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瓣一凉,贴在了他光洁的面颊之上。
这下她是彻底地怂了胆,一双修长的桃花眼瞪得圆溜溜,不安地转了几个来回,忙躲回身来,半个字也支吾不出,急急地掀开车帘爬进去了。
爬回车厢里还没坐稳,便闻帘子外一阵放荡不羁的笑声,直笑得她心里毛毛的,怦怦地擂起鼓来,却又莫名地有些暖烘烘的。
怂!她今天真是怂到家了!
所幸赵攸怜人生中十六个年头,十个都是毛小子一般度过的,余下六个年头,虽强记了些女儿的仪态和手艺,终究是因陋就简、得过且过。是以,她这当下薄成了张纸的脸皮没多时又自行长了回去,铆足了劲一掀车帘爬出去,仍旧和林卿砚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此番不比上回连夜赶回南昌那般不舍昼夜,眼见日色将沉,林卿砚便驱马在镇上的一家客栈停下。系好缰绳,取下行装,二人便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客店。
“二位这是住店?”小二热情地将二人迎到了柜台前,“不过小店如今只余下一间上房……”
赵攸怜本就心中有鬼,乍闻此言急道:“甚么?只有一间房了?那那……那怎么办?”
小二哥一脸曾经沧海的过来人模样,笑容满面道:“姑娘别急啊,这小镇上来往客少,小店统共就设了两间上房,一个时辰前被定下了一间,这上房自然只余下一间,普通客房却还是有的,只是怕怠慢了两位贵客!”
女子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感觉林卿砚饱含深意的目光在她头顶上扫过,清朗温润的嗓音道:“两间普通客房,离得近些,有劳了。”
“好嘞!”
小二提了两串钥匙便在前头引路上了二楼,两间房就在隔壁,虽是简陋,看着还算干净整洁。林卿砚吩咐小二备一桌酒菜送到屋里,小二一一应下了刚要退出去,便闻楼上一声醉吼:“小二,再拿两坛酒上来!要最好的酒!”
小二回身急匆匆地往楼下跑去,一面吆喝道:“好嘞!客官您稍等!”
赵攸怜转悠转悠着拐进了隔壁的客房,带笑道:“原来那住上房的贵客是个酒鬼。”
“他喝得不省人事闷头睡一觉倒还好了,若是吵吵嚷嚷一夜不得安生,却是不妙了。”
“你喝得大醉之后,是闷头睡觉还是吵吵嚷嚷?”
“我……”林卿砚刚一开口,脑子里便浮现从皇宫出来那夜喝得烂醉的场景,“我酒量好,不曾喝得大醉过。”
“我记得姜兄说过,若不实实在在醉一回,便枉生为人。”
“你听他信口胡言……姜楠那小子酒量就瓶盖子那么浅,还不是怎么喝都醉。”
赵攸怜还欲搭话,便听楼下小二道:“哎哟客官,您怎么自己下来了。这酒刚给您备好,都是上好的杜酒!哎哎,客官您扶着点,哎,别摔着了……啊……”
紧跟着是酒坛乒乒乓乓砸在地上的脆响。
“哎客官,您醒醒神,小的扶您上去。客官,客官……”
林卿砚站起身:“我下去看看。”
从楼梯口往下望,便见大堂中一个男人醉倒在地上,小二在一旁拽着他的胳膊想要将人拉起来。看背影这男人的身材匀和,不至于太重,但喝了酒的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烂醉成了一滩泥,怎么也糊不上墙。
林卿砚快步走下楼去,小二如遇救星,忙央他帮忙一同将这上房贵客架上楼。林卿砚绕到醉鬼身前,瞥见那人样貌,不由得吃了一惊——此人,他原是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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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上房贵客?坦醉言
这人年约而立,相貌周正,五六年前,曾至林府拜访过林仁肇。当时林卿砚从园内经过,不过一面之缘。这么多年过去了,此人相貌如旧,是以不难辨认。
印象中,此人乃唐国士人,当年是去拜谢爹的知遇之恩的,只是如今为何会出现在宋境?
林卿砚皱着眉,抬起此人的一只胳膊扛在肩上,小二见他满面厌色,只道林卿砚是嫌恶这人身上的酒气,忙连连道扰,一左一右地将人架上了三楼。
虽说是上房,其实也就比普通客房宽敞了些,多了个会客的小茶室,分出了外间里间。如今那外间的茶室中滚了满地的酒坛子,坛嘴下大多还积了大片的水泽,显是没喝完就被人无情地遗弃在了地上。见此情形,小二连连摇头,偏生发作不得——如此简陋的木板地,只怕楼下的屋子该是遭殃了。
避开外间浓重的酒气,二人径直将此人扶到了内间的床上。
“多谢客官!多谢客官……”小二迭声道谢,“余下的交给小的就行了。”
林卿砚点点头,转身欲去,哪知那醉汉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一把拽住他的衣襟嚷道:“来来来,小二!陪我饮上三杯!”
“客官,您松松手,您认错人了!”小二忙劝道。
那人支起半边身子,迷瞪着眼使劲瞅了瞅,笑了:“的确是认错人了。这位小哥好生面善,来来来,陪我饮上三杯,不醉不归!”
那边小二还欲再好言相劝,林卿砚反手在那人脑后点了两下,那人便安安生生地倒回了床上,人事不省了。
小二吓得双目圆睁:“客……客官……他这是,怎么,怎么了?”
“放心,我不过点了他的睡穴,过个三四个时辰自然会醒来。把外面的酒收一收,别让他再喝了。”
果不其然,林卿砚这边正嘱咐着,床上的人已然打起了鼾,一声又一声,很是响亮。
“是是是,小的明白!多谢客官相助!”
“不必客气。”林卿砚颔首还礼,举步出去了。
林卿砚推门回房时,赵攸怜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托着腮帮子呆呆地望着日头沉下去的方向。闻见门扉响动,她转过头:“解决好了?”
又嗅到他身边染上的酒味,女子拍拍手站起来:“那位贵客还真是不安生,连带着你身上都沾了酒气,我去打盆水给你擦擦。”
“你歇着,我自己来。”林卿砚正拦住她,一个字倏地滑过脑海——“水”。
“林将军知遇之恩,小生无以为报!”林府屋檐下,一人向林仁肇深深一拜,声情并茂道,“若水如今方知,水者,扬也。扬之水,方使白石凿凿,涤荡浊流。若无将军,樊某诚如一潭死水,腐朽败矣!”
此番话,少年时的林卿砚在园中乍闻都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如今回想起来,正是那楼上的醉鬼无疑了。
在后院的井里打了满满一桶水,林卿砚拎起木桶,一面想道:“爹一向是个老好人,连那些酸溜溜的文人也多有帮衬,似樊若水这般受过些恩的倒也不少。看情形此人是认不得我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日早些启程回去才是正理。”
只可惜,那喝得酩酊大醉的樊若水却不似他这般想。
四更天的时候,客房外响起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小二在门外压着嗓子唤道:“客官……客官……”
林卿砚从睡梦中醒来,担心这般吵嚷惊动了隔壁屋,遂沉声应了,披衣开门。
小二如遇救星,一把攥住男子的手腕央道:“客官,实在是对不住!楼上的那位又醒了……”
林卿砚将食指比在唇间,示意他噤声,回身掩上房门,往过道里走远了些,才道:“说罢,何事?”
“就是昨日喝醉的那位客官,也算不得醒了,人醒了,酒却没醒……他将小的唤去,硬逼着小人说出是谁将他给打晕的……小的实在,实在是没法子,只能据实以告。然后那位便命小的来请客官您,说是如果请不来,就要砸了小店……”
林卿砚脸一黑——合着他管了回闲事,就让这小二哥误以为他们是甚么善男信女了。
“客官啊!”小二扑通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嚎得愈发大声:“求客官可怜可怜小的罢……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如果因着这桩事被掌柜的扫地出门,小的一大家子都要喝西北风啊!客官……”
“别说了!”林卿砚喝住了他,“我去一趟便是了。”
小二哥千恩万谢地目送林卿砚上了楼,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下去了。
叩响门扉,里面传出清冷的男声,比之四个时辰前,的确是清醒了不少。
林卿砚推门进去,便见樊若水仍是白日里那般装束,余醺未褪、血气上涌,正靠在躺椅上,右手握着一只经瓶,轻轻地晃着。听那动静,瓶里至少剩下两斤酒。
“是你打晕了我?”他懒懒地发问。
“并非打晕。在下凑巧学过一些点穴养生之法,当时见尊驾睡得不安宁,便点了尊驾的安眠穴。”林卿砚一面说着,一面缓步上前,打量着是不是干脆再让他睡上几个时辰比较妥帖。
“胡说八道!你可知我因何喝酒?”不待对方答话,樊若水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既不知我因何喝酒,又岂会明白,我是为了江山社稷而忧,为了再造之恩而怆!每当我闭上眼,前尘往事接连闪过,九州经纬硌在心头,若不是你打晕了我,我如何会醉,又如何会睡着!”
樊若水这一番话说得林卿砚云里雾里,既有几分气他无礼出手的意思,又像是在谢他见义勇为,让自己睡了个安生觉。
然,似他这般喝得半醉不醒的人所言本就不必计较,林卿砚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不知尊驾深夜请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我看你小子也是个有骨气的人,既然你先前将我打晕了,”樊若水的左手轻敲着一旁摆着两只酒碗的木几,“那么眼下你便要陪我饮上三杯,不醉不归!”
合着这四个时辰的睡眠都扔水里了,这厮说来说去还是那句“饮上三杯,不醉不归”……
林卿砚正忖度着用上几分的力道,让他睡到几时比较妥当,那一头樊若水已经给自己满斟上了一碗酒——
“先干为敬!”
酒碗口霍地一倾,大部分酒浆却是泼在了两颊上,顺着脖子漏了满襟。
就这么喝半碗漏半碗的一碗酒下肚,樊若水俨然一副更醉了的模样,将碗底往几上一敲,号道:“天道不公啊!我五岁识文、过目不忘,满腹经纶空有一腔报国之志,怎奈才高运蹇,空叹飘摇风雨,空悲凋敝民生。且不论我,就说我那……”
如此狂妄自夸之语,饶是喝得再醉,也鲜有人说得出口的,由此可见此人的脸皮是厚到了一种境界。林卿砚没兴致听他胡言,夺步上前刚要让他再睡上半天,却被后头的半句话生生止住了动作。
“且不论我,就说我那恩公——唐国大名鼎鼎的战神,你想来也是听过他的名号的……欸,你怎么到我跟前来了?”
林卿砚退后两步,沉声道:“你继续说。”
“哦,我说我那恩公啊,他不仅为人心善,接济我科举盘缠并家中生计,恩同再造!就说他这二十年来为国尽忠的那份赤胆忠心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善人恶人、功臣贼子又有何分别?金陵谣起,豫章人亡……皇帝小儿当真以为自己能够瞒过天下人吗?”
“你在说甚么?”林卿砚霍然变色,“说清楚!江南国主与此事有何关联?”
“有何关联?”樊若水蔑然地一笑,“恩公溘逝的前一日,金陵皇宫中曾密书一封传到留守府,第二日便发生了这等事,若说凑巧,也未免太过凑巧了罢!”
林卿砚的脑中如有雷鸣——爹遇害的前一日接到了宫中密信?为何他闻所未闻?
“那宫中密信传到了林府,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说来可笑……”他晃了晃手中的经瓶,双眼发直地盯着瓶上的青瓷纹,“科举十余年,终是教我中了个举人。我大喜过望,想着终于有颜面去南昌拜谢恩公当年大恩。那日我到了南都留守府,见到了恩公,正畅谈之时,外间一个下人跑进来对恩公耳语了几句,恩公便出去了,又过了一刻钟,有人传话说恩公有要务处理,不便留客。其实那时候我就觉着不对劲了,当时我离得近,那个下人附耳说的话也颇听得些,他说——‘宫里有信来,请老爷去接一接。’”
“你说!你说!”樊若水将瓶底往扶手上砸了两下,大着舌头质问道,“宫中传的信这般偷偷摸摸,可不可疑!恩公接了信便无暇他顾,第二日更暴毙身亡,可不可疑!”
后来他说些甚么已全然入不了林卿砚的耳。
“现在我算是明白了,甚么高官厚禄,甚么名垂千古,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有这般作为的朝廷在,纵是在朝为官,拼尽一己之力又如何?江南国……已经无可救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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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夺道豫章?查密信
第二日清早,赵、林二人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