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他静静地走上前,蹲在床榻边,轻唤道,“儿子回来了。”
林如菀侧身坐在床沿,隔着被子握住娘的手,轻摇了摇:“娘,你瞧,砚弟回家了。”
似是挣脱了梦魇一般,她的身子猛地一颤,睁开了双眸。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已然不复往日光彩,如一潭死水,黯淡而沉寂。
“砚儿……”她张口唤道,嗓子沙哑。
“娘……孩儿不孝,回来迟了……”
林如菀端起床尾矮凳上的参汤,递上前去。林母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匙,润了润口。
“扶我坐起来。”
林卿砚忙铺好枕垫,将母亲扶着坐起。寝衣下的胳膊显得那般清瘦,叫他心底不由得一阵惨然。
“你孝顺,娘是知道的。”林母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他的手冰凉得还带着外间的寒气,“此番,等不及你回来,便将你爹他送走了……其实见与不见又有甚么分别呢?总归人是躺在那里,跑不走。你有甚么话,在墓前说,也是一样。”
林卿砚目不转睛地盯着娘的面庞,咬牙道:“孩儿定会查出真凶,为爹报仇!”
“查案之事,自有官府,你莫要插手。无论查出来了甚么,怎么判,你都休得异议,记住了吗?”
林卿砚大愕:“为……为甚么?”
林母默了默,嘴角蓦然勾起一丝淡笑:“你爹他,鞠躬尽瘁了一辈子,便让他走得安心罢。”
他还想分辩,堪堪张口,却意识到——娘,一直都是最了解爹的那个人。
若是让爹选择,他只会认同朝廷给出的真相,接受朝廷通告的真凶。一切非议,都是惑乱朝纲,都是有损国威。
可他不懂,娘在爹的面前任性了一辈子,为何此刻却……
“儿子……知道了。”
“嗯。”林母微微点了点头,继而缓声道,“菀儿、砚儿,今后你们须互相扶持。血,终归是浓于水的,不可因一些俗事而心生嫌隙!还有芊儿,也是一样。”
“张家说芊儿刚诊断出怀了身孕,不宜长途跋涉,只能留在金陵学士府中养胎。”林如菀向男子解释道。
林卿砚会意地颔了颔首。他在汴梁荒度数日,连家中变故都不曾闻得,他又有何理由埋怨芊儿?
林母将儿子的手圈在双掌中,似要捂热它一般,紧紧地握了握,方松开了:“好了,你们便出去罢。我这些日子,是愈发嗜睡了……”
注视着她那苍白的容颜,仿佛支持不住这多时的谈话似的,林卿砚一时怔然。林如菀在一旁答应着,扶母亲躺下,将男子拉了出去。
“娘她……得了甚么病症?”刚掩上屋门,林卿砚便急切地问道。
林如菀轻叹着摇了摇头:“大夫说,悲痛过伤,只怕不好了。”
“甚么?”林卿砚瞪大了眼睛,一把握住女子的手腕,“请了几个郎中?都是哪儿的?药呢?都开了甚么药?”
“砚弟!你冷静一点……”林如菀一面劝着,眼里却不自主地淌下泪,“能请的郎中都请了,娘的身子总不见好。你还不明白吗?娘,她……她求生的念头已经断了,用药施针也无济于事……”
他的心狠狠地一坠,口中喃喃道:“还有我们……娘还有我们……”
“可,爹才是她的天……”林如菀掏出绢子揩了泪,轻推男子的肩膀,一前一后往茶室走去,口中柔声劝道,“娘如今精神不大好了,你平日无事,便多陪陪她。”
“姐。”他像是忽然想起了甚么,回过头来,“你也是一样吗?”
“甚么?”
“以夫……为天。”
女子一怔:“夫为妻纲,自古如此。”
“纲常若覆,尚可偷生。皇天将倾,万灵焉存?”他顿了顿,问道,“姐,你是哪一种?”
“到底出了甚么事?你在汴梁,见到了郑王?他为何留在宋国迟迟不归?”
“无事。”林卿砚温声安抚道,“宋人好客,将姐夫多留了些时候。”
林如菀显然不相信他这套说辞:“你甚么时候连姐姐也诓了?究竟发生了何事?快说!”
“也没甚么。建隆皇帝约莫是想敲山震虎、耍耍威风,故意将姐夫留在汴京些时日,姐夫不愿给国主惹麻烦,唯有在官舍中安生住下,听命而为。想来威风耍过了,宋帝便放姐夫回来了。姐姐不必忧心!”
女子愁容不改,紧着问道:“那国主可知道此事?”
“姐夫呈禀过了。国主也是这意思,让姐夫稍安勿躁。放心,没事的……”
林如菀百虑攒心,落在后头默默地走着。
茶室近在眼前,林卿砚抬手触及门扉的一刹,忽闻得身后女子道:“我不管甚么纲常皇天,砚弟,我只知道,我希望你姐夫好好的。”她静静地问道,“你能答应我吗?”
“姐夫吉人自有天相,那是自然。”他沉声回道,一把推开了茶室的大门。
堂中姜楠、赵佑、苏鸢正对坐无声,听见推门的响动,苏鸢立时局促地跳了起来。姜楠、赵佑亦缓缓起身,向林如菀施礼。
互见了礼,四人重又落座,连苏鸢也在林卿砚的眼神威慑下坐下了。
“伯母怎么样?”姜楠不过是客套地有此一问,却没想到听闻此言,林家姐弟面色愈发暗沉了。
林如菀回道:“姜公子有心了,家母并无大碍。此番劳姜公子日夜兼程往汴梁将砚弟带回来,林府上下感激不尽。”
“王妃客气了!卿砚和我是兄弟,应该的!”
林如菀转向赵佑,道:“这位——是?”
“回王妃的话,小民家姓赵,单名一个佑字,汴梁人氏。”
姜楠在一旁补充道:“赵老弟功夫好,这回得亏了他,否则我和苏鸢连卿砚的面都见不上。”
林如菀点点头,向赵佑道:“多谢赵兄弟!”
赵佑颔首道:“王妃不必客气!”
“赵兄弟的右手,可是不大方便?”
“不过受了点小伤,将养几日便无事了。”
“府中正巧住着几位郎中,来人,去请那位吴大夫来一趟。”说话的同时,女子的眼风扫过姜楠的面颊,不由自主地多停留了片刻。
“嗐!王妃娘娘,你也别给我留面子了。我这腮帮子肿得有多大,我自己知道。”姜楠摆摆手道,“我的确是被人揍了,但既不是寻衅滋事,也不是追讨赌债,这伤也伤得光明正大的。怪只怪我爹当年给我找的那个武行师父武功差了些意思,谁叫我技不如人……还是请那位吴大夫顺道给小弟开两副清淤消肿的汤药,毕竟我这相貌,以后还是要见人的。”
“好……”林如菀见一旁的林卿砚神色有异,也猜出了个大概,遂吩咐下人去请郎中。
丫鬟领命退下了,她抬眸望向赵佑,莞尔道:“赵兄弟此番仗义出手,本宫与舍弟感念于心,必当报答!《论语》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看赵兄弟年纪轻轻,不知此番远行,可曾知会双亲?”
“家母早逝,家父在堂。长兄习文,操持家业,将小弟送往山间拜师学艺。学成下山,常游在外。”
赵佑一番话说得面不改色、滴水不漏,只是抬头对上林卿砚审视的目光时,心上不免漏跳了一拍——虽然他已知晓自己的身份,但终究没有开诚布公地解释过。欺瞒在前,诽谤在后,她终归有些心虚。
“原来如此。”林如菀转面望向林卿砚,似在征询他的意见一般,“正巧现下郑王正在汴梁,不如寄去书信,托他拜会赵兄弟的父亲与兄长,如何?”
不待男子答话,她又淡笑着问道:“不知赵兄弟家住汴城何处?”
话说到这个份上,明眼人都听得出来这是在查验身份。姜楠饶有兴致地听着,毕竟这位来去无踪的贤弟还是颇能引起他几分好奇心的。苏鸢则埋头坐着,还在为自己与主子同席而惴惴不安。林卿砚面色不改,目光落在身前三步远处,不知在想些甚么。
“王妃好意,小人愧不敢当。举手之劳,不敢讨赏!”
“于赵兄弟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但在我林府却是慰喭之情。不过两家间来往走动,万望赵兄弟不要见外!”
一语言罢,林如菀望向赵佑,那目光殷切,似有鼓舞之意。
她这话说得周全得体,如潺潺流水漫过,将对方逼到了死角。赵佑虚张着口,话像是卡在了嗓子里,进出不得。
“姐。”林卿砚漫不经心地说道:“若是姐夫前去拜访,又岂是小门小户间寻常走动,何苦教人家布置麻烦?贤弟的家我有幸去得一次,怕是摆不下姐夫身边那一大群侍卫。”
“哦?”林如菀原先只打量着林卿砚、姜楠二人皆不知此人底细,故而出言试探,现下听男子这般说,便也无了查验之心,“既如此,便依你们罢。砚弟,你可得好好谢过赵兄弟才是!”
………………………………
第廿五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厢房中焚起了炭炉,那种纯粹干燥的暖意扑面而来,浮于衣料的表面,融去了丝丝寒气。
“此处便是厢房。敝府简陋,招待不周,若短了甚么,尽管同我提。”林卿砚简要地客套了一番,转身望门而去。
“林兄。”赵佑出声唤住了他,“多谢林兄方才为我解围。”
“不必。”男子驻足,背对着淡言道:“你的身份若让长姐知道了,只会麻烦。”
末了,他又道:“你此行,并无我邦通关文牒,不便久留。如在南昌无事,不若早些回去罢。”
逐客令么?她苦笑着——鬼使神差,她究竟为何要跟着他们来到唐国?
“先告辞了。”
“等等!”她欲言又止,“投毒的元凶……你可有头绪?”
“没有。”
“你打算如何追查?”
他默了默,榻前母亲的嘱托浮上心头。
“查案之事,自有官府,你莫要插手。无论查出来了甚么,怎么判,你都休得异议,记住了吗?”
可惜,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义不背亲的孝子,从来都不是一个一诺千金的君子。此事,他必须查一个水落石出!
“你当真想知道吗?”他的语气中稍带上了一丝嘲讽,“抑或是,你也想知道,堂堂的宋国宰相,会不会做出买凶杀人的勾当?”
她知道他心情不佳,也不去计较话中的无礼,“其实我……只是作为一个朋友,想替你做些甚么……”
“朋友?”他像是听到了甚么不得了的笑话,“赵姑娘,男女有别,食不连器、坐不连席。朋友又是从何说起?”
看着男子冷漠的背影,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钝痛,身形晃了晃,咬牙道:“我们相识一场,在你眼中,又算甚么?”
“姑娘冒险潜入官舍,知会消息,于我有恩。但中书省外,我曾救过姑娘一命。以恩还恩,两相抵消。你我,互不相欠。”
他沉了沉声,又道:“今日索性在此把话说开了。父仇未报,我无意与宋廷之人产生牵连。他日查明真相,若短兵相接,我必不手软。”
原以为他丧亲之痛未缓,言语间多是气话。可听到方才的话,她不得不意识到,与她划清界限,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你可曾想过,我首先是我,然后才是赵普的女儿……”嗓间流淌出柔和动人的女声,却含着浓稠得挥散不去的哀怨,“与你相识的是赵佑,而非赵攸怜……”
“赵攸怜吗?原来这才是赵相之女的闺名。”他轻笑一声,“若你并非赵相之女,你我又岂会因为同心珏一而再再而三地相逢?你从一开始便是为了宋国的利益而来,赵佑、赵攸怜,又有何分别?”
“赵姑娘,恕林某直言,你我的相识,就是一场又一场的交易,买卖人重信不重义,既已银货两讫,往后便只作陌路罢。”
“敝府新丧,诸事繁多,兼而这些日子进出林府的官员衙差甚众,恐照顾不周。听姜楠说起,姑娘此行离宋,亦是瞒着家中的。依林某之见,不若早些回去罢。”
他的话像一把刀,顺着纹理一点一点划开她的心室,湮灭了所有光亮,留下无边的黑暗。
仿佛静默了许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幽幽地从嗓子眼里透出来:“林兄考虑的是。明日一早,我便动身启程。不及向王妃辞行,还望林兄代为转达。”
“嗯……”有那么一瞬间,他记起她受伤未愈的右手,还是狠了狠心,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融入了无尽的夜色之中。
她扶着长长的案台,一步一步挪到床边,顺着床框缓缓地滑了下去。她努力地想开解自己,就像每一次面对爹爹的冷脸与下人的冷言之后。可是她的心揪在一处,疼了很久,久到她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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