他媳妇的表哥,而媳妇又大过天,他会一直忍到这时候?
于是乎,他们一众人便脱离了唐兵,藏在暗处时不时地做些干扰,搅和搅和战局,让原本势如破竹的宋师精气神都没有以前那么顺。诚然,他们没有逆转天命、颠倒战局的本事,不过从心而行,尽力而为。即便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却也无悔。
冬雪化尽,江南国又迎来了一个春天。只是没有人有心思考究春日的盛景,国人心中惴惴,唯恐这是江南国最后一个春天。
伴随着春日的脚步,宋国的军队终于长驱直入,打到了江南国西都金陵城的脚下。
大宋的兵士都在摩拳擦掌、枕戈待旦——只要攻下了这座城池,便是完完全全的胜利。
可是,偏偏是在这最后的关头,他们的将军曹彬下令,“全军合围金陵城,无令不得攻城!”
一时间,两军兵士都愣住了,不光宋国的兵不能理解,江南国的兵也困惑得很。
“难道说,这曹彬想要将金陵给围死,断外援粮草,迫使国主开城投降?”
“可是我们金陵繁华物博,虽说城内农田少了些,想要维持半年的生计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曹彬用围城的法子,未免太扭捏了。”
“说不定围城只是虚张声势,敌军啊,肯定还另有图谋。否则曹彬好歹也是一个将军,能想出这种下下之策?”
……
只是,这些兵士怎么也想不到——曹彬将金陵围了起来,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东南西北四面合围,不攻不移,连一点小动作都不搞。
这一切源于曹彬部节节得胜、逼近金陵时,江南国吏部尚书徐铉奉命出使汴京,拜见大宋建隆帝赵匡胤。
徐铉此去,先呈江南国主缓兵修和之意,备陈国主因病未朝,并非拒诏不遵,乞缓兵以全一邦之命,言极恳切。
建隆帝冷笑道:“江南国主何罪之有?只是一姓天下,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赵匡胤灭唐之心既定,便无止战修和的可能。更何况宋军得同心舆图、横江图说,发兵南下以来,捷报频传士气正隆,眼见逼近金陵、胜利在望,他怎么可能在这最后关头网开一面?
于是徐铉起身再拜,道:“还有一事,国主命臣务必禀报陛下。”
“讲!”
“金陵城墙下两丈深处埋有*,环绕全城,若不慎引燃,恐有玉石俱焚之患。”
赵匡胤先是一惊,瞬即沉下了面色,浑身散发出凛然的寒意:“你这是在威胁朕?”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将实情呈禀皇陛下。”
赵匡胤盯着此人的神情,审视再三:“你口中的*是何时所埋?”
“元宗驾崩前曾迁都南昌,便是那时重新修缮了金陵城,在城下埋下*以备不时之需。后国主在金陵登基,未及拆除*,以至今日。”
“好一个未及拆除!”赵匡胤目露狠色,“你们以为区区*便能阻止朕的十万大军吗?如今江南国分崩离析,李煜已然是朕的瓮中之鳖!好啊,他不想俯首称臣享清福,偏要与江南国生死共存,朕便成全他的心愿!”
“*一旦引燃,正在攻城的数万宋国兵士亦不能幸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也不是大宋所乐见的罢?陛下莫不是忘了北有大辽虎视眈眈?”
“且不说你今日所言是实是虚,这些身后之事还轮不到亡国之臣操心!区区一城之主还妄想和朕谈条件!笑话!”
“陛下若以*为虚,大可派人于城下查验。届时,这个条件值不值得一谈,相信陛下心中自有圣断。若陛下觉得微臣所言尚有几分道理,便请三思而后行罢。”徐铉面不改色道,“另外,微臣出使前,国主特意吩咐,说郑王久居大宋宫中,得蒙陛下照拂,不胜感激!并嘱咐微臣面见郑王,带几句口谕。”
赵匡胤冷冷地瞥了徐铉一眼,量他一个文人也翻不起甚么风浪,遂吩咐道:“来人!请江南国郑王前来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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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僵局既成?霜秋至
李从善来到汴梁三年有余,又被“请”进皇宫这几月,早已很明白自己的身份了。
郑宾献图,宋军南下,一切来得如暴风疾雨一般迅猛,他料想到了这些意味着甚么。江南国将灭,他不过是早几年体味阶下囚的滋味罢了。
他一身紫袍,在左右护卫的跟随下步入大殿。三年过去,他仍然身着华衣、仍然随侍众多,所不同的是,袖袍中的那副骨架显见清瘦了下去,身后的随侍则成了软禁他的狱卒。
他跪拜在地,朝着高高在上的黄袍男人行了大礼。赵匡胤许他平身后,徐铉方从一边上前行礼:
“微臣徐铉,参见郑王爷。”
“徐大人免礼。”
赵匡胤淡淡地望着殿中的两人,遂一挥广袖:“徐使初到皇城,还未领略御林风光。便劳郑王做一回东道主,带徐使四面走走罢!”
李从善再拜于地,见赵匡胤站起身向内殿而去:“遵命!臣等恭送陛下。”
徐铉对建隆帝倨傲的态度早有心理准备,但见他如此羞辱李从善,还是不由得愠然。这一头,李从善已然从地上站了起来,面色如常:“徐大人,我们去宋国的御花园走走罢。”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御花园前苑中的景致教人称艳,只可惜,这前苑比不得后苑中宫妃众多、莺莺燕燕,前苑景致虽美,却失了赏景的人。
李从善、徐铉二人在前头走着,宫中侍卫在他们身后一丈跟着,亦步亦趋、尽职尽责。
李从善像是很习惯他们的存在了,丝毫不觉得有甚么不便:“徐大人,王兄贵体可还安康?”
“国主贵体无恙,有的也只是心病罢了。国主有话命微臣带来给王爷。”
“大人请讲。”
“国主说,他不怪王爷。”
不怪?李从善神色一怔——是不怪他治下无方,竟让手下人泄露了同心舆图以致今日之祸。还是不怪他野心勃勃,私取得同心珏而不上缴,妄图瞒天过海?
李从善募地笑了。
不管是哪一种,都已经不重要了。甚至于,兄长是否怪他,也不重要了。江南国就要覆灭了,从今往后,人们只会记得江南国是大宋开宝年间的一簇烟火,繁华一时,沉寂一世。
他们终究,还是没能守住这片江山。
李从善微笑着点了点头:“替我谢过王兄包涵。”
“王爷这就客气了。其实我们这些朝臣都看得明白,三年前,您本是奉国主之名前来朝贡,谁成想这一留便是三年。”徐铉压低声音道,“宋国早就觊觎江南领土,将王爷您困在汴京作为人质,王爷是为国遭了难啊!”
徐铉对同心珏之事一无所知,李从善亦懒怠解释,只摆了摆手:“往事不必再提。不知徐大人可知内子与小儿近来如何?”
他被困宋国皇宫中已有数月,完全断了与外界的音讯。
“王妃与小世子都在金陵王府之中。如今我军节节败退,只怕宋军不日便会抵达金陵城。”徐铉一面回想着,“对了,说起来,在国主命微臣来汴京求和的那日,王妃的胞弟,也就是林仁肇将军的嫡子林卿砚曾经入宫面圣,微臣在阶下与他匆匆见了一面。”
“林卿砚入宫面圣?你可知道他所为何事?”
“微臣不知。”徐铉推断道,“不过经此大战,国主对皇甫继勋将军颇有些不满,以为他的能力不足以统帅三军。许是国主因此事念起了林仁肇先将军,拜林卿砚为将,让他子承父业抵御宋师也未可知。”
二人绕过一簇桃花树,望苑中的山石走去。徐铉思忖片刻,复叹道:“只可惜,虎父未必无犬子。想皇甫晖将军当年是何等的英雄,若皇甫继勋能有他一般的雄才,我江南国又何至于兵败如山倒。只盼这林卿砚能承袭林将军遗风,莫要步皇甫继勋的后尘才是。”
李从善不以为然:“我却觉得,王兄不会命林卿砚领兵抗敌。”
“郑王以为林卿砚难堪大任?”
“胜败已定,便是林公再世亦无力回天,他林卿砚就是再有本事又能如何,不过是多拖几月、多战几场罢了……至于皇甫继勋,他的确不是一个好将才,只是兵败如山倒,却也不能全然怪他。”
“王爷高瞻远瞩,微臣佩服!”
“如今我不过是一介阶下之囚,尚书不必如此客气。”李从善顿了顿,“王兄而今作何打算?”
徐铉走入山石的夹缝中,刚好挡住了随行之人的视线。他低声道:“国主遣臣来此求和,并言,若建隆帝无意止战,就说出金陵城墙下埋有*之事。”
“*?此话怎讲?”
“国主说,这*是当年元宗埋下的,环绕全城,深入地下两丈。而那通气的机关就在皇宫之中。一旦启动了机关,*道中通了空气,只消一颗火星子,便会玉石俱焚。”
李从善不由得皱眉:“我竟不知父王还在城下埋了*……可纵使此话不虚,大宋灭唐之心已定,想要以此逼他们放弃,又谈何容易?”
“国主无意逼宋国放弃南侵,而是想要借此为筹码,和建隆帝谈个条件。”
“甚么条件?”
徐铉摇摇头:“国主并未告诉微臣。”
见李从善面有忧色,徐铉又道:“这些事王爷就不必操心了。国主让王爷自己保重,他说,兄弟重见的日子,不远了。”
……
两日后,汴京的谕旨传到了江宁前线,将军曹彬下令三军合围金陵城,无令不得攻城。
南北之战在这成败已分的最后关头,陷入了僵局。
人们在猜想着,杀伐决断的建隆帝为何不挥军攻城,踏平金陵。人们在猜想着,纸醉金迷的江南国主是不是还躺在温柔乡中未见兵临城下、燃眉之火。
在从未停止的猜想和议论中,太阳日复一日地东升西落,便如白驹过隙。
直到这个时候,林卿砚终于明白李煜口中“僵持半年,再谈协约”是甚么意思。
在这半年间,吴越国国主钱俶奉建隆帝之命,率军先后攻陷常州、润州,尽获江南大部土地。可是曹彬所部仍旧围在金陵城外,毫无动作。而只要国都还在,对于唐国的将士而言,值得他们用生命去捍卫的东西,就还在。笑宋国尽得双佩机密,却依旧攻城不下,可见“逐鹿中原两心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