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何?
二人未曾商讨出个结论。眼见赵普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赵承煦心里打着鼓,忍不住劝道:“阿怜涉世未深,办事难免有些疏漏。此事全怪孩儿技不如人,着了郑王的道,爹若要责罚,便罚孩儿一人。攸怜刚历牢狱之苦,还请爹念在她一片好心……”
赵普抬起手,止住了二子的絮絮叨叨的解释。“提起怜儿被劫一事,幕后主使,多半是晋王爷。”
“他?”男子警惕道,“他为甚么要抓走妹妹?”
“因为怜儿的身世。他想要找到我与皇甫家早年关系的证据,而且多半已经拿到了。怜儿记不得她在狱中经历了甚么,极有可能是中了巫术,在无意识之中知无不言。”
“赵光义为何要与爹为敌?”赵承煦忿然道,“他的不臣之心,已经懒怠掩饰了?”
“晋王的确在私下结交朝廷大臣,打压异己。为父曾向皇上进言此事,无异于表明了立场,引得报复。”
“爹可有应对之策?”
赵普摇了摇头,“见招拆招,且看看他们究竟握住了甚么证据。煦儿,吩咐下人打点,迎接晋王。”
“是。”
暮芙园中,赵府的二少夫人与怜小姐正围着一个大铜炉促膝畅谈。袅袅云烟模糊了她们的面颊,烘染着宁神的淡香,愈发衬得女子的笑声清丽,无忧无虑一般。
“没想到,你不过离开了这短短十多日,竟经历了这么多事。墨铢传信回来,说你被关在了江南国,可把二嫂吓坏了,我们都很担心你!还好你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听话,以后不要再私自出府了。”
“为甚么?”
“嗯?”赵孟氏显然讶异她有此一问。
“为甚么不要再私自出府?”
“你不该违背爹的命令,此番爹虽未怪罪,难保下次……你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更何况,只有留在家中,才能保证你的安全。”
“安全?”赵攸怜眸色一黯,“只怕不尽然罢……”
“你这是甚么意思?出了甚么事?”
“我的武功没有了——就在这个家里。”
“攸怜,”赵孟氏将手从隆起的腹部移开,覆住了女子蜷在一起的拳头。她的手掌很暖,能给予人力量,“大夫不是来瞧过了吗?放宽心,慢慢调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这一回,赵攸怜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似的:“我的武功,没有了。这个家和南昌的牢房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监禁、幽困、不得自由……还有,化功散。”
正视着嫂子的双眸,她募地笑道:“多么可笑,在这个所谓的家中,有人要我承受武功尽失的痛,正如那冰冷牢房中的某个陌生人所愿。”
“攸怜……”
“监牢中的化功散出自何处,我无从得知——”她的纤纤十指悬空在铜炉之上,感受着网罗而至的暖意。素手轻扬,灰烟飘散。
“但这个家,化功散的粉末混杂在香丸之中,炭火烘焚,的确别有韵味。”
香炉燃起的暖气温淳,但赵孟氏的脸却一阵阵地发白:“你,你是说……暮芙园中的焚香中有化功散?”
“嫂子该不会忘记了,我屋中的焚香,乃是月前你亲手相赠的罢?”查明一切那刻的潸然已在彻夜的颓唐中洗尽,如今的她眸中只剩心如止水的淡然。“那时候,我刚回到汴梁,被爹囚禁在府中。你说这些香丸有宁神静气的作用,能让我睡个安稳觉。不错,这些日子我睡得很好,却不是因为夜阑人静,而是因为焚香中的化功散无时不刻不在化去我的武功、透支我的精力。”
“这其中一定有甚么误会!是误会……”赵孟氏连连摇着头,眸间泛起泪光。
“只有这一句话吗?”她眸间最后一丝光灭了。“香坊的掌柜告诉我,这款香丸乃是宰相府的二少夫人亲手所制,从选材到研磨再到炼制,亲力亲为。他对相府中的姑嫂情谊称赞不迭。”
那不是她第一次露出戒备而充满审视的眼神,但对她爱的人,这是第一次。注视着她的目光,赵孟氏心底最后一道防线崩溃了,泪珠簌簌而落。
“我……我只是希望你,你能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姑娘。没有了武功,你或许就不会那么逞强,不会再陷入男人们的纠葛之中……我没有想到会让你因此陷入困境,承受牢狱之灾。”
“自六年前我入相府以来,一直循规蹈矩地当一个养在深闺之中的私生女。是,我的确曾使轻功溜出府去逛庙会,但究竟无伤大雅,不是吗?”赵攸怜别过脸去,一滴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滑落,“是甚么,是甚么让你非要废了我的武功不可?”
赵孟氏的声线颤抖着,沉重地低下了头,望着自己显怀了的腹部:“无伤大雅……吗?”
“你会武功,你可以跟着承煦走南闯比,你可以把一身是伤的他带回来,自己却毫发无损……我不知道是该羡慕你,还是怨你。”赵孟氏自顾自地喃喃道,“守在他的病榻边,我一直在想,若你能像相府中的其他小姐一样,该多好?”
设想过千万种可能,赵孟氏的回答还是令她哑然。那不是羡慕,不是怨恨——而是,嫉妒。国破家亡,这个曾经的孟蜀公主在一夕之间失去得太多,她死死地守护着手中的幸福,不容许他人染指。
“你若喜欢一个男子,便盼着他也只喜欢你一人。若他与旁的女子纠缠不清,纵然你嘴上不说,内心终是不快的。”
赵攸怜蓦然忆起初回汴梁时姑嫂二人的闺房私话。这金科玉律的最后一条,原是说给她听的,她听懂了表面的意思,却没想通背后的。
(p。s。感谢老猿的长评,今晚八点加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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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皇甫秘辛?滁州事
赵光义驾临相府的时候,已近申时。
赵普将其迎入府中,命人奉上新茶后,屏退左右。
“赵相,听闻令嫒远赴南昌,在那里受了些委屈?”赵光义以茶碗盖轻轻拨弄着汤面上的细叶,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
“皆是误会,区区小事已然解决了。劳王爷费心。”
“欸!相国客气了!”赵光义轻啜了一口茶汤,赞许似的点了点头,又道:“不过,本王听方校尉说起,相国的千金与当年皇甫罗十分神似,他险些以为是自己年老眼花,出现了幻觉,忙打听相国你是不是取了一房与皇甫家沾亲的妾室。哈哈哈!相国说此事有不有趣?”
“王爷说笑了。天下之大,人有相似,物有相同。经王爷这么一说,小女果然是与那皇甫罗在眉眼上有几分相似。”
“虽有些冒昧,本王还是好奇,令千金的生母是?”
“一介乡野村姑耳。”赵普淡淡地一挥手,“说来惭愧,不过是微臣早年惹下一桩的风月债。”
“原来相国也有年少冲动的时候啊!哈哈哈!”赵光义笑罢,漫不经心地说道,“本王听闻相国的这位相好姓楚名罗,武艺不凡,尤其是一柄雁翎刀,使得凌厉决绝。这不禁教本王想起早年的皇甫罗,据传她亦是使得一柄名唤‘泣箩’的雁翎刀,披挂上阵,视后周大军如无物。更听闻那泣箩乃是皇甫晖专门为小妹打造,削铁如泥、独一无二。”
“当年多少周军将士惨死在这一柄泣箩之下,想来若是将此刀往朝堂上一摆,能一眼认出它的旧臣老将也不在少数。”赵光义将茶碗放回几上,似笑非笑:“不过本王觉得,兵器也是认主的。伊人已逝,倒不如留那雁翎刀在土里腐朽,也好过重现于世、物是人非。相国以为如何?”
“王爷见识独到。”
“只是本王有一事不明,还望相国不吝赐教。”
“王爷请讲。”
“半个多月前,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入宋与皇兄密谈机要,当时相国也在现场。不知你们都商讨了些甚么?”
赵普坦然地迎上对方的目光,嘴角轻扬:“王爷的消息倒是灵通得紧……”
“本王就权当相国这是夸赞了。”
“只是那日微臣觐见之时,皇上与耶律王爷已经商榷了要务,臣不过领旨,遣人护送耶律王爷离宋。两日后,却在汴京外郊的枯渠之中发现了手下人的尸体,耶律王爷不知所踪。皇上闻讯大怒,势要令蔑视皇威、凌犯贵客的乱臣贼子身首异处。”赵普顿了顿,“不知以王爷的消息网,可曾悉知这一层?”
赵光义的嘴角一抽,面色寒了下来:“看来,赵相是无意开诚布公,不肯合作了?”
“王爷恕罪。”赵普面不改色地颔首道。
“很好!”赵光义冷笑了一声,拂袖而起,“那么,相国好自为之!留步!”
赵光义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冷风登时簌簌地自洞开的门扉中灌入。院里的王府随侍、相府家丁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何事。赵光义眼风扫过,一干人忙不迭开道的开道、挡风的挡风、跟随的跟随,打起了十二倍的精神服侍着。
茶厅外,一丫鬟轻手轻脚地走上台阶,却是茉竹。她侧目向厅中看去,只见老爷仍坐在原处,沉在阴影中,辨不清面色。她鞠下身子行了一礼,抬手将屋门往外一带,轻轻掩上了。
“爹拒绝了晋王的拉拢,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茶厅中,相府长子赵承宗从偏室走了出来。“倘或晋王果真献上泣箩,以皇甫旧事挑拨离间,爹以为,皇上可会因旧事怪罪?”
“君威难测,岂可妄断?为父不能拿整个赵府去赌。”赵普吩咐道,“宗儿,你去一趟江南,整饬饶州的地产,快去快回。”
赵承宗一怔,皱眉道:“爹为大宋鞠躬尽瘁,皇上当不会为了区区陈年旧事大动肝火。至多不过是罚俸降级,以示惩戒,何至于……”
“按为父说的去做。”
“……是。”
赵承宗领了命,仍从偏室出去。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苦涩的笑——尽心辅佐十数年,皇上当信他赵家赤胆忠心,只是情至生妒、由妒生恨,却是人之常情。
缓缓颔首,手边的杯茶已凉,再冒不出丝丝缕缕的白雾,一如那个女人决然离去后,他寒到极致的心。那种寒,让他通体冰凉,不住地震颤。他以为他的心早已麻木,再翻不起甚么波澜,直到那个继承了她眉眼的孩子站在他面前。
“我师父说,我爹住在汴梁,叫赵普。”
他心中狂喜——她想通了吗?她终于肯放下那一切了吗?她实在是太犟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养大这么个孩子,躲了他十年。还好,还好他终于可以再听到她的消息、再见到她!
“你师父,现在何处?”
“死了。”
……
他抬手将盏中余茶一饮而尽,醇苦的茶味在喉间荡开。
皇甫罗,你还嫌报复得不够吗?
那是十七年前。后周显德三年春,周世宗柴荣初征唐国,掠至淮南之地。后周大将赵匡胤奉命进军,与奉化节度使、同平章事皇甫晖对垒于清流关。
皇甫晖者,骁勇持重,所部甚整,周人惮之。其率大军扼守滁州,于清流关隘路一战,大败周师。其妹皇甫罗正值花信年华,出落得清丽脱俗,却无意婚嫁。她自幼习武,常年随军,将长兄所赠的一柄雁翎刀舞得猎猎生风。但上阵杀敌,这是第一次。清流关一战成名,周师内皆传唐国军中有一女将,白巾蒙面,桃眼柳眉、仙姿佚貌,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引得人人自危。
皇甫晖据险以守,周师军心大乱,赵匡胤正一筹莫展之时,却听闻此地乡间有一村中学究,名唤赵普,博古通今、文韬武略,被当地人誉为“活诸葛”。
周师占领唐地之后,与民秋毫无犯,颇得民心。是时,得乡人指路,赵匡胤携麾下一裨将前去拜会赵普,恰逢赵普十岁次子身患痘症,垂垂危矣。赵匡胤急传军医诊治,半是天意,赵普之子得治病愈,赵家上下感念周军之恩。是而,当赵匡胤问计于赵普之时,后者只得言明,清流关下有条隐秘小道,沿之可至城下。皇甫晖乃是朝廷所派的应援使,对此地地形并不了解,当不知此隐道。
赵匡胤率军趁夜渡之,斩关而入,攻其不备。皇甫晖措手不及,急急应战,与赵匡胤短兵相接,受伤力尽被擒。滁州既破,唐国军势急转曲下,唐元宗李璟急令镇海军节度使林仁肇从建阳赶赴淮南抗敌。林仁肇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终是挽回颓势,此乃后话。
彼时,皇甫晖受伤被擒,誓死不降。周世宗柴荣命人好生照料、押送其回京,半途中却传回皇甫晖伤重不治而亡的消息。赵匡胤拜赵普为军师,整军向东支援,听闻此信,不过喟然一叹,相惜英雄。
行军至半途,赵匡胤偶然救下一晕倒在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