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卿砚铁青着脸,看向紧闭的屋门:“稳婆说,芊儿这是早产。”
林如菀自然知道早产的凶险,嘴上仍絮絮地安慰道:“没事没事……不会有事的。娘生芊儿的时候,也是早产,不也好好的吗……没事的……”
“芊儿刺了张奉洵一刀,”林卿砚表情严峻,“失血过多,已教大夫去看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
“芊儿怎么会……”联想起林如芊这些日子的反常,林如菀面色一变,猛地揪住弟弟的衣襟,质问道:“你们究竟瞒了我甚么!”
“没有……”林卿砚心乱如麻,只能苍白地解释道,“许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仇怨罢……”
“等芊儿生下孩子,我非得好好问清楚这些事不可!”
屋中的痛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屋门突然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上了年纪的婢女急急忙忙地走出来,她的袖摆上犹带着斑点血渍。
林如菀见了忙问道:“碧珠,如何了?”
“禀王妃!稳婆说芊小姐这一胎乃是脚冲下,难产……让奴婢去找人搬些干净的桌椅,调整姿势……”
俗话说:“头过身就过。”生孩子本就是儿奔生,娘奔死。胎儿若是双脚朝下、胎位不正,难以顺产,更是险上加险……林如菀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手心不由得冒出了汗。
“知道了,去忙罢……”
林卿砚抿唇不语,只握紧拳头望向屋门。
又过了两刻钟,赵攸怜一头撞进了这个院子。没有人通知她此处的事,她坐在房中听外面一阵混乱,一问之下,方急急赶来的。
屋中女人痛苦至极的喊声听得教人一阵阵心惊,门外等候的林家姐弟双双神情冷涩,面色沉重。赵攸怜默默站在他们身后,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上下不得。
天暗得很快,屋子里的人进进出出,一盆一盆的血水溶着浓浓的血腥之气,蒸发在这忙碌的夜色中。屋子里的呼喊声开始变轻,变得低沉,仿佛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缓缓地褪去金色的光亮。
下人们在院子中点起灯,搬来轻凳请主子落座。林如菀一颗心七上八下,捂着胸口坐下时,方觉着腿有些发软——不应该是这样的,芊儿不应该受这样多的苦,难道是她腹中的孩儿因为她想要杀死张奉洵而在惩罚她吗?
林卿砚的面色沉得可怕,肃然地站在廊柱下,一拳打在了柱子上。
方才稳婆已经让人出来问过了,说是产妇身子弱,只怕没法子顺产。若是保大有可能母子俱损,若是保小,至少还能保证孩子活下来。林家姐弟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做出了选择——保大,不惜一切代价。
“王妃!”下人进院禀道,“大夫妙手回春,学士府张家公子的命保住了。”
林卿砚循声望来,眸底是深邃的黑暗。
赵攸怜犹自云里雾里。方才听丫鬟提了那么一句“芊小姐要临盆了”,她便火急火燎地赶了来,如何能想到其中还有这般波折。
林如菀当下松了口气,摆摆手道:“命人好生照料张公子,下去罢。”
她虽不知林如芊为何要杀张奉洵,但她相信因果报应,杀了人、欠了债都是要还的。如今张奉洵没死,芊儿的罪也就轻得多,老天不会这般惩罚她的……
“啊!”
随着女子的一声痛呼,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划破了满院的焦灼,那声音有如天籁,是这世间最美妙的绝响。
“生了,生了!”赵攸怜愣了一瞬,绽开笑意,喊了出来。
“芊儿……”林如菀扶着凳子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门框走去,窗纱内人影晃动,是仓促忙碌的喜悦。
为了不让产妇和新生儿着了风,屋门只开了一条缝,身材娇小的丫鬟挤了出来,眉开眼笑地上前报喜:“回娘娘、回二少爷,姑娘生了,是个小公子!”
“芊儿如何了?”林卿砚直截问道。
“小公子折腾,姑娘耗了这么久工夫,眼下累得没了气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话音未落,屋中忽然传出一女子尖细的声音:“芊小姐?芊小姐?稳婆,稳婆你快来瞧瞧,芊小姐这是……”
屋内的烛光在窗格上映下稳婆臃肿的身影往后退去,她俯下身察看,随即身形一晃,慌张道:“不好了,不好了,夫人血崩了……快,快去熬止血汤,白勺、香茯、艾叶各三钱……”
仿佛一道惊雷,在院中炸响。
稳婆一声令下,几个本就忙东忙西地在打下手的婢子登时跑起来,进进出出、吵吵闹闹,场面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林如菀强打起精神唤来下人帮忙煎药,加入了这一场忙乱之中。
林卿砚只觉得当头被人浇了一盆冷水,牙齿上下打着战。他前几日的内伤颇重,当下血气翻涌,竟在喉间尝到了一丝血腥之气。他没有想过,自己会这般惧怕甚么。其实他早该想到了,是死亡。
赵攸怜是第一次听到“血崩”这个词——崩,自上而下之势,毁也。从稳婆惊恐的声调,从下人惶急的忙碌,从王妃一瞬间苍白了的面色,从他不可置信的怃然,从这满院子喧嚣中透出的凄凉肃清——她隐隐感觉到,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词。
………………………………
第六十七章 生死两隔?瘗玉香
张奉洵平躺在榻上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这世间。
微微透亮的清晨,丝丝缕缕的朝阳从窗格间洒落,屋中焚着安神的暖香,恬静而怡人,仿佛半年多前,每一个阳光静好的破晓。
但他很快没有心思安享这一刻的宁静。胸口的剧痛刺激着他的神经,昏迷前的记忆铺天盖地地涌上脑海,血、漫天的血,在她的脚底积流开来……
“张公子,你醒了啊?诶,不能起身不能起身,大夫说你这伤处险得很,差几分就没命了!加之失血过多,必得卧床五六日静养才是!”
屋子里端着下巴打瞌睡的小厮赶忙擦干嘴角的口水,急上前扶住了要强撑着起身的学士府公子。
张奉洵勉力起身,面色狰狞地反握住那人的手腕,质问道:“林如芊,林如芊怎么样了?”
“张公子说芊小姐啊。她昨夜生了,生下一个小子。可惜啊,早产加着难产,最后没活下来。”
张奉洵的瞳孔倏地放大,握着那人腕子的手上加力:“你说谁,谁没有活下来?”
小厮吃痛,整张脸扭在了一处,支支吾吾地,“小公子好好的……芊……芊小姐,芊小姐没活下来……”
小厮暗自腹诽,你儿子活得好好的,现在总该放开我了罢!
张奉洵是松开了手,仿佛触电一般撒开了手,整个人像是飘在空中,茫茫然不知所措。他的耳边似有钟声轰鸣,仔细去听,又闻见一串压得极低的哭声,风一吹,便带走了去。
这郑王府,本听不到钟声。这个清晨,本没有风。
“张公子张公子!”小厮活动着如蒙大赦的手腕,却见那学士府公子硬是生生地要从床上爬起来,一个没留神松了劲,整个人摔下床铺打了几滚。
他本想去扶,想到自己手腕子方才的遭遇,终是讪讪地缩回了手,只迭声叫着:“张公子!张公子你不能下床啊!你要甚么,吩咐小的就好!要不小的去将小公子抱来给您瞧瞧?哎哟喂,我的祖宗啊!你的伤口裂开了,蹭蹭地冒着血呢!”
张奉洵在地上滚了几滚,扶着桌脚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头重脚轻地往门外走去。小厮无法,只得急匆匆地赶了上去。
一出屋门,院子里浇水过路的下人便齐齐抬头望向这颇为落魄的张家公子,愣了一瞬,齐齐屈身见礼。他只着了一件中衣,披头散发,胸口白襟上的血晕还在不断扩大。
张奉洵猛地认出,此处就是郑王府的厢房,林如芊住了多日的那个院子。隔壁,隔壁就是她的屋子——屋内紧闭,杳无人息,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当头一棒,他有些清明过来。
“张公子,你这是要去哪里啊?”小厮从后头赶上,哈着腰问道。
“林如芊在哪里?”
“芊小姐的尸体停在后堂呢。王妃、二少爷都在那儿陪着,您这身子就别去凑热闹了……诶诶,是这边走……”
张奉洵一意孤行地要往后堂去,小厮无法,只得另唤了个家奴一左一右地搀着他,就这么跌跌撞撞地一路架着,终是走到了。
后堂的外室中,林如菀林卿砚姐弟相对而坐,茶几上的两盏热茶一直搁到冰冷也无人问津。
小厮扶着张奉洵迈进门槛,见林如菀眼风扫来,忙解释道:“王妃娘娘,张公子硬是要赶来送送小姐,小的拦不住……”
张奉洵面白如纸,推开左右二人,踉踉跄跄地上前:“长姐,芊儿她怎么样了?”
林如菀双眼红肿,勉强维持着王妃的威仪:“芊儿产后血崩,没能救过来。”
张奉洵没来得及再说话,身旁便有一道人影飞快地闪过,他的右脸上顿时挨了一记拳头,站立不住翻倒在地。
“砚弟!”
出拳的正是林卿砚,他居高临下目色凌厉地质骂道:“张奉洵!我是如何跟你说的?你自己找死便罢了,为何要拖累芊儿!你难道不知她怀胎八月受不得刺激?现在好了,你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她呢!”
张奉洵翻身坐起,目光森然,不顾胸口血流如注,反唇相讥道,“那你呢?明明知道杀父仇人是谁却百般隐瞒、不思报仇,只顾自己苟且偷生,将所有的苦留给一个弱女子来抗。若非如此,芊儿怎么会大受打击以至今日!现在倒好,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兄长模样又给谁看!你知道这些话是我从何处听来的吗?是芊儿!是芊儿亲口同我说的!”
林卿砚一怔,紧握的双拳乍然松开。
“住口!”林如菀当下断喝道:“张公子若是念着生前情谊来此道别致哀的,那么就请进去罢。若是来此挑衅滋事,那就恕郑王府招待不周!”
张奉洵没法,只得忍气吞声地住了口,由家仆搀扶着站起,缓缓往内堂走去。
林如菀嗔怪地瞪了弟弟一眼,示意他落座。昨夜守在林如芊身旁一夜,林卿砚已经向她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饶是如此,林卿砚今日之举也太过轻率了。她知道弟弟心中不好过,只叹了口气没有多加指摘。
今日,本是林卿砚的加冠之礼。
内堂中,林如芊双手交叠躺在冰冷的檀木板上,身上的衣服整理得一丝不苟,素白平静的面容与往日无异。她曾高高隆起的肚子平平坦坦,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初入门楣的新妇,那般乖巧灵动而富有活力。
可是一切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她睡觉时从不会这般安分。她喜欢侧着睡,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睡到半夜时,整个人缩成一团,蜷得像只小虾。
他是一个懦夫,可是他也曾有过想要守护的人。
她问他,假奏章被撞破的时候他是怎么打算的。
他说:“那时你已怀了孩子,女人生孩子,便如同鬼门关前走一遭……”
一字一句,如针锥心。
他多么想有机会能告诉她,那些话都不是真的——事情败露,他心慌意乱,除了将她软禁起来封锁消息,他不知道还能做甚么。一日日过去,林仁肇溘然长逝、郑王府几次三番派人来催,他知道瞒不下去了。
可是他是个懦夫,他没有负荆请罪的豪气,亦无引颈就戮的决然。
张奉洵徐徐抚上林如芊的手,那双手冰凉彻骨,寒气一直透到了他的心里。
“芊儿,方才我做了一个梦。”他慢慢地说道,“那个梦很长很长,就像是真的一样。我梦见,你闯进屋子来,发现我案上摆的那封郑王奏疏,其上通红的印鉴还没有干。你质问我为何要伪造姐夫的手书,为何要诬陷岳丈,我怕了,我将一切都同你交代了。这是宋国的离间计,是他们的阴谋。”
“随后,我们将此事禀明了国主、禀明了岳丈,宋国的奸计没有得逞。我们和离了,你说你不喜欢腹中的孩子,喝下了落子汤,回到了江南。国主追究我助纣为虐之过,将我流放至宋唐交界。宋国开始通缉五年前的杀人犯张奉洵,他们很快找到了我,按律判处绞刑。”
他勾起嘴角,轻轻地摩挲着女子冰冷的手背,“我走上刑台的时候,你正在南昌的家中低头扭着帕子。岳母坐在你的对面说道,说你是嫁过的女人,如今再想嫁,只怕就得放低要求、多倒贴些嫁妆了。你说,就算不放低要求,也不见得找了甚么正人君子……”
“然后,我就醒了。”他将林如芊的小手握在掌心里暖着,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这个梦,好不好?”
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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