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道:“是欧阳卿家么,你站得有点远了,请到前面来说话吧。”
欧阳辩道:“是。”
欧阳辩迈开大步,大长腿跨了十来步便来到了御座前面。
欧阳辩朝赵顼叉了叉手,又朝百官打了个罗圈揖。
赵顼微微点头道:“欧阳卿家想说什么?”
欧阳辩微微叹了一口气,他原本是不太想在这个场合上发言的,毕竟要狗着发育嘛,但现在却是真的不能忍了,人家都指着鼻子骂了,这关乎荣誉的事情,可当真是不能沉默了。
叹了口气,欧阳辩有深深吸了一口气,舌绽春雷一般说道:“臣,欧阳辩,认为,韩相公所说之话……”
韩琦在发言之后,退回队列之中,微微垂下眼帘,准备迎接王安石的反击,却不料是欧阳辩出头,不过他还是纹丝不动,听到欧阳辩提起他,韩琦眼帘微微一动。
“……纯属屁话!”
韩琦双眼抬起,一股愤怒的情绪勃然而发。
“大胆,欧阳辩你有辱斯文!”
“住口,莫要侮辱韩相公!”
“大胆小儿!”
……
与韩琦相近的重臣纷纷驳斥道。
韩琦再次垂下眼帘。
张方平和韩绛对视了一眼,薛向有些惊诧。
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礼仪官赶紧大声道:“百官注意礼仪!”
但他的声音在嘈杂的骂声里有些渺小,正在着急之际,欧阳辩却走到他的旁边,抢过他的铜磬,铛铛铛的敲响。
铜磬声音清越,顿时压制住骂声。
欧阳辩轻轻一笑:“大家不想听听我的看法么,韩相公,您应该是容许朝堂有不同声音的吧?”
这话一出,百官顿时气息一窒。
这话说的,怎么说的好像朝堂已经成了韩琦一人的一言堂了,这圣上还在上首坐着呢。
韩琦稳不住了,赶紧向赵顼叉手示意,然后说道:“那是自然,没有人阻止你说话。”
欧阳辩笑了笑,堵塞言路这个罪名,别说韩琦担不起,就算是赵顼,也要头皮发麻。
赵顼很好奇欧阳辩会说什么,微微睁大眼睛看着欧阳辩。
韩琦心中感觉有些不太妥当,他和欧阳辩的父亲欧阳修相识多年,自然知道欧阳修这个同仁的威力,大宋朝第一嘴炮王者,那可不是吹的。
这个欧阳辩能力出众,但少与人在朝堂上争执,当然啦,以前是没有什么机会,起居注官就是记录工具而已,知制诰也只是个起草敕令的工具人,决策还轮不到他,所以很少知道欧阳辩的嘴炮如何,但又欧阳修这样的父亲,估计这家伙弱不了?
只听得欧阳辩道:“臣有几问想问韩相,一是,韩相认为,条例司聚集了一些儇薄无行、只知言利的年轻官员。
那么臣想问韩相,检详文字官吕惠卿和郑雍,编修三司条例官梁焘、看详衙前条例曾布,编修和参详官林希、张璪等,这些推动惠及万民的清丈田亩的骨干成员们,是所谓的儇薄无行、只知言利的年轻官员?……”
韩琦脸色一变。
这话不好答啊。
清丈田亩已经是属于他的政绩,他在欧阳辩离开中枢之后将这个事情接过来,并且平息了西南事变,清丈田亩是在他的手上最终完成的,所以算是他的政绩了。
而吕惠卿、郑雍、梁焘等人可都是清丈田亩中的大功臣,如果否定他们,就是在否定自己啊!
不过这还没完,欧阳辩清朗的声音在垂拱殿中回荡。
“……此是一问,二问韩相,您所说变乱祖宗旧章是指均输法、免役法以及农田水利法么。
均输法、免役法、农田水利法三法均是微臣税赋改革的内容,熙宁元年,微臣与吕惠卿等人,举行过三四轮的听证会。
听证会参与人员包括政事堂的首相、次相、两位参知政事;
枢密院的枢密使、几位副枢密使;
谏院的司马光大人、范纯仁大人、吕诲大人;
三司的计相、三司判官、以及两制官等。
哦,是了,还有陛下也参与了听证会。
当时的各种条例是一个一个拿出来征询过大家的意见的,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甚至有许多的官员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些看法都被补充进了条例之中。
可以说,均输法、免役法、农田水利法三个法规条例,是整个朝堂百官讨论之后的共同结果。
如果韩相认为这几个法规条例是变乱祖宗旧章,那么,共犯都在这里呢,难道诸位也都是变乱祖宗旧章祸国殃民的奸臣?”
听到这里,王安石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有闲暇理了理有些邋遢的胡须,他心里想道,永叔家的传统手艺难道就是嘴炮么,永叔号称嘴强王者,他现在退休了,他的儿子欧阳辩嘴炮的威力看起来并不逊色他,啧啧。
王安石感觉惬意极了,从他做通赵顼的工作开始变革开始,他就靠着自己舌战群儒,吕惠卿等人官位低微,做做实际工作是可以的,如果要靠他们和韩琦这些人对战,还是差了点意思。
现在欧阳辩回来了,王安石才感觉到,他心里有底了!
欧阳辩果然还是那个欧阳辩,还是那个战天斗地的欧阳辩!
就像今天,还不需要他出手,欧阳辩的二问韩琦,就镇住了场面了!
第415章 毛骨悚然的韩琦!
赵顼故作镇定,但他心内大加赞赏。
韩琦不是从人品上否定制置三司条例司的人么,那么欧阳辩就直接提出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你认为三司条例司的人都是儇薄无行、只知言利的人,那好,正是这些人帮你完成的清丈田亩的工作,难道你清丈田亩的工作就是靠着一帮儇薄无行、只知言利的人做成的?
好,换句话来说,韩琦对一帮成就他可能是从政以来最大的功绩加以污蔑,这不是过河拆桥的行径么?
清丈田亩的功绩何其之大,这是足以名留千史的功绩,韩琦以前什么镇西北啊、什么嘉佑之治啊的功绩,比起这个来说就是渣渣。
所谓的领导宋夏之战,韩琦屡败屡战,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吹嘘的,至于什么清理新政、嘉佑之治,嗯……有干成什么大事么?
嗯,不过韩琦倒是干成了一些事情的,比如说相三朝立二帝嘛。
……
不过,这又特么的算什么功绩?
这只能说明韩琦擅长政治啊!
至于其他的建树什么的……呵呵。
清丈田亩是怎么回事大家其实心里也都清楚,但大家都默认是韩琦干成了这个事情,这个功绩归于韩琦,那么韩琦就该承吕惠卿这些人的人情,而不是用完之后就扔在一边,还攻击人家是什么儇薄无行、只知言利的人,这就令人齿冷了。
韩琦当然不敢也不能承认这个事情。
如果他承认了这个事情,那么在史书上就会成为他的一大污点了。
至于欧阳辩所问的第二个问题,韩琦更加不能承认了。
如果韩琦认为均输法、免役法、农田水利法是祸国殃民的恶法,那么当时所有参与听证会的人都要背起这个责任的。
韩琦曾经想要推动税赋改革的,所以他是看过听证会的各种会议资料的,会议资料上很清楚的记载了每一条条文的演进过程,那些建议是哪些人提出的,又是经过那些人讨论后确定的,会议记录上可是签了名的,谁也赖不了的。
而这些记录全都是在起居注官那里有备份的,因为赵顼参与过听证会,所以这些记录自然会被起居注官索要去。
也就是说,这些东西都会被当成历史记载下来。
如果韩琦肯定均输法、免役法、农田水利法都是祸国殃民的恶法,那么他就要得罪这朝堂上的大部分人,而这些人现在要么是政事堂的相公,要么是枢密院的枢密使,要么是三司的三司使,还有谏院的司马光这些言官……
就这两个问题,韩琦是绝对回答不了的,既然回答不了,那就是证明,韩琦所说的……果然都是屁话!
这样说来,欧阳辩的说法其实是对的?
赵顼一个年轻人能够看到这些,韩琦和其他的百官自然是能够想得到。
韩琦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特么的果然欧阳家的人都是人间大炮么?
欧阳辩看着韩琦冷笑。
我以前做事是小心翼翼了一些,但滴水不漏的好处是,你们如果想要混淆视听,那我就用充分的证据来打你们的脸!
韩琦自然是知道这些的,他真没有想到欧阳辩会站出来反驳他,毕竟欧阳辩才刚刚去制置三司条例司,很可能会置身度外。
韩琦十分的后悔,他应该想到这一层的。
他当初就不该同意让欧阳辩去主持制置三司条例司!
哦,不过这个事情也不是他能够决定的,欧阳辩去主持三司条例司,那是共同推举的,次相张方平、参知政事王安石、苏颂、枢密使韩绛以及三司使薛向都是同意了的。
想到这里韩琦忍不住吃了一惊,以前他还没有发现,但现在想起来,大宋的相公们虽然各有各的跟脚,但都和欧阳辩有着关系。
王安石不说,那是欧阳辩的老师,师生关系,铁打的关系。
张方平则曾经承过欧阳辩的恩情,虽然那些恩情未必还在,但欧阳辩此人善于逢迎,相比张方平在不伤及自己的利益之下,肯定会支持欧阳辩的。
韩绛是和王安石站在一起的,尤其和欧阳辩在环庆路配合极好,韩琦自己是知道的,韩绛的那些功劳,其实也是欧阳辩干出来的,韩绛还能不承欧阳辩的恩情?
至于苏颂……
苏颂好像和欧阳辩没有什么关系。
咦,不对!
苏颂能够进政事堂,好像是欧阳辩推荐的,之前有一次听张方平提到过?
韩琦有些印象,只是不太确定。
这事情倒是真的。
欧阳辩不会去市恩,但也不会让苏颂完全不知道,欧阳辩在和张方平闲聊的时候假装不经意说起,张方平知道了,韩琦和苏颂自然也会知道。
现在看来,欧阳辩的父亲欧阳修、岳父富弼虽然不在中枢,但现在中枢里却都是与他亲近的人!
是了,其实自己能够在政事堂里,也是因为欧阳辩啊!
韩琦不由得毛骨悚然。
这个看起来言笑晏晏,样貌俊秀的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竟然已经掌控了整个朝堂的局势?
想到这里,韩琦顿时有些息了争斗下去的心思了。
欧阳修赞韩琦是所谓“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但韩琦其实和欧阳修一样,很多时候都站在大势的一边。
赵祯的时候,他站在赵祯一边,赵曙的时候,他坚决站在赵曙那一边,现在到了赵顼的时候,他却站在了反对变法的那一边了,不是因为他不愿意支持赵顼,是因为他知道,赵祯和赵曙是众多大臣支持的一方,而赵顼这里,反对变法的人要更多一些!
曹家、曾家、赵家、还有司马光、范纯仁、吕诲、吕家这些大家族,都会在新法中损失家族利益,所以他判断这次变法应该是很难成功的。
当然啦,王安石夺去了变法的主动权,更是让他反对的原因,毕竟他也是想要变法的,但现在王安石抢去了主动权,又成立一个制置三司条例司来夺取中书的权力,韩琦自然是不乐意的。
只是现在,似乎欧阳辩的势更大一些?
韩琦有些犹豫起来了。
第416章 他韩琦算哪一个?
在韩琦还在想着如何应对的时候,只听到欧阳辩继续说道。
“……至于言利不言利的,治国理政,有一半都在于经济之上,养军要钱,养官要钱,搞基础建设要钱,扶持百姓要钱,大家都忘记了至和年之前的事情了么,那时候朝廷穷得连薪俸都发不出,那时候是谁去围着三司要钱的,这就是不言利?
说实话的,韩相公,若不是这些年三司连着有经济能人执掌,帮朝廷挣下了这么大的基业,恐怕今天韩相公的议题就不是抨击什么言必言利的人,而是口口声声要从哪里克扣一些钱下来,哪里需要赈灾的,只能发一张安慰信过去,军队闹饷了,就只能派大臣过去,抓几个兵砍了头震慑一下……”
欧阳辩带着些许的蔑视扫射了一圈。
“……你们啊,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忘恩负义的人我见多了,没有见过这样的。
好,你们也别和我说什么与民争利,士大夫嘛,讲究斯文,什么利益啊都要摆在台下,以免清名被污,可是清丈田亩、税赋改革,哪一样不是为了农户好,可真正出来阻挠的是谁,士绅!
他们自然也是民,但他们是田连阡陌的民,而且大部分还是官,他们才是真正的与民争利,而有些人,却不顾真正贫穷的人说话,却为这些锦衣玉食的人说话,原因大家都知道嘛,其实也不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