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进屋槛,回掩房门,扣上木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榻边,掀了被子闷头便睡——没日没夜地守了三天,今夜要演一出大戏,明日又要早起……现在,谁也别打搅他补眠!
转眼间,一弯明月攀上梢头,摇摇晃晃地升至中天。官舍中,一身劲装的男子提着把长剑,偷偷摸摸地溜出房门,匆匆运起轻功,消失在墙头。赶到中书省的西墙外之时,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人还没来。好险,差点睡过了时候!
足下生风,他跃入高墙,径自掠至地牢门前,不费吹灰之力地制住左右守卫,半点动静都没发出。
别看李从善面相富态,不像是个事必躬亲的主儿,好在办事还算牢靠。林卿砚弯腰猫进拱门之后,外头听着那叫一个胆战心惊。高呼声、惨叫声、撞击声……此起彼伏。阴暗的廊道里,伤痕累累的狱卒七歪八斜地躺了一地,哼哼唧唧地,哀声连连。临近水牢之时,还有人特地端了半盆腥味十足的鲜血,直泼了他一身。
用“夺”得的钥匙顺利打开水牢的大门,林卿砚一眼便聚焦在牢中央那个湿漉漉的人影身上。散着恶臭的水一直没到了男人的锁骨处,一头长发披散着,凌乱得不成样子,面上似乎有着几道淌血的伤痕。光线幽暗,看不清神情,独一双眸子幽愤深邃,闪着炯冷的光芒,看得林卿砚后背直发凉。
相较自己身上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满池的污水闻着都清爽了几分,林卿砚左顾右盼了一番,将剑收入鞘中,一跃入池。他蹬着水游到那人身边,道了句:“放心,令妹托我来救你。”
其实林卿砚也知道这不过是多此一举。眼前这人遍体鳞伤、气息奄奄,也就那一双眼睛厉害着些,他想要劫人是易如反掌,点了穴道拎走便是,何必同他废话?
闻言,此人的目光登时柔和了几分,似是卸下了防备。这样的反应,他不知为何,甚是满意。
泅入水中一一打开锁链,林卿砚将男子的手臂往肩上一揽,提着他的腰带踩水借力,双双飞回到池边。上头有了些月色烛光,林卿砚方看清了这人的面容。此人几近而立的样子,一双眉眼确与赵佑相像,只是多了几分刚毅内敛。饶是泡在水中多时有些浮肿,也改变不了他是个美男子的事实。林卿砚利落地将男子负在肩上,脚不点地出了牢房。
月光清朗,正是昨日约定的时候。林卿砚运气于掌,送向墙面,两缓三急,击打了五掌。墙体内震,是没有内功之人所难闻见的沉声。
他背着男子跃出墙头的同时,树梢上一道人影飘然落下。
“二哥!”
赵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由失声。林卿砚将人挨着墙根放下,挡在了匆促冲将过来的赵佑身前。
“我没事……”地上的人缓缓启齿,嗓音低沉沙哑。
浑身上下湿淋淋地滴着水,晚风一吹委实有些寒意。林卿砚满不在乎地摊出一只手,一副要债的模样:“东西呢?”
赵佑面露迟疑之色,偏头往男子身后看去,目色闪烁,似要询问兄长的意思。只是没等这对赵家兄弟四目相接,林卿砚利落地往后一闪,在地上那男子颈前的天突穴上一点,疏懒地直起腰来。
“你、你做甚么?”赵佑瞪大眼睛,急急问道。
“没甚么。”男子勾起嘴角——这小子,比起南都初见之时,倒不那么忸怩了,起码这对眸子愈发厉害,正眼瞪起人来,颇有几分威慑力。
“不过让你哥哥暂时别开口,以免打搅我们的买卖不是?”
赵佑往他身后看去,只见潦倒不堪的男子无力地瘫在墙边,张口无声,唯那双眸一如既往,透着坚毅。纵然听不到回答,他也猜得到,二哥定不肯将同心佩拱手相送,换得一命苟且偷生。可是,他做不到……
“若我猜得不错,”林卿砚道,“你只习了身一苇渡江的轻功,舞刀弄棍、拉弓打穴,均是一窍不通。你若反悔了,或许能带着玉佩全身而退,可你哥,只怕……”
“你究竟要玉佩有何用?”
“贪财也好,好奇也罢。余下之事左右与你无干,带着你哥回宋国好好养伤,才是正经。”
见赵佑仍是呆立原地,踯躅不决,林卿砚怅然地拂了拂袖,慢腾腾地弯下腰,提着男子的后衣领将人拎了起来:“看来还得我帮你做这个决定。”
“你虽不懂穴位,但若我在此处劈上一掌……”林卿砚举起右手在男子的喉间比划着,“会发生甚么,你总归是知晓的罢?”
赵佑攥紧双拳,恨恨地望着他,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敢!”
“我救出来的人,就没有大费周章送回去的道理。敢与不敢,不妨一试!”他眯着眼,玩世不恭的笑容中带上几分森然的寒意,“你若不肯交钱领货,倒简单。想来,你这哥哥死在自己妹妹的手中,也算死得其所了。”
一语言罢,他抬手便要往男子的喉间劈去。赵佑脑中一团乱麻,根本不及计较他言语中的蹊跷,不管不顾地提气冲上前去,想要拦住他,却不防林卿砚掌风一转,直袭向自己腰间。不及防备,藏于腰封中的同心佩被他抢了去。
“成了!”林卿砚掂了掂掌心的红翡,左手一推,将气若游丝的男人推到赵佑怀中,“银货两讫,带着你哥走罢!”
赵佑慌忙扶住男子,忿然地瞥了得意忘形的林卿砚一眼:“卑鄙小人!”
然,只得先咽下这口气,徐图后计。他咬牙将男子半扛在肩上,转过身去,提气欲行。
“闪开!”
蓦然间,他听见耳边的一声疾呼,随即感受到一阵劲厉的掌风袭向后背,推得他猛一趔趄,险些摔到地上。
“你!”赵佑死死护住男子,扭过头来狠狠地瞪向林卿砚,却不由得大惊失色。
月光下,一支鈚箭穿透了他的右臂,沿着箭镞,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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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巧据半佩?觐圣颜
“你……”赵佑惊愕地怔立当场。
“快走!”林卿砚警觉地望着俯于对面瓦顶上的黑影,好不容易腾出点工夫扫了他们一眼,不由得皱眉,“还不走!没看出有埋伏吗?”
看来这王爷不是谁都能当的。李从善果然阴狠,自始至终,他就没想过放人,同心珏和盗佩人的性命,他都要。怪他,怎能轻信那老狐狸的话?
林卿砚抬手点穴,暂时止住了伤处的血——方才的那一弓乃是双矢,天太黑没瞧清,忙乱中只顾着凑上前推人,大意了。
“还不走?”林卿砚将二人挡在身后,不耐烦地催促着。
“那你……”背后传来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是了,赵佑以为他当真是路见不平顺手牵羊的劫狱要犯,这小子……哦不,这姑娘还挺有义气的。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就别丢人现眼了。我殿后!快带人走,别拖我后腿!”穿臂而过的箭伤传来一阵一阵的痛楚,他攥紧掌心的红翡玉,咬牙道。
默了半晌,身后重又赵佑的嗓音,只有简洁的二字,带着隐忍:“告辞!”
一阵轻风拂过,空荡荡的街巷中只余他一人。
足尖轻点,他一跃上了对面的屋顶,直逼到藏匿于瓦后的黑影跟前。那人倒也坦荡,索性直起身来,一身布衣,背上还负着箭壶。
林卿砚上下打量着这个不可貌相的中年男子,评价道:“准头还行,箭法不错。看来姐夫尚有点良心,没弄一阵箭雨,索性连我也杀了。”
“少将军,您不该……”
“该做甚么不该做甚么,本少爷心里清楚!”林卿砚愤然地白了他一眼,“带我去见姐夫!”
见男人犹豫不决,他没好气地补了句:“不然,本少爷的医药费,你出?”
月影偏斜,郑王府主屋廊下,一体态雍容的男人负手而立,面向中庭——正是这府邸的主人,郑王李从善。他静静地望向夜空,似在赏鉴树梢之上的挂悬着的皓月,一身丝质的寝衣外披了件黮袍,仿佛融在了夜色中。
朗月下,他的瞳孔倏地一缩,双眼微微眯起。下一刻,庭中落下两道人影,其中一人的右臂上插着一支长长的鈚箭,鲜红的血色一直染到了袖口。
林卿砚抬了抬眼皮,微微颔首,道了声:“姐夫。”
“属下无能,跑了贼人,误伤了少将军。”布衣男子跪在地上,告罪之时言语间却镇静自若、一派凛然。
李从善的目光冷冷地自二人面上游移,对当下的情势已了然八分。林卿砚其人是有些手段,若不是他一门心思地护着贼人,凭祁叔的箭法,岂会失手?
李从善的语调平稳,听不出起伏:“自己下去领罚罢。”
“是!”祁叔拜了拜,屈身退下了。
“姐夫,”林卿砚笑了笑,“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士农工商,这排在最末的商人都恪守的信誉,姐夫难道不知?”
“本王只知,为国子、为人臣,国耳忘家,公耳忘私,此乃士人之责也。岂不闻圣人云:‘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李从善面色一沉,居高临下,“你此番太过胡闹!”
“姐夫好口才!小弟险些被绕了进去。”男子挑挑眉,“那盗佩之人不过听差办事,何必赶尽杀绝?岂不闻儒家恻隐之心?”
“这帮人来历不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这是放虎归山!”李从善瞥了他一眼,嗤之以鼻,“事已至此,无需多言。你且到后院的厢房中坐着,本王命府医前来为你治伤。今夜之事,不得外传,对岳翁也是一样。”
“明——白——”
“东西呢?”
“那个……”林卿砚面露窘色,轻举了举插着箭的右臂,“我本来将玉佩攥在手里,可箭来得突然,猝不及防,一时失手……摔碎了……”
“甚么!”李从善看着男子从怀里掏出的一捧裂成碎块的红翡玉,脸色顿时黑得可怕。
“还不是怪姐夫你……”他絮絮地埋怨着,“你若不安排那么一出,我也不会中箭,这宝贝更不会摔碎了……”
李从善气得面色发青,就差没背过气去,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沉沉地蹦出两个字:“下去!”
那府医是个见过世面的,大半夜的被人从被窝里喊起来,拎着药箱匆匆赶来,拔箭上药,手抖都没抖。拔下来的一截子箭头上血迹未干,林卿砚就马不停蹄地潜回了官舍。打柜子里摸黑翻出一套中衣换上,再将染血的衣物裹成一包烧了个干净。打点好这一切,天已微明了。此刻,躺在榻上,他以左手抓着同心佩,借着窗外的月光把玩。
玉质纯粹、雕工精湛,的确是个好东西。可这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林卿砚愣是没瞧出来这玩意儿除了能卖钱、能送礼之外,还有甚么分外之处。李从善的确是个背信弃义的“君子”,可他也不见得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硁硁小人。他早已备好了红翡碎玉,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乖乖地将同心佩双手奉上。只是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加深了他一番话的可信度罢了。
寻了个锦盒将同心佩一撂,他本想小憩片刻,不料右臂的伤处变本加厉地疼了起来,明明筋疲力竭,却睡意阑珊。虽说自小摸爬滚打、舞刀弄枪的没少受伤,但被利箭穿臂而过,这是头一次。那般不假思索地冲上前救人,也是头一次。
只是,那个谜一般的女子,却是最后一次见了。
日出之时,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苏鸢叩开了林家少爷的屋门。今日老爷要带少爷面圣,他也有幸去那金碧辉煌的皇宫里走上一遭,自是喜形于色。
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榻侧,轻唤道:“少爷,快醒醒罢!误了进宫的时辰就不好了!”
看来少爷对面圣之事也颇为上心,连带着睡眠都浅了。没等他催上第二遍,就见榻上的男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哑着嗓子吩咐道:“备好衣服,我这便出去。”
“袍袴都在这了。”苏鸢将脚凳往前推了推,俯身上前想要扶男子坐起身。
“嗯……”林卿砚将被头一卷,翻身朝里,睡意惺忪地道了声:“你出去哄住我娘,我……再眯一会儿……”
“少爷……”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果然,这位赖床是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就是去拜见皇上也丝毫妨碍不了他的好梦。苏鸢暗叹了口气,只得放轻步伐出了屋子。
好在,没等他被夫人逼着再去叫人,林卿砚自行收拾妥当,人模人样地出现在饭堂中。林老爷、林夫人瞧着独子一改素日吊儿郎当的脾性,穿戴得衣冠楚楚,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下挂了两瓣困勉的黑眼圈,甚是欣慰。
用过早膳,父子二人骑着高头大马,缓缓悠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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