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普邀李从善入内,暂避风雪。又觉怠慢,索性陪着远客,在枢密院中游览一番。赵普显然对枢密院的构造并不熟悉,不过且走且行,消遣耳。
无意间绕进一处祠室布置的广屋,装潢一新,可容纳百人,似是将士誓师之所。屋子前头墙面的正中央挂着一幅三尺长、五尺高的人像,画中的中年男人身披铠甲,面色黝黑、目光坚定,袒露着半只臂膊,隐隐露出胸前的虎形纹身。
赵普的笑容在看清画像之时便僵在了脸上,待李从善淡笑着转过脸来,他忙敛起不自然的神色,却有些局促了。
“这画上的人,”李从善笑道,“倒与江南林仁肇有几分相像。不知赵相可识得林将军?”
“久仰大名!”
“不瞒赵相,林将军乃是本王的岳翁。却不知这画上是何人,与他这般神似?”
“这……”赵普忙回身吩咐随从道,“去将枢密院的掌事叫来一问。”
不多时,随从领来了一个着官服的掌事官吏。恭顺地听完赵普的问话,那人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愣了愣方回禀道:“陛下爱才,敬慕……敬慕江南国林仁肇大将军已久,故千金求得林将军画像,悬于此室,以为……将士表率、众军楷模。”
“原来如此!”赵普朗声笑道,“这幅画上便是林将军尊颜,真是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多谢赵相美誉!”李从善不动声色地一笑置之,这心里却打起了鼓——林仁肇的画像为何会悬挂在宋国的枢密院之中?将士表率、众军楷模?哼!荒谬!
赵普似是无意再领着郑王细逛枢密院,出了这间广屋,便径直回了茶室。
热茶入口,寒气尽散,赵普适才僵硬的五官也柔和了不少。
“郑王爷,”他用茶碗盖轻拨着汤面上的嫩叶,意味深长地笑问,“可听说过‘同心珏’?”
李从善镇定自若地轻啜了一口茶汤,抬起头来回道:“乱世传说,有所耳闻。”
“‘逐鹿中原两心同,问鼎天下一珏穷。’乱世之中,得一珏而平天下,如此神物,王爷难道不心动?”
李从善放下茶盏,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正因传言神乎其神,本王以为,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可近来颇有些坊间传闻,说这同心珏重现于世,就在江南国境内。其中一佩不幸损毁,而另一佩便在王爷的手中?”
李从善的眉尖轻跳了一下,面不改色,“三人成虎,坊间传言向来不可信。若是本王有此佩,自当进贡与宋廷,又岂会私藏?赵相,你说是也不是?”
“不错。”赵普抬手品茗,腾腾白雾模糊了他的笑容……
汴梁官舍中,一寻常百姓打扮的大汉正垂手向案后的郑王李从善禀报。此人面皮黝黑,身躯凛凛,虎口有着厚厚一层老茧,是握惯兵刃的。正是早先领郑王令旨往南都争夺同心珏的神卫都军头郑宾。
“汴梁城西大街上盖了一幢府邸,匾额还没挂上。据督办的下吏称,这座宅院是一个月前奉皇命敕造的,一砖一瓦都是仿着江南的风格。宋主还御笔题词,‘孤掌难鸣,双木成荫。’”
“继续监视,下去罢。”
屋门复阖,李从善以手扶额,满面愁容再也无需掩饰。
他明明交代过林卿砚,同心珏一事不得外传,赵普又是如何得知半佩已毁的?枢密院的画像、西大街的府邸、南昌府中襄助宋国人的华服男子……太多的疑点浮了上来,却如蜻蜓点水般不得要领。
时至今日,大唐早已如履薄冰、四面楚歌,他不知道他该信谁,李唐皇室该信谁。
………………………………
第十五章 江南宅院?弄事端
这年前的瑞雪簌簌地下着,一直到腊月廿五才有些止住了的意思。清晨,女子推开窗扇,扑面的寒风划过她的脸颊,园子里铺满了白雪,阳光幽幽地洒开在雪地里,整个西苑都镀上了一层银光。
用过早膳,她托着腮帮子坐在圆几前,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盆栽里的黑土,静静地等着。不多时,外边的丫鬟就传信来,说是二少夫人和小姐的轿子已经停在了园子外头。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披上罩袍走了出去。
“二哥怎么也陪嫂嫂买料子?”远远的便看见轿子前头的赵承煦骑着匹灰鬃骏马,赵攸怜三两步近前去,含笑问道。
“我今日就权当你们的钱袋子了。”赵承煦的笑容便如今日的朝阳一般和煦,他催促道,“快进轿子去,外边寒。”
赵承煦御马在前,两顶轻轿一前一后地跟着,大摇大摆地出了相府。赵家三人将东市的那家绸缎庄上上下下逛了个遍,出来时可谓收获颇丰。
赵承煦望天瞧了瞧时辰,冲二人道:“时候尚早,攸怜好不容易出府一趟,就这么回去了实在亏得慌。西大街刚刚敕建了一处江南格调的宅院,阿侞没去过南国,可要去看看?”
“去去去!”赵攸怜嚷道,“嫂嫂,你是不知道,南国的房子和我们这儿的风格大相径庭,从结构到气韵都不尽相同。嫂嫂的性子温婉,江南的明澈柔美,你一定会喜欢。”
难得见女子兴致盎然,赵孟氏自然不忍拂了二人的意,笑着答允了。
祭出相府的名号,三人顺顺当当地入了尚未竣工的府苑。此处的屋宇果然建得有模有样,惟妙惟肖地还原了江南之地的建筑风格,亭台楼阁,教人如临水乡。唯一不搭调之处,当属这满地皑皑白雪,江南的暖冬却是仿不来的。
且观且行,赵攸怜脚步轻快,游走于雕梁画栋间——方才那琳琅满目的绸缎都没叫她这般欣然自得。见女子阴郁尽散,赵孟氏的心定下了几分,待回过头含笑望向赵承煦之时,却见男子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这座府邸说大不大,布局精妙、规划得当,每一处空间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粗粗逛了一圈下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赵攸怜的额上渗出一层薄汗,跟在二哥二嫂的后头,意犹未尽地缓缓步出府苑大门。她看着哥哥将嫂子慢慢扶进了轿,方欲转身往自己的轿子走去,却被赵承煦喊住了。
“阿怜,你等等。”赵承煦一面喊着,又低头冲轿中温声解释道:“我有些话要问她。”
言罢,赵承煦直起身来,跨过抬杠,示意女子往院墙外的一处荫蔽下走去。赵攸怜不明所以,只得跟上。
“怎么了,二哥?神神秘秘的……”在墙根边站定,她好奇地问道。
男子眉头轻锁,言语间似有些迟疑,“在金陵相助我们的那个男子,叫林卿砚对吧?”
“是啊……”赵攸怜一脸茫然,“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吗?”
“他是为了你,才把那半枚玉佩给毁了的?”
这话怎么听着恁别扭?她皱皱眉,答道:“我给了他钱,他就把同心佩给毁了啊。如果硬要说是为了我……算是吧,是我让他毁半佩的。”
“那小子……是不是喜欢你?”赵承煦板着张脸问道,“若非如此,同心珏乃是无价之宝,岂是说毁就毁的?”
“二哥,你别瞎猜!”女子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他说了,他不想两国交战,那同心珏乃是引战之物,毁了也是件好事!”
“那你呢?喜欢他?”
“二哥!”女子涨红了脸,脱口而出,“他是唐国的人……”
“不过——”赵承煦思忖片刻,放缓了语气,“此事极为机密,你听了,切不可外泄!”
“甚么?”
“我也是听爹曾无意中透露的,唐国林仁肇有投诚之心。想来林卿砚此举是投石问路,献一份见面礼罢。”赵承煦微微露出些鄙薄的神色,“听闻这座江南宅院便是皇上送给林仁肇的礼物。若有一日那小子当真官拜九卿,求爹把你许了他,也不算太委屈了。”
“当真?”赵攸怜满腹狐疑,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的脸,“那林将军……”
“你还不相信二哥?顺其自然罢,别整日愁眉苦脸的,跟害了相思病似的!”赵承煦扳过女子的肩头,往轿子的方向推去,“走了走了,回家!”
一骑两轿缓缓而行,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江南宅院的高墙后走出一个衲袍麻衣的大汉,正是军头郑宾。他紧攥着拳头,目中似有腾腾怒意,一转身,急急往相反的方向一路疾行,最后自后门进了接待江南国使臣的官舍。
听着堂下男子的禀报,李从善横眉瞪目,拍案而起:“当真?”
“小人在墙后听得真切,便是那宰相赵普的儿子同他妹妹说的。千真万确!他们同林卿砚早有勾结!没想到当初被我们抓住的那小子就是赵普的儿子,就不该轻易地放过他!”蹲点的布衣大汉忿忿道,“早闻林将军向陛下请兵收复淮南,被驳回之后一直怀恨在心,看来这话不是空穴来风!”
“住口!朝廷命官是你该非议的?”李从善喝道,“回去继续监视,退下罢!”
“小人告退……”郑宾低下头,暗悔自己怎么忘了郑王妃便是林家的女儿这一节,只得灰溜溜地退下了。
汴京的天,又下起雪来了。
两日后的腊月廿七,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却是一个晴日。郑王府没有等来王爷的车驾,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张轻飘飘的信笺。
“姐!”林卿砚襟袍鼓风,急急地迈入门槛。林如菀正端坐在厅中,抬起头看向他,笑得苦涩。
“我听说姐夫来信了?怎么说?”
“信里说,此去公务繁重,他还需在宋国多留些日子,赶不及回来过年了。”林如菀又扯了扯嘴角,尽可能笑得善解人意、落落大方,“砚弟,你还是别等王爷了,先回南都去陪爹娘过节罢?”
“公务繁重?”
林卿砚皱起了眉头——李从善此去乃是向宋国进贡珍宝,并非洽谈定约、游历风情……又何谈公务繁重?姐夫有言在先、定下归期,如今却失了约,莫不是在北国出了变故?
“怎么了?”林如菀见弟弟满面愁容,竟比她这独守空闺的妻子还要忧虑上几分,“你找王爷有急事?是爹让你来的?”
“没有……”林卿砚狡黠一笑,“我是担心姐姐,孤孤单单地在江宁过年。不过转念一想,还有寅儿这个小鬼头陪着你。既如此,那我便打点行装回南昌去了。”
“你呀!放心回去罢。”
林卿砚笑着起身,径自往厢房去了。半个时辰之后,他推开房门,右手拎着个轻便包裹。苏鸢早在门前候着了,双手将包裹接着,回道:“少爷,马车已到府门口了。”
林卿砚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负着手举步向前。又到林如菀府中辞了行,方出了郑王府,坐上马车,一路畅行过了金陵城门。
苏鸢与林卿砚相对而坐,打量男子板着张脸、默然无言,唯有按捺下回家的欣然,闷头不语。
“苏鸢。”林卿砚忽地唤道,自怀中掏出一封信,“你先回南昌去,把这个给老爷、夫人。”
闻言,苏鸢顿时慌了神色,急切道:“少爷?你要去哪里?这眼瞧着要过年了,老爷、夫人还在家中等着呢!小的可不敢一个人回去,定会被夫人责骂的……”
“本少爷在外还有事,年节是赶不及回家了。信里我已经向爹娘谢过了,你放心回去罢,夫人不会怪你的。”林卿砚偏头向车窗外看去,回身道:“前边的岔路我就下车,夫人若问起长姐和芊儿的近况,你晓得怎么说?”
苏鸢点了点头,随即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一把攥住男子的袖袂:“不……少爷,你不能一个人离开……”
“你……拦得住我?”林卿砚挥了挥拳头,调笑道,“试试?”
“不不不……”苏鸢退怯地松了手。
“停车!”
林卿砚高声唤道。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下。他将包袱往肩上一挎,全然不顾苏鸢泪汪汪的眼神,一跃下了马车,顺手往老马的马屁股上送了一掌,这车轱辘便不遗余力地转了起来,很快消失在曲径尽头。
林卿砚转身踏上另一条北向的别径,出了这片林子,再买一匹马。日夜兼程,两日工夫便可到汴京了。
只要两日,可他的心头未曾轻松分毫。面色沉得厉害,胸腔中一股闷气隐隐难安。总觉得有甚么事要发生——两日,或许太长了。
………………………………
第十六章 赶赴汴京?畏人言
北面是积雪覆盖的地界,马蹄子陷在雪里怎么也跑不起来。林卿砚索性弃了马,运气踏雪而行。速度虽快,只是极耗内力,待一路奔波至汴梁城下之时,他已面色铁青,一身华服沾灰带尘,倒像是忍饥挨冻数日的落魄公子。
汴梁的繁华尤胜金陵,楼堂馆所间多了一份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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