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前,金陵城中曾流传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谣言,不知卿砚是否听说过?那些不过是小人之言,还望林家不要放在心上。林公为我朝鞠躬尽瘁,几番出生入死,建下的功勋江南国上下有目共睹,必将千古流芳!”这一番话,李煜将姿态放得很低,倒像是替那些造谣传谣之人向林家致歉。
“国主言重了!公道自在人心,家父一生光明磊落,无惧他人编排诽谤。”
话虽这般说,果真无惧吗?林卿砚心上泛起一丝苦涩。
“卿砚通达大义,真不愧林公之子!林公遭逢奸人毒手,溘然长辞,孤定会揪出元凶、从严法办,为林公报仇!”
好一个英明仁厚的君王——林卿砚心中蔑笑,不动声色地起身谢恩。
慰恤过股肱之臣的遗孤之后,李煜话锋一转:“卿砚可知,郑王留在汴京已逾四月?”
“臣听家姐提起过。”
“没有想过为何?”
“建隆帝好客,久留江南贵客于汴款待。王爷肆应之才,足以处之。”
李煜摇头,道:“孤听闻,你这些日子去过汴京,见到了从善。”
“正是。”他可不想背甚么欺君之罪。
江南国主怅然轻叹,露出一个曾经的帝王应有的忧怀:“一念之差,寒忠臣之心。”
“国主为何有此一叹?”林卿砚明知故问。
“年节时京中流言纷然而起,孤一念之差,未能及时肃正朝纲、为林公平反。逝者往矣,追悔莫及。”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臣大胆揣测圣意,谣言风雨满楼之时,只怕国主对先父的忠心也有些动摇了罢……”
李煜默了默,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孤不是一个合格的一国之主。”
“那国主现下为何又信了林家的忠心?”
“林公身故必是遭奸人所害。奸人一计造谣生事、离间君臣,二计暗施毒手、戕害忠臣。”
“谢国主信任!”林卿砚强压下心底的鄙夷:“不知国主今日召臣前来是?”
“昨夜,宫中潜入了刺客,闯进了碧微阁。”
碧微阁。林卿砚眸光一变——大唐皇宫名声在外的藏宝阁。
“刺客离开时留下一封信,信中提到,战神林仁肇之子与郑王过从甚密。讥笑我大唐江山亟待易主。”
“国主难道信那大逆刺客之言?”林卿砚不怒反笑,“家姐八年前嫁与郑王为妻,林家与郑王府本就一衣带水。那贼子以为臣与姐夫过从甚密便能教江山易主,当真是高看我林卿砚了。”
“逐鹿中原两心同,问鼎天下一珏穷。从善寻那同心珏寻了好些年,近几个月终于有了下落,但他却没有上献于孤的打算。”李煜一派了然,目色平静,“他知道孤的性子,那逐鹿天下的宝贝在孤的手中不过是不值一钱的石头。”
林卿砚暗自心惊,这江南国主不像传闻中的那般垂帘不问天下事,有些事,他倒瞧得很是清楚明白。
“孤明白,从善与孤同为元宗嫡子,他经韬纬略,比孤更合适……”
原本李煜说到此处,为人臣子就该惶恐不安地伏拜在地,极尽歌功颂德之辞。可林卿砚偏偏不乐意配合,只坐在位上恭敬地听着。
“孤本有意禅位与他,可如今江南国受制于宋,禅位大事必得向北禀明,不能给宋国举兵南下的借口。可,江南国主之位禅位于贤者,大宋不会乐见其成。”李煜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如今林公身故,从善被困宋都,不知归期……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先父死于鸩毒,”林卿砚募地道,“国主不觉得,像极了宫中常用的那些把戏?”
李煜愣了一瞬,瞪大眼睛:“你以为是孤派人暗杀林公?”
“不必做到暗杀这一步,一封信、一根羽毛,足矣。”
“你这是甚么意思?”李煜大吃一惊,无暇顾及他话中的傲慢无礼。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林卿砚不想再打甚么哑谜,堵在心上多日的闷气冲口而出:“国主曾派人遣送一封密信到南昌,就在先父逝世的前日抵洪。信上还盖着国主的私印,国主难道忘记了吗?”
李煜一脸不可置信,握拳道:“不可能!孤从未派人送密信给林公!”
“豫章城门守将、南都留守府役,皆可为证。”
“孤不曾做过的事,自然不会认!”
林卿砚心一沉——这李煜若是装的,也装得太像了些。
整桩事,他唯一怀疑的地方就在此处:私印。
似林仁肇这般大将,既可以是一国中流砥柱,也会成为国殇之源。戍战多年,他们对一国地形地势了如指掌,一旦叛国另投,挥军回伐,占尽地利人和,多半势如破竹。故而,古往今来的帝王最不能容许的,便是战将的倒戈。
依林母所言,李煜对林仁肇生疑,已经到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地步,为何会放心只遣词造句写这样一封单薄的圣谕,来令一个叛臣自杀,而不选择暗地里直接赐死?信中明明白白地盖着江南国主的私印,倘若林仁肇真有投宋之心,惺惺作态公开此事,定会掀起一番风浪。届时,这封信、信上的印鉴,岂不成了昭昭在目的证据?李煜纵是再昏庸,也不当意气用事至此……
难道……
“先父曾说过,那信中字迹,确是国主墨宝……”
“孤喜好舞文弄墨,兴起之时也尝将字画盖印赠人。别有用心之人若欲仿之,亦非难事。林公一时不察,极有可能受之迷惑。”李煜正色道,“那封信里究竟写了甚么?难道林公之死与那封信有关?”
见李煜目不斜视,一副磊磊落落的模样,林卿砚忽然想到了最可怕的一种解释……
他一咬牙,答道:“那封信中命先父自尽以谢罪,随信附上剧毒的鸩羽。”
“甚么!”李煜大惊失色,跌坐回龙椅上,尖尖的胡须上下颤抖着,“你是说,林公是因为那封信,才……”
“先父,是自杀的。”
李煜瞪大双眼,腰杆僵硬地坐在龙椅上,足足过了半晌,方松开袖中握得发红的拳头——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不是天要亡大唐,而是人要灭大唐……
从勤政殿出来的时候,林卿砚仍是一脚轻一脚重,像踩在棉花上。
他早该想明白这一切,他早该与李煜当面对质。阴差阳错,甚么都错过了,甚么,都来不及了。
他的脑子很乱,像织坏了的麻布,丝丝缕缕地纠缠在一起。机械地迈着步子,在宫人的引导下往宫外走去。
传旨的公公在前头带路,将林卿砚送出宫门的时候,态度比来时殷勤了些。
他不知道国主传这位林公子觐见,都说了些甚么。但推古论今,像林仁肇这般分量的大臣过世,其家眷子嗣无非两种结果,株连获罪、封官进爵。这林公子被国主亲诏入宫,还能稳稳当当地走出勤政殿的大门,封官进爵便指日可待了。
只是他没想过,或许三年,或许五载,这偌大的江南国也将不复存在。
………………………………
第七十章 启程往南?速成法
翌日辰时四刻,萧焱与林卿砚赵攸怜二人在金陵城门下会合,启程往南。
黄土路上,三人个各骑一马疾驰而行,倒是初夏的一幅好景。
赵攸怜的骑术是林卿砚新近教的,因她有轻功的底子,想要在马上掌握平衡并非难事,没两日就骑得像模像样。于是此番回南都,她断然拒绝了林卿砚要给她另备马车的打算,不甘示弱地择了一匹看起来脾气一般、但样貌颇骏的红马作为自己的坐骑。
骏马飞驰比之马车的速度快得不是一星半点,照着情形,一日半便可抵达南昌。迎风纵马了半日,正赶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三人在郊外拴了马,席地而坐,拿出干粮啃了起来。
萧焱很是操心地再一次问起竹林刺客的来历,林、赵二人对视一眼,赵攸怜支支吾吾道:“我们怀疑,幕后主使是……大宋的晋王……”
“你们怀疑那林中的刺客是宋国晋王赵光义所派?”
“大哥认识赵光义?”
“我这一介走马押货的生意人如何会识得大宋王爷。不过早先到汴京交货的时候,听说过这位晋王爷。”萧焱神色一凛,“听说此人并非善类,你们是惹着他了?”
“确是结下了些梁子。”林卿砚答道,“先父生前被流言所扰,这谣言的散布,晋王爷也算出了不少力气。我在宋国时曾大言不惭地说过报复之辞,想是他当真了。”
“先下手为强,的确是这位王爷的做派。”萧焱点点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他出手阔绰,林兄弟可想好了如何礼尚往来?”
“小弟早失了争强之心,不过盼着相安无事罢了。可如今赵光义咄咄逼人,非要斩草除根、一了百了,阿佑武功未复,我的确冒不起这个险。”
萧焱浓眉微挑:“哦?赵妹子原是会武的?”
赵攸怜正专心地啃着手中馍馍,不想他们聊着聊着竟聊到了自己的身上,忙不迭地揩去嘴角的屑渣,伸长脖子想要咽下满口的馍馍。
林卿砚见她这般狼狈,轻笑着代为答道,“她虽不懂甚么外功招式,一身轻功倒是自保有余。三十六计走为上,足够了。”
女子就着水罐中的水,好不容易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忙开口声辩:“我那是不乐意学。若是肯学,以后打架就没有你的用武之地了。”
诶等等,她甚么时候学的跟他一样,自吹自擂起来了……
“那赵妹子为何会武功暂失?”
“说来话长,也就是一不小心着了道,中了化功散。”赵攸怜这一番话真是不可谓不长。
萧焱从她言简意赅的表达中立时把握住了重点:“化功散?可是中原武林常见的那种下三滥的药?”
林卿砚眸光一亮:“萧兄听说过?”
“嗐!你们有所不知!这化功散本传自西域,是医僧的一种药物。若有习武之人急于求成、误入歧途,哦对,你们这叫走火入魔,若有人走火入魔,以此药施救,既能保得他的性命,药效也终有褪去的一日,不致武功尽废,称得上是两全之策。后来听说这药传到了中原武林,成了比武场下暗算害人的歪门邪道,我们那的人都很是痛惜啊!”
“原来是这样啊……”赵攸怜配合地摆出一副惋惜的模样,却不由自主地想酸他一句,“如今这歪门邪道,除了比武场还派上了许许多多旁的用场,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闻言,林卿砚望了她一眼,目光中微带讶然。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与萧焱相识不过这几日,相处起来却是意想不到的轻松自如,仿佛和二哥待在一处,挖苦打趣、自得其乐。
萧焱倒没听出她话中的挖讽,兴致勃勃地问了她中化功散的时间和运气时感受等细节,一拍大腿道:“你这药性埋得深了些,若自行调养,很是费时费力。不过,有一速成的法子,不出十日便能打通经脉,恢复如初。”
“竟有这般法子?”女子的眼中冒出了光。
“赵妹子当真这般想恢复功力?”
“简直是日思夜想!”赵攸怜说完,才想起来心虚地瞟了林卿砚一眼,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想归想,练武要脚踏实地循序渐进,不能……急于求成。”
自那次竹林遇袭之后,她就每夜偷着起来打坐练功,恨不能去哪里把自己练了十几年的武功给讨回来——她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萧焱点点头,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将面前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这法子倒也简单,以艾草为引,烧上一壶烈酒,喝下去个三四两。然后找一个内功高强之人,我看林兄弟就可以,将食中二指抵在你的天突穴上,输以内力。内力随酒劲走遍周身血脉,融会贯通……”
女子听得一愣,这法子怎么听起来——这么怪……
林卿砚在旁却是听了个清楚明白,萧焱的意思是就是令一武功高强之人,将自己的部分内力相传,此消彼长。
“输以内力?”赵攸怜疑道,“这内力输出去了,可还能回来?”
“自然是不能的。这内力送到了你体内,就是你的东西,那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那你这算甚么速成的法子啊!不就是挖东墙补西墙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萧焱从容不迫地解释道,“你不是日思夜想地想要恢复功力吗?先拿点内力来应应急,待过个一年半载你自己个儿的武功回来,你有样学样再还给人家不就成了?林兄弟,你说是不是?”
林卿砚笑而不语——这契丹人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他突然有些好奇了。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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