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多谢。”林卿砚叫住转身欲行的郑宾,“郑大哥,按说这赵普很是得赵匡胤器重,怎会因人检举稍起疑心,便兴师动众地将相府整个给围起来了?”
“谁知道这些宋人是怎么想的!”郑宾粗着嗓子不屑一顾,“就听说是赵普的一桩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被人给翻了出来,赵匡胤生性多疑,眼里本就揉不得沙子,发现这等事自然是要查个底朝天。这不,还派了自己的两个弟弟督察此案。”
“两个弟弟?”
“赵光义和赵光美。上次年宴,你不是也见着了吗?说到底,赵匡胤还是信那些骨肉手足。”
从李从善那里取了信,林卿砚本该一路疾行,到城外牵上马,尽快赶回金陵。可不知为何,眼下,他却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了汴城的一条巷子里。这条巷子距相府近一街之隔。
藏身于街角的阴影后,他观察着相府周遭的兵力部署。东西小门并南正门均由重兵把守,另有四支十余人的巡卫,同时沿府苑外墙巡视。
这种程度的守卫还难不倒他。恰好云蔽寒月,他一个飞身跳上屋顶,借力腾空,落在了赵府园内的一棵阔叶树上。
夜色沉寂、万籁俱静,独西边的一处隐光尚明。宋俗以东为尊,念及她未曾排辈的真名和秘而不宣的身份,他跳下高树,仿佛受到某种指引,径直往灯明的方向走去。
那烛光来源于一处小院,月色忽明忽暗,辨不清那院前匾额上的刻字,只依稀猜得中间似是个“芙”字。
他举步无声地走进小院,在透着灯光的窗棂外驻足,他感受到屋里沉缓的换气声——有人在打坐调息。
心内的答案呼之欲出,他将窗子拉开一条缝看去,只见女子一袭单薄的中衣,正盘腿坐在席上,双目闭阖,周身隐有气流缓动。
她之前中了化功散之毒武功尽失,如今不分日夜地急于练功亦在情理之中。粗粗看来,她的武功已恢复近两成了。
“这丫头练功是不要命吗?”林卿砚心道,“这般苦练下去,只怕没修回五成功力便气竭而死了!要——警告她一下吗?”
“何必多管闲事!再练下去自会气力不济,总不至于真笨到不知自量!”
当下定了主意,林卿砚心一横转身便走,却把院中的生出细草的湿地跺出了老大声响。
“谁!”屋中人当下喝道。
林卿砚住了脚,又想:“便向她问清楚赵匡胤究竟因何大动干戈,以备后算。”
待赵攸怜随手披了件斗篷急急追出来之时,便看到男子立在了原地,背朝屋子,一动不动。
“林……兄?”
林卿砚转过身来,窗格里透出的烛光映明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
“赵贤……”
他还在为应该称呼“贤弟”还是“贤妹”而纠结的时候,女子却一头冲了过来撞进了他的怀中,生生教他把那最后一个字咽了下去。
意识到自己有些兴奋过头越了礼数,赵攸怜忙撑着男子的胸膛退后了几步,颊上泛起羞赧的红晕,结结巴巴地颔首道:“林兄,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汴京办事,路过相府时见外头有御林军把守,好奇之下便……便进来看看。”他自己都有些编不下去,“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与我倒有几分关系,其实也算不得甚么大事,只是我二嫂她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连累她平白担惊受怕。”
林卿砚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究竟何事?”
“你还不知道我娘是甚么人罢?”赵攸怜语带自豪,“你们唐国曾有一威风凛凛的大将,名唤皇甫晖。我娘呢,正是皇甫晖的妹妹……”
“皇甫罗?”
“你知道我娘?”女子眸中闪着明亮的光芒。
“接着说。”
“因着我爹和我娘有过一段风流往事,最近就有人拿这做文章,说爹心向唐国。然后皇上就暂时将相府围了起来,自派人去查证了。左右也不算甚么大事,你为何眉头紧锁?我还没问你呢,你来汴梁有何事?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不算大事?”林卿砚被她这“乐观”的态度给气着了,“一国宰相的府邸被皇帝的御林军持刀包围,这还不算大事?”
见他真的气急了,女子面上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犹豫,遂莞尔道:“我这不是不想气氛太沉重嘛……公道自在人心,爹对大宋忠心耿耿,皇上又岂会不知?”
“忠心耿耿?”林卿砚蔑笑道,“天下从不乏昏聩无用的君王。”
赵攸怜心知提到了他的痛处,咬了咬嘴唇,又道:“此事麻烦就麻烦在要多费些时日,困在此处不得离开……等此事了结,我便去助你。”
“倒也不是不得离开,”他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跟我走……”
“别说玩笑话了。我都说了,此事与我颇有几分干系,若我走了,爹怎么同皇上交代?”
“既然此事与你有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降罪下来,你必会受到连累!”
“连累?”她的面颊被月光衬得愈发白净,“若真有一日朝廷降罪赵家,我又岂能一人置身事外。”
见她颇有几分大义凛然、一损俱损的意思,脑海中浮现宋相赵普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林卿砚半是生气半是无奈,“留得青山,何愁无柴?你赵家人若都似你一般存了休戚与共之心,愚忠愚孝,我看这赵普一脉再无翻身平反的可能。”
他话虽说的不大好听,却句句在理,赵攸怜心上一热:“你在……担心我?”
“既相识一场,你我又并未结怨,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哦——”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只是如今我的武功这般不济,若御林军真闯进来抓人下狱,我想逃也逃不了。即便要逃,也该让哥哥们逃出去,好歹延续我赵家香火不是?”
林卿砚算是听明白了,这丫头是吃准了他,铁了心地要惹他发怒。偏生她说的句句在理,倒教人反驳不得,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不要再胡闹了。”他冷声道,“你心思敏捷、反应机敏,就算武功弱了些,也自有周旋应对之策。若当真无法脱身,便让你那黑鸽子传信与我,我……若有空闲,便来救你。”
赵攸怜强忍住笑:“那小女子便先谢过林公子深恩了。”
“还有,习武并非一日之功,恢复内力不可操之过急,若遭反噬,是为大患。”
“可若照那大夫说的练法,我练上个半年一年都难有小成。”女子的眼睛骨碌碌地一转,“届时难以自保,可就要经常麻烦林公子了……”
没待男子答话,她又紧着自语道:“林公子、林公子……这么喊委实生分。不如,我叫你卿砚罢?”
“男女有别,赵姑娘……”
“你也别叫我赵姑娘!”赵攸怜想了想道:“你若嫌我是个女儿身,便喊我阿佑罢。不是‘赵攸怜’的攸,是‘赵佑’的佑,可好?你喊与我听听?”
“阿……佑?”
“是了。”女子欢喜地一拊掌。
林卿砚的脸色变了又变,终是背过身去:“我还有事,先回江南了。”
语罢,不待赵攸怜反应,便急急腾空而去,灰溜溜地飞走了。
女子静静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看得有些痴了。
“连累吗?”她募地笑出声,“欺君之罪若是不可恕,第一个该杀的,便是我罢……”
………………………………
第四十章 几多前仇?忆往事
世人只道汴京御林军围困相府,御命晋王赵光义主事彻查,却不知赵府上下人人自危之时,那宰相赵普却不在府中。
汴城见暖的那日,御书房中,太监方将女子引出门前去,殿中只余座上阶下君臣二人。
“赵相方才言廷宜陷害与你,可有何证据?”
“微臣暂无实证。臣贱命一条,本不肖晋王爷出手。只怕是项庄舞剑,别有意指……”赵普掀袍跪下,拱手道,“陛下,臣愿暗中清查此事,求皇上允臣十日宽限。”
“暗中?相国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如何能避开百官耳目、暗中督察?”
“臣有一计。待臣回府,陛下便命御林军围堵相府,并将消息散布出去,以为障眼法。臣斗胆,另向陛下请一道令牌,自由出入宅府宫禁,密查此事。”
赵匡胤上下审视着,思虑了半晌,点了点头:“便依相国。”
“陛下,微臣还有一请。”
“讲!”
“这十日间,可否将那匿名信与假雁翎刀交于微臣保管详验?”
黄袍男子有一瞬的愣神,方道:“准!”
那一瞬的愣神,是因着想起,在那过往的十数年月中,有些人、有些东西,总是得而复失,失而不复得。
……
后周广顺元年,唐国奉化节度使皇甫晖命工匠打造一柄精钢宝刀——长两尺三、宽寸余,刀身平直、刀尖上翘,取飞雁翎毛之型,轻盈灵便。次年伊始,刀铸成,皇甫晖将之赠与其妹皇甫罗,罗赐名“泣箩”。
后周显德三年二月,周唐滁州大战中,皇甫罗白纱蒙面,以泣箩力克百千周兵,一战成名。周师攻克滁州后,皇甫军四散逃窜,皇甫罗并那雁翎刀亦不知下落。据传,皇甫罗曾扬言,誓杀敌将为兄报仇。
又一月,后周大将赵匡胤麾下将士生擒一支皇甫部下败军,竟在他们护送的物资中发现了神似“泣箩”的雁翎刀。物什一应收缴,俘虏则被关押在了周营之中。
军中有一随营的楚姓姑娘,整日以白纱蒙面,多在军师身边服侍。营中的兵士多少见识过、或听说过这位楚姑娘半月前引起的诸多事端,有怜香惜玉的,有敬而远之的,还有坚信她是兴风作浪的妖女的。
那日,她带着两个军师的侍卫出了帐,行至囚牢外的沙地之时,牢中的唐国败兵齐刷刷地将目光聚焦在了她的面上。也怪不得他们,正所谓食色性也,这些俘虏正当壮年,楚姑娘那露在外边的一对眉眼实在美艳,教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多加停留。看得久了,却困惑地微微皱起眉来,那双眉眼有点像、像……像在哪里见过。
有的人想起来了,像皇甫将军的妹妹、泣箩的主人——皇甫罗。
那日,赵匡胤传令楚氏进帐。军令传到军师赵普帐中,赵普一面蹙起了眉,一面唤人去请楚姑娘,二人一同前去面见将军。彼时,赵匡胤帐中已跪着一个衣衫褴褛、血斑满襟的唐兵俘虏。
赵普心一紧,当先上前含笑请道:“将军!”
楚罗跟在他身后垂着头,低眉顺眼的样子便像一随侍的婢女。
赵匡胤却是笑不大出来,勉强冲赵普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他身后:“楚姑娘,上前两步来。”
“是。”女子莲步轻移,走上前去,像是没有注意到赵普警告的目光似的,径直走到了那地上的俘虏身侧三尺处站定,“将军有何吩咐?”
“楚姑娘,这位唐国的兄弟说姑娘像极了他的一个故人。本将军想来,或是姑娘的本家兄弟也未可知,还请姑娘摘下面纱,让他一认。”
赵匡胤面上虽是撑着一个淡淡的微笑,太阳穴上的青筋缺隐隐地透了出来。
楚罗颔首应了,侧过身面向仰起头来看她的俘虏,那人身材瘦小,不过是个孩子模样,却面色苍白,一身的新旧伤痕。他紧紧地盯着女子的面颊,虚弱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他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便在此一举了!
“将军,楚氏面上有伤,恐不宜……”
赵普一言未竟,女子面上的轻纱已飘然落下。
“二……二小姐!”
随着那俘虏的惊叫,皇甫罗的身份大白于众,赵匡胤下令将她押入牢中严加看管,任何人、非令不得靠近探视。
只是有一点,赵匡胤一直想不通。传闻皇甫罗自幼便是练武的奇才,又得名师指点,习至这般年华虽未臻化境,却已自成小家。滁州一战中,他本人也曾远远见过皇甫罗在数千军中挥刀斩将的一幕。不论兵略,单比拳脚,与她比试,他亦没有十成的把握。可为何当日,他下令兵士将之擒拿时,她竟毫不反抗,一双眸子淡然如水,像是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又像是勘破红尘的世外之人。
营中所有俘虏都先后被押去辨认那女子的身份,有说从没见过的,有说眉眼虽像皇甫小姐、样貌却差得多的,有说那个女人就是皇甫罗的……
陷于缧绁、为搏生机是人之常情,宁死不屈、忠心护主亦不难理解。而楚罗被关进牢中之后,似是心灰意冷,不复往日的乖觉温柔,只闷头靠在牢笼中,既不替自己辩解,也不破口大骂,一语不发地成了个哑巴。楚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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