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甚么不躲?你不是会武功吗?为甚么不躲?”
她原以为,他能一眼看出她冲穴致伤的把戏,武功一定很好。她不知道,那不过是纸上谈兵,他本是一介书生,根本不会武功。
她不知道,他根本不打算躲。
“你已经……暴露了……”他眯着眼,竟露出一丝狡黠的笑,“趁现在离开罢……”
“你……”皇甫罗幡然醒悟,使劲地摇晃着他的肩膀,“想要我放弃报仇?不可能、绝无可能!”
“你以为我怕了这些周兵?想逼我走,没那么容易!”
“你、你又算甚么东西?你的死根本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给我听着!听好了!我要取了赵匡胤的狗命,我要周国皇帝将我大唐的土地原封不动地双手奉还!”
“我要你看着,亲眼看着这一切!”
“你听见了没有!给我把眼睛睁开!睁开……”
赵普像是服输了,嘴角的笑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凝固了、再也不动了。
他的这一计太毒,却教人恨不起来。
军帐之中血流遍地,她想要鱼死网破已是不能,以卵击石更是下下之策,唯有趁夜而逃这一条路。而军师死在女子的手中,赵匡胤自会认清她的真面目,下令追杀、严加防范……如此,一切都能各归其位。
三天后的黄昏,最后一束暖阳斜斜地窜进军帐的窗幔,投在轻榻的沿角上——足足昏迷三日的赵普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床头侍候的小兵喜不自胜,飞奔出去喊了人,又“吭哧吭哧”地跑回帐中,小心翼翼地端茶递水,一面絮絮地念叨着,说军师这一昏就是三日,要不是医士说还有救,差点就遣人往滁州接嫂夫人和公子来办后事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一口温茶下肚,嗓子不再火烧火燎。赵普勉力启齿,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碎了的瓷片,零散而钝弊。
“那日,怎么……回事?”
“军医留话,说您伤到了喉管,近些日子说话可能都不大方便。”小兵好不容易领会明白军师所言,“哦!您是说三日前那妖女意图刺杀未遂之事罢?这都是甚么事啊!那妖女被关了三日,甚么都不肯交代!嗐,真是凶险,那夜将军近帐,发现周遭的守兵一个也不剩,忙闯进帐中,紧接着就高声命我们赶去。那时候您已被妖女刺伤昏迷,将军急传军医诊治,下令先将妖女收监、严加看管,待您苏醒后看您的意思再行惩治。若是将军再晚到一刻,只怕……”
“那女人……”
“参见将军!”
赵匡胤掀开帐帘健步而入,韬袖一挥,免了小兵的跪礼。
“军师!”
一军主将关切地在榻边坐下,跟在其后的军医忙不迭地上前望色探脉,一番诊断过后,回禀道军师“性命无碍、只需细加调养”云云,自带人下去备药了。
帐中只余二人,赵匡胤严色诘问道:“军师。当日究竟发生了甚么?你为何会在楚氏帐中?当真是她伤的你?”
赵普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方支吾着:“属下……”
听着他拉锯一般的哑声,赵匡胤皱皱眉:“罢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先好好歇着……”
“将军!”赵普扣住刚欲起身的赵匡胤的手腕,索性以那粗哑的嗓音缓缓地坦然道:“是属下去找的楚姑娘。楚姑娘蕙质兰心楚楚动人、身世可怜无依无靠。实不相瞒,属下初见之时便惊为天人,朝思暮想诚难忘怀。是而那夜,一时情至竟迷心智,意欲行越矩之事。楚姑娘为求自保,在慌乱中刺伤了属下。”
“哦?”赵匡胤的嘴角抽搐了下,似笑非笑:“虽生得一副风流样貌,我倒没看出先生是这般性情中人。”
“属下惭愧。”
“既是如此,此事也怪不得楚氏。我便下令放她出来,你以为如何?”
“将军所言正是!只是属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将军成全……”
“讲!”
“出了这种事,一个姑娘家的清誉已毁。在下愿娶楚姑娘为平妻,还请将军命人将楚姑娘带来,愚意当面致歉、询意纳彩。”
“你!”赵匡胤的牙咬得咯咯作响,这赵普分明是个精明人,这几日子究竟是抽的哪门子疯,尽做横刀夺爱的糊涂事!他强压下心头的不快,干笑道:“军师何必较真?军旅苦寂,偶有失德亦在情理之中。”
“赵某明白。”赵普扯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虚弱地发着声,“只是楚姑娘心善貌端,属下确是心仪已久。出了这等事,总得当面致歉,至于成婚与否,一切听凭人家姑娘的意思。”
“军师所言在理!”赵匡胤怫然起身,向外走去的同时抛下一句话:“本将自会命人将楚氏带来见军师!”
赵匡胤没有食言。楚罗被带进军帐之时,衣着已收拾妥当。几日的监禁并未使她现出憔悴之色,反倒内伤渐愈。只是她眸中灵动的亮光黯淡了不少,面色清冷,一袭白衫像极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赵普以喑哑的嗓音质问着她,为何不离开?为何不死心?为何不明白,以她一己之力绝无报仇的可能?
她只是冷着脸坐在一边,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三尺外的地面,像是不屑于同他答话。
是了,他在她的眼中,是仇人、是叛徒。他又有甚么权力对她说教?
有一句话,他终是没有问出口:为何不能放下这一切,让自己轻轻松松地活着?
“我同将军说,那日是我意图轻薄于你,你为求自保,出手误伤。”赵普自嘲地笑笑,将视线从她别向一边的脸上移开,望着空荡荡的帐顶,“想要活命就记清楚,别说差了。”
“还有,出了这等事,就世俗而言,我本该担起责任。而你扮演的是良家女子的角色,若拒绝有悖情理,若接受——”
“不过是逼我逃走罢了。”她冷言道,“何劳赵军师这般大费周折?既有叛国之实,又何必假惺惺地谈甚么忠孝仁义?难道你以为我会念你忍辱求全,在唐国为你说好话?我留得你一条狗命,便不怕你背后算计。未报深仇不惜此命,逢场作戏又有何惧?”
“如此甚好!赵某家中已有发妻,育有二子,堂堂皇甫二小姐尚肯下嫁村夫为妾,何幸之至!”
她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她早该猜到的,眼前这个人已过而立,生得一副好皮囊人模人样的,家中岂会没有妻小?
“村夫卖国求荣,位至军师,堪纳孤女为妻。小女子自当感恩戴德,小心服侍。”她默了良久,缓缓站起身,语气中显出鄙夷,“只是不知尊夫人和令堂得知阁下舍生取义,如今又要纳一个差点杀死自己的女子为妾,会作何感想?”
“我只问你,皇甫罗,愿是不愿?”
她背对着床榻,静默片刻,终是道:“不愿。”
他募地发笑,明明赢了,可这笑却不知是笑她还是笑自己。
“大家闺秀果然善解人意。那请皇甫小姐给在下一个不纳妾的借口?”
比如——新娘子连夜逃婚,无踪无迹。
“很简单。”
女子款步轻移,踱到床尾的衣架边,纤细的背影挡住了些甚么。因失血过多,视物有些模糊,赵普勉力抻了抻眼皮,只见她抬起云袖,抚上身前一物,手腕轻动,是刀刃出鞘的声音。
“不要!”瞳孔中映出白刃的寒光,他拼尽全力撑起身子高喊出声,颈上的伤口顿时迸裂开来,染红了层层白纱。
“嘶——”利刃缓缓划过面颊,皮肉割裂,发出细微的声音。皇甫罗面色如霜,决然无情。
从右耳根到下巴,狭长的伤口不住地渗出血珠,一滴一滴,打湿了白净的衣衫,在肩头绽开一朵朵妖治的红花……
自那以后,楚姑娘衣不解带地在床前侍奉,军师的伤一日日好起来,转眼便能起身理事了。
自那以后,楚姑娘总是以白纱蒙面,极少出帐。但凡出帐,必有两个军师的侍卫跟随在侧。偶有斜风撩起面纱,兵士看见她的右脸颊有一道又细又长的疤痕,粉粉的,已经结痂。
自那以后,军师被刺之事的内幕成了周军中的未解之谜,种种猜测风闻迭起。
或有知晓内情的军尉私下调侃纳妾之事,据说军师微变了面色,摇头低叹:“貌丑不堪为妻。”
又问因何毁容,答曰:“因误伤之事过愧,欲自伤谢罪,救之不及。”
………………………………
第三十六章 东窗事发?君问罪
“查到了!晋王派往翠玄山的鹰犬已在路上,不消一日便可抵京。他们一行八人,为首者身负长匣,极其珍视,其中当是泣箩无疑。”赵承煦立在案前,拧着眉禀报:“爹,要动手吗?”
赵普目色平静,将二子焦急的神情尽收眼底。他这个儿子是挺好的,但还不够好。
“若非他们人数甚众、招摇过市,又岂会教你发现踪迹?”
“爹的意思,此乃声东击西之计?”赵承煦登时反应过来,“是孩儿大意了。”
“派几个人去看看罢。不要落下把柄便是了。”
“孩儿明白!”
赵承煦正要转身退下,便闻父亲沉声吩咐道:“让怜儿过来一趟。”
“是!”
赵攸怜站在东苑书房门前,深深吐纳,想要缓解胸口的不安与憋闷——要与爹单独见面她本就觉得不自在,更何况她直觉感到,这会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
这两日大哥出了远门,二哥忙前忙后的连面也见不着,听说几日前晋王来访不欢而散……她隐隐觉得,赵家似乎惹上了甚么麻烦,正是这种不祥的预感让她暂时搁置了潜逃出府的打算。
她深吸了口气,高声道:“爹,是我,攸怜。”
“进!”一如既往的沉声。
她轻轻推开门扇,脚步沉重地走了进去。只见坐在茶座上的父亲难得露出一丝闲适之色,方几上茶炉正热。
“坐罢。”赵普指了指身畔的空座。
赵攸怜惴惴不安地走上前,硬着头皮坐下了。
“怜儿,”赵普一面抬手为二人倒上热茶,“被困南国之时,可害怕?”
女子被问得糊涂了,讷讷道:“还……还好。女儿已经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赵普将茶壶放回炉上,淡笑道,“长大了,任谁都看得出你有多像你娘。”
“是……是吗……”
她没想到爹会突然提起师父。那个充斥着绝望与死亡的夜晚、月光下苍白凄美的脸、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师父的容貌——她知道的,她们很像。
“如果皇上要见你,你也不会怕的,对吗?”
“甚……甚么?”
“关于你娘的事,皇上或许会召你前去问话。”
“我……娘的事?”赵攸怜还是更习惯称呼她为师父——难道那次师父下山是与宋国人结下了梁子,以致身故?她发觉自己的嗓音在颤抖:“是甚么事?”
“你娘的真名不叫楚罗,而是——皇甫罗,她是唐国将领皇甫晖之妹。十七年前,周唐滁州一役,皇甫将军重伤而亡,皇甫罗为报兄仇,曾潜入周营想要刺杀彼时为周师大将的当今圣上。事情败露之后,她便趁夜潜逃出了周军大营,再无音讯。那时她已怀有身孕,想来是躲进山中,独自一人抚养你长大。”
女子瞪圆了眼睛,惊得说不出话。
“一直以来,为父都避免将你娘的身份公诸于众,一者是因为她是唐国将女,在战场上也曾有过杀戮,终难获宋人认同。二者,”赵普喟然轻叹,“当年,陛下对阿罗亦存着情意,若你的身世大白天下,怕是会徒惹圣怒。如今有人想借你的身世离间君臣,甚至给赵家扣上一个里通唐国的罪名。消息上呈圣听后,皇上多半会召见你,你据实以答无需过于紧张,一切有为父,可明白?”
“我……”她半张着嘴,愣了愣神,方颔首应道,“女儿明白。”
当日,在赵承煦派去拦截雁翎刀的人马传回消息前,命赵普携女觐见的圣谕便传到了相府。
依圣意,宦官先将赵普领进了御书房,赵志愿、赵志英等赵府女儿则在偏厅候旨。
座上的黄袍男子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气概一如十七年前清流关得胜的那个冬日,所不同的是,如今的他眸色清寒,似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挥袖遣退宫婢,俯视着伏首阶下、卑躬屈膝的男人,他感到一丝解气。说到底,他是君、赵普是臣;他是天子,而赵普不过是为他打理天下的,不、是奴才!可是为甚么,为甚么这个奴才可以和皇甫罗育有一女?为甚么她宁可选择这么一个唯唯诺诺的奴才?
念及此,赵匡胤攥紧拳头,袖中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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