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中布一台地,再过半个时辰,也就是巳时正三刻一到,他就蒙上眼睛向台下抛掷此佩,何人接到了,就是那有缘人。
台下围观人众听了无不对这天上掉馅饼的事拍手叫好,姜楠混在人群中,听得是一愣一愣的——怎么和一开始说的不一样。
他不知道,在他前后奔忙布置拍卖台的这半个时辰里,林卿砚又将这计划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建阳的百姓多出身贫苦,买不起上好的玉器,以往的拍卖吸引的多半是城中为数不多的富家子弟。然而,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造出足够的声势,与其拍卖,倒比不得白送更加吸引人奔走相告。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围观的人众很快四散开来,各回各家呼朋引伴,把家中的老老小小都喊了来分布在方台四周,就等着时候一到开抢。原本围的两三层人,经过三刻钟的荏苒代谢,变作了足以将整个路口堵个水泄不通的大规模人潮。姜楠在人堆里被挤得七歪八倒的,好不容易挤了出去,再抬头望时,离人堆中的方台已有了二十余丈的距离,连静坐台上的林卿砚的背影都不大看得清了。
“这傻小子竟然要将这么一块宝玉拿去丢!”姜楠无奈地摇了摇头,“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银钱如流水。”
姜楠一鼓作气又挤回了方台旁的一家酒肆,爬上二楼占据了观景的最佳位置。刚刚点了一盅杏花醉,人群中就有人喊道:“时辰到了时辰到了……”
姜楠从来没有觉着半个时辰过得这么快,这短短的半个时辰一到,小雁儿手中那块上好的红翡玉就要拱手送人了……这一日之内大起大落的,他有些受不住。
林卿砚却从来没有觉着半个时辰过得这么慢。台下围了那么多的人,他却始终找不到贾殊道的身影。他恨不能有人飞上方台直接来夺他手中的半佩,他恨不能下一刻就见到她。
“时辰到了时辰到了……”
林卿砚缓缓地站起身,似乎是因为坐得久了,他的身形微微摇晃,很快立住了。有一二个百姓发现,今日这林公子不复往日的英姿飒爽,眉宇间显得有些憔悴,但他们很快就集中精神,将视线聚焦在了林公子手上的那块红玉之上,片刻不敢轻移。
“承蒙诸位有心,愿替金陵法师寻这有缘人。时辰已到,在下这边将玉佩抛下,愿之得其所归。”
林卿砚一字一顿地说着,在方台正中央站定。他以黑巾蒙眼,在原地徐徐转了几圈,耳边的喧闹声霎时间偃旗息鼓,围观人众无不屏息以待。他闭气凝神,细细地辨别着空气中的每一丝微动,翻掌朝上,将红翡玉掷了出去。
玉佩在空中滑过的气流声很快远去,在人群随之躁动的前一刹那,他捕捉到右面台下发出的气浪鼓动的轻声,立时抬手揭下黑巾——近午的日光灼刺眼眸的同时,他看见一道黑影从台下一跃而起,如一道利箭,笔直地向空中的红翡射去,一把将玉佩纳入怀中。
林卿砚夺身上前,在空中与那人对了一掌,双双落回了台上。
那人无意久留,转身借力,腾空越过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踩上屋檐,消失在砖瓦之后。
林卿砚紧随其后,在一眨眼间从众人的视野中遁去了。
方台下的百姓登时就不淡定了——
这算甚么!以武夺佩?林公子说好了是要把玉佩扔下来谁捡到算谁的,哪有半空中被劫走的道理!这人是谁啊!忒不厚道!以后我家的绸缎不卖给他!我种的米也不给他吃!小老儿做的蒸糕也不买……大家放心,林公子去追那小贼了,若追得回来,还会继续寻有缘人的。林公子真真是年轻有为、浩气凛然啊……
二楼窗边坐着的姜楠是眼睁睁地看着一黑一白两道人影从他窗边的屋檐上借力飞过,手中的酒一激动洒了半盅。他缓缓放下酒盅,摸了摸下巴——看来,学一点武功,还是挺潇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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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峰回路转?早绸缪
林卿砚紧紧地追在黑衣人的身后,越过一个个高低的屋瓦,一直兜兜转转跑了二三里路,前头的人终于在一幢小楼的屋角站住转过脸来。
明朗的日光下,他微微眯起的一双凤眼透着捉摸不定的幽光。
“贾殊道!她在何处?”
“林公子为了佳人,甘愿奉上五百两黄金并半条人命,这般豪掷,的确出乎贾某的意料。”望着眼前面色铁青的男子,贾殊道的嘴角勾起了一丝邪笑,“只是,玉珏玉珏,必得双玉才能成珏。在下不才,探寻不到另外半佩的下落,只得继续向赵姑娘请教。”
“不知好歹!”
林卿砚断喝一声,运气于掌,袭向前人。贾殊道翻袖推掌,两力相撞,将脚底的瓦片尽数掀起,滞浮于空中。
“林公子,你太心急了。”
贾殊道薄唇微抿,笑意更深。他屏息凝气,将丹田中的内力猛地注入掌心,掌力更甚,在瞬间将林卿砚掌风中的内力尽数逼了回去,击得他急退一步,嘴角溢出了血丝。
浮于空中的砖瓦洋洋洒洒地落下。
“运功之时最忌心急意乱,”贾殊道一面拂袖子上的灰尘,“恕在下直言,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
“也不尽然罢。”林卿砚抬手擦去嘴角的血,竟扯出一丝笑,“纵然我胜不了你,你也杀不了我,更不能杀我。只要我尚余一口气,便会死缠烂打地跟着你,迟早能找到你们的藏身之处。”
“让你跟上个几日几夜倒也无妨。只是在下担心无人看顾赵姑娘,出落得那般容貌的一个美人,饿上个几日几夜给饿死了,就不好了。”
林卿砚眸色一黯:“所以,不如我们再做一桩买卖罢。”
“说来听听。”
“你应该也从阿佑的口中问出来了,那另外半佩不在我的手中。我愿尽力助你,让双佩合璧,条件是,你现在就放了阿佑。”
贾殊道幽幽地笑着,没有立刻做出答复。
“贾兄不信我?”
“林公子的承诺,只怕也并非有口皆碑罢。”
“你在暗我在明,终归是跑不掉的。”林卿砚道,“你今日不过废了这么一点工夫便能将阿佑掳走,我又焉敢食言?再说了,该问的你都已经知道答案了,强留她又有何用?”
“若只是个知晓内情的女人,的确是没甚么用了。可此人是林公子心尖上的女人,”贾殊道笑了笑,“那就不一样了。”
林卿砚倏地攥紧拳头:“你还想要甚么?”
“实不相瞒,赵姑娘脑子里的答案,在下尚未问出来。此时谈交易委实太早了些……”
没问出来?
林卿砚心上一紧,假作镇定道:“听说阁下的催眠术出神入化,不曾想也会有失手的时候?”
“林公子不必拿话激在下。这交易,买卖双方想谈的时候自然能谈成,也不差这一日半日的,林公子觉着呢?”贾殊道顿了顿,拖长了声调道,“抑或是,林公子愿意将那另外半珏的下落和盘托出,也省却了在下一番苦问?”
林卿砚心如明镜,这贾殊道最想要直接从他的口中问出同心珏的下落,掳走阿佑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罢了。眼下此人打的算盘正是把他二人的说辞相衡相量,以观后效。
种种思量在他脑海中飞快地滑过,他袖中紧握的拳头缓缓地松了劲,叹了口气道:“有何不可……当日我姐夫,也就是江南国郑王,他从赵相之子赵承煦手中劫下了那半佩。我本不知姐夫将那半珏藏在了何处,亦不甚在意。月前我在金陵时,国主召我入宫觐见,从他口中才得知,姐夫早已将那半珏献给了国主,国主以之为引祸之物,遂埋入了皇陵之中。”
皇陵?贾殊道眉头微皱——那的确是个棘手的地方,难怪王爷的人翻遍整个皇宫都没找到。
“言尽于此,贾兄也应当明白,闯入皇陵取一物并非在下一人可为,说是尽力相助,亦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林卿砚轻叹道,“皇陵中的机关向来是有来无回,说实在的,贾兄也不想去冒这个险罢……不如贾兄先以此半佩回汴京复命,探闯皇陵之事还请王爷三思。”
默然良久,贾殊道忽然笑道:“林公子说的在理,贾某亦非贪得无厌之人。只是为验明林公子的诚意,在下还需听听赵姑娘的说法。不若这样罢,今晚戌时,在下亲自将赵姑娘送回府上,如何?”
“戌时……”林卿砚眸色一凛,寒气逼人,“为何需要这么久的时间?你们究竟将她怎么了?”
贾殊道亦不解释,面上仍带着笑:“若林公子不满意这桩买卖,那便继续跟着在下罢。”
林卿砚犹豫了片刻,道:“在下失言。今夜戌时,在府中恭候大驾。贾兄请!”
贾殊道冷笑了一声,踩力而去。
贾殊道没有看见,在他二人交谈的时候,他身后的层楼叠榭中冒出了一个人头,朝林卿砚比划了些甚么,又遁入了砖瓦之间。
那个人头,正是林氏武馆的二师父——彭尚佯。
贾殊道走后,彭尚佯现了身,落在了林卿砚身前的屋脊上。
“人现在何处?”林卿砚急问道。
“我们将弟妹救了,不敢去林宅打扰夫人,所以先送回了武馆。”
林卿砚闻言点点头,转身便走。彭尚佯一把拉住他,吞吞吐吐道:“卿砚,弟妹她……受了点伤……”
林卿砚十万火急地赶回武馆的时候,他才明白彭尚佯说的受了点伤,是甚么伤。
女子平躺在卧榻之上,身上盖着一床绣花薄被,安详得像是睡熟了。可是她的前额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白纱,殷红的血迹还在隐隐地渗出来。
城里的大夫已经来把过脉,说这是脑袋磕在了甚么地方,人只怕得再昏上几个时辰,不过性命无虞,遂开了些止血清淤的药材。林卿砚听完大夫的话,目眦尽裂,冲出门就要去端了贾殊道的老巢。幸而姜楠和彭尚佯一左一右死命地给他拦住了。
“要我说你就是个不解风情的。”见林卿砚稍稍冷静下来,姜楠开始数落道:“你媳妇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你不好好在床前守着,等人家醒过来温言安慰一番,倒想着冲出去和人拼命。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林卿砚转头望向榻上的那张脸,又密又长的眼睫毛轻轻地搭在下眼睑上,突然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像是有醒来的征兆。他一把推开姜楠和彭尚佯,转身坐回了床榻边。
“这就对了!我们就不打扰你和你媳妇的二人世界了。”姜楠又露出了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刚提脚要走,又想起了甚么,“对了,那秦本草,你打算怎么处置?”
“先关在柴房。”林卿砚头也不抬。
师娘没醒过来,师父自是没空处置背叛师门的孽徒。得嘞,让他继续在柴房里呆着罢。
姜楠和彭尚佯知趣地退了出去。
整件事的发展并不如林卿砚一开始所料。
他原想不惜一切代价将贾殊道引出来再顺藤摸瓜救回赵攸怜。但不得不说,这是他心烦意乱之时只能想到的下下之策,是走一步看一步,不顾一切的打法。
姜楠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了茶楼,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问了一通,很快就察觉到了其中不对味的地方。秦本草因为杂岁那么丁点小事非要把林卿砚拉到武馆去,而正是在他离开的短短一点时间里,贾殊道就潜进了林宅劫走赵攸怜,这时辰掐得也太刚好了些。
“你是说,秦本草是内应?”林卿砚恍惚间反应了过来。
“抓起来问问不就知道了?那个家伙一看也是个没胆色的。”姜楠坏笑道,“不过即便知道了他们的下落,你不是说,那贾殊道的武功不在你之下吗?想要将人全身而退地救出来,还有些难度。”
林卿砚忽然道:“我可以用同心珏将他引出来,再让尚佯去救人。”
“就靠你身上挂着个红翡玉,四处溜达?”
他一时被问住了。
“你这样不行。万一他们已经跑出了建阳城,或者并未在城内布置眼线,你一个人挂着同心珏在城里溜达,消息传不到贾殊道的耳朵里,也是于事无补。”
林卿砚面色泛白:“那你说怎么办?”
姜楠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张口将他的计划娓娓道来。
最后,林卿砚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就按你说的办——半个时辰为限,我回武馆审问秦本草,你将拍卖的木台搭好。”
“唉等等,你先别急!”姜楠将目光落在了他腰间的挂佩之上,“你不会打算用真家伙来引贾殊道现身罢?”
林卿砚一拍脑门,理智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壳里。
早前在南昌时为了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