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查出来了,但接下来的事情才是麻烦事。
李定因为自己与欧阳辩的关系,因此忧心忡忡。
欧阳辩却是神色淡定,吩咐程颢起草调查结果。
程颢赶紧起草了一份,欧阳辩看完笑道:“不要用太多的主观词语,我们只需要客观的描述就可以了,主要将证据链这一块给描述清楚,事情也就不需要多讨论了。”
程颢根据要求再写了一份,欧阳辩看完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程颢跟在其后也签了上去,李定唉声叹气也跟着签,阎询笑了笑也跟着签了,黄廉犹豫再三,咬牙签署。
签完后,欧阳辩就怀揣着调查结果去面圣了。
赵祯听说欧阳辩来了,以为是有什么事情,特意提前接见,没想到欧阳辩从怀里掏出调查结果。
赵祯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太阳还没有下山,顿时惊道:“这么快就调查出来了?”
欧阳辩笑道:“两个时辰。”
赵祯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欧阳辩,然后翻开奏折仔细看了起来,只用了半刻钟时间,赵祯就满脸笑容的放下奏折:“安道身上之冤解矣。”
欧阳辩笑道:“原本也不过是简单的事情罢了。”
赵祯笑道:“让你做监察御史果然是正确的选择,只是没想到你还有破案的天赋。”
欧阳辩笑道:“不过是正常的推理罢了,陛下谬赞了。”
赵祯笑道:“若有你说的那么轻松,朕也不必在秋后时候每个处斩的犯人都得犹豫再三,就是怕有冤假错案啊。”
欧阳辩道:“那是陛下仁慈罢了。”
赵祯笑得更加开心起来,稍后却是有些犹豫道:“季默……张方平那边的冤情需要洗刷……”
欧阳辩闻弦知雅意,立即道:“陛下,臣这份调查结果,您尽管公布出去。”
赵祯皱起了眉头:“可是胡中丞那边……”
欧阳辩笑道:“胡大人历来以宽厚待人、正直立朝著称,应该不会迁怒与我,想必胡大人知道了原委,也会庆幸自己所奏没有冤枉了张大人。”
赵祯点点头:“这样,你现在就去找胡大人……不妥,不妥。”
赵祯神情纠结。
欧阳辩奇道:“陛下的意思是?”
郑大用轻声解释道:“陛下的意思是,让你先去找胡大人解释一下,不过陛下怕胡大人若是有其他的心思……嗯,并非官家多疑,人在犯错的时候就会想办法掩饰,届时反而坏了君臣之间的情谊。”
欧阳辩恍然大悟。
赵祯这是想着让自己先去找胡宿汇报,汇报完了在假意来他这里汇报。
这样在御史台内部就好交代了。
但他又怕到时候胡宿如果生起了掩盖的心思,到时候张方平也不能吃这个闷亏,欧阳辩也不可能接受。
到时候事情反而闹得更大,胡宿一辈子的英名就要被毁于一旦了。
赵祯此人果然还是颇为仁慈的。
若是一般君王,大约就不会想到欧阳辩的处境,也更不会担心坏了胡宿的英名。
反正欧阳辩也好,胡宿也好,都是他的臣子而已。
臣子之间会不会互相怨恨无所谓,最好是互不团结更好,这样大家就只能拥护他了。
欧阳辩心中颇为感激,笑道:“陛下,不必如此,这点压力臣还是能够扛住的,如实颁布即可。”
赵祯点点头:“那你可能要受点委屈了。”
欧阳辩赶紧道:“忠于王事,不敢顾身。”
赵祯颇为唏嘘。
调查结果很快分发各司,清晰明了的证据链,证明了张方平的清白,而胡宿的弹劾却成了笑话。
胡宿并没有因此受到惩罚,这本身就是言官的职责和特权,风闻奏事,本身就不要求他们一定知道事情原委。
只是没有收到惩罚,和心里有没有受伤害不是一回事。
对于言官来说,弹劾官员,最好的结果自然是被弹劾的官员果真犯了事,然后在他的弹劾下丢官弃职,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这种被弹劾的人被证明了是清清白白的,对于言官来说,其实是挺感觉羞愧的事情,毕竟是他们差点冤枉了好人。
第二天欧阳辩回到御史台,发现人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有带着敌意的,有带着排斥的,甚至有人眼神里带着愤怒,当然也有带着钦佩的……不一而足。
欧阳辩淡定自若在柏树下穿行,对诸多异样的眼神毫不在意。
回到察院,李定等人坐在公廨内惶惑不安。
欧阳辩见状笑道:“何故惊恐?”
李定道:“在你来之前,殿院同僚跑过来质问我们,说话不太好听。”
欧阳辩哦的一声:“问什么了?”
“他们问道,为什么我们察院要窝里斗,这种事情不和他们沟通,让御史台出了一个大丑,所谓家丑不可外传,最后还问了一句,察院认不认自己是御史台的!”
李定神色不安。
欧阳辩神色不变:“你们觉得呢?”
程颢笑道:“我只觉得他们是个笑话。”
“噤声!”黄廉喝道。
黄廉转头看向欧阳辩道:“大人,这事情着实是我们不地道了,御史台三院是一家,咱们的确不该拆他们的台,这下子咱们察院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要不大人,咱们去给中丞道个歉,中丞要是给咱们说话,其他院的人就不会排挤我们了。”
欧阳辩看向阎询:“议道兄怎么看?”
阎询皱着眉头,斟酌了一下道:“夷仲兄所言乃老成持稳之言,我赞成。”
程颢温声回应,但言辞却颇为犀利:“咱们直接受陛下委托查清真相,不必要和殿院、台院汇报;
言官忠于王事,并非营党结私,这种事情,自然要查明真相给当事人一个清白的,大家说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黄廉苦笑道:“你们啊,太年轻了,谁还不知道是忠于王事啊,但同僚之间的关系也得好好维护嘛,不然在官场上那是处处树敌,以后举步维艰啊!”
欧阳辩看了看在场四人的神色。
李定一脸的担忧,黄廉神色懊恼,阎询神情严肃,程颢则是有些愠怒。
从各自的神情里可以看出很多东西。
李定的担忧一是担心自己会不会吃挂落,毕竟也算是师兄弟,也有点感情在的;
二是担心影响他自己的前程,若是被御史台排挤,以后即便是出了御史台,也会被御史台的人盯住不放。
黄廉的监察御史里行已经做了快三年了,也差不多要到调岗的时候,这个时候出了这个事情,着实令他方寸大乱。
至于阎询,他比黄廉晚进来,他考虑的更多,这关乎他剩下的在御史台的时间能不能轻松地过下去。
程颢则是初进察院没有多久,但程颢资性过人,修养有道,和粹之气,盎然于面,门人、友人与之相交多年都未尝看见他有急厉之色,但今日脸上也有愠怒之色,想来也是被气到了。
欧阳辩笑了起来,众人侧目。
欧阳辩问道:“碑文可已经打造好了?”
李定急道:“哎呦季默,你现在还惦记那玩意呢,现在要想想这一关怎么过呢。”
欧阳辩笑道:“不急,带我去看看。”
李定无奈,倒是程颢站了起来,笑道:“季默,走,我带你去。”
其他人倒也是一起站了起来,就一起看看吧。
石碑被放在了墙角,欧阳辩看到自己铁笔银钩一般的字体也被打造在石碑上,配上这内容,倒是相得益彰。
欧阳辩满意的点头:“就放在门口吧。”
胥吏赶紧叫人过来搬石碑放到了门口,旁边的殿院的人看到察院门口聚集了一堆人,赶紧出来看热闹,看到碑文上写的字,有人不禁冷笑连连。
“好一个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好一个实事求是,察院好大的威风,这是在教我们做事?”
一个颇为尖利的声音道,欧阳辩好奇地将视线挪过去。
第233章 包拯也受请托?
欧阳辩回头一看,呦嚯,同年蒋之奇。
“颍叔兄啊,您怎么在这呢?”
欧阳辩笑道。
蒋之奇呵呵一笑:“不如状元郎官运亨通,现如今还是个区区殿中侍御史里行,虽说只是个殿中侍御史里行,然而还是有资格站在这里的。”
欧阳辩一笑:“听颍叔兄口气,似乎对我这碑文内容有意见?”
蒋之奇呵呵冷笑:“大宋言官,风闻奏事,不必透露信息之渊源,不必自证事实之真相,这是太祖太宗给予的权力。
所以言官才能够无所顾忌,替官家纠察百官,若是还得自证真相,还得透露信息之渊源,言官哪里有这般精力?
而且,这不是大理寺该做的事情么?”
面对蒋之奇的质疑,欧阳辩颜色不变。
他笑道:“颍叔兄说得有理,我并非在教御史台言官做事,而是在教察院言官做事,他院言官如何做法我管不上也不想管。
以前如何,以后如何也都不管我事,但现在我是察院主官,我便要立下察院的规矩。
颍叔兄一个殿中侍御史里行,是要来教导我怎么做事?”
蒋之奇被欧阳辩反将一军,顿时脸色有变。
他站出来出声讽刺,不过是投机罢了。
在他想来,欧阳辩所作所为,肯定是得罪了御史中丞胡宿了。
欧阳辩已经是御史台诸多御史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时候出来抨击欧阳辩,定然会成为御史台内的风云人物,定会被人称颂刚正不阿,耿介敢言的评价。
这对一个御史里行来说,是个很好的评价,说不定能够成为主官也不一定。
他原本想着欧阳辩年纪不大,面对别人的质疑,肯定要方寸大乱,这时候他趁机给挖个坑,就能够踩着他上位了。
没想到欧阳辩竟然用他的话术来来对付他。
蒋之奇急道:“季默误会了……”
欧阳辩淡淡道:“季默也是你叫的,还有没有上下尊卑?”
蒋之奇额头上有微汗沁出,脸色涨得通红:“咱们是同年……”
欧阳辩呵呵一笑:“什么同年不同年的,你这是要结党么?”
蒋之奇脸色一下子白了。
仁宗最是忌讳结党,对什么同年、座师等等关系纽带是非常警惕的。
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这个,要是有人去告他一状,他的前程就没了。
欧阳辩看着蒋之奇呐呐不言,心里颇为痛快。
这个蒋之奇,熟悉的人应该知道,就是他弹劾父亲欧阳修与大嫂吴春燕乱‘伦的,以至于让欧阳修差点遗臭万年,也让大嫂差点无法做人。
欧阳辩有时候对欧阳修也是恨铁不成钢,但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好吧,其实他就是护短,怎么着?
欧阳辩到没有主动找事的意思,但蒋之奇自己非要凑过来找抽,那他就不客气了喂。
欧阳辩扫了一眼远近围观的御史台同僚,大声道:“诸位同僚,辩初来乍到,不懂御史台规矩,年纪也小,终归不太懂得规矩,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辩先和诸位前辈道歉了。
其实蒋里行说得没错,言官的风闻奏事是官家赋予的权力,咱们的确可以因此而发挥作用,但察院与台院殿院不同,察院的职责是掌分察六曹及百司之事,纠其谬误,大事奏劾,小事则举正。
察院本身的职责决定我们不能单纯的提出问题,还得找出问题是什么,好让受监察者得以纠正。
所以我们察院必须经过调查,才能够有发言权。
这一点上面绝非为了沽名钓誉,也不是为了批评诸位同僚,纯粹是我们察院在提醒自身要谨言慎行,莫要空谈误国罢了。”
附近的御史们脸色缓和了下来。
欧阳辩的话里行间颇为谦逊,也声明了并非是为了哗众取宠,更不是相对整个言官的权力根基发起挑战,只是因为察院本身职责的注重而已。
这等解释他们是认可的。
不远处的御史中丞公廨中。
胡宿和包拯面对而坐。
外面欧阳辩清朗的声音清晰可辩。
包拯脸上有微笑,和胡宿轻声道:“如何,没有让你失望吧?”
胡宿瞥了包拯一眼,没有好气地道:“铁面包公都来了,我还能如何?”
包拯笑容越发温煦:“不是我要来为他说话,是怕你对他有误会罢了。”
胡宿徉怒道:“在希仁眼里,我胡宿就是如此小肚鸡肠的人?”
包拯摆摆手:“哪里哪里,我是觉得你们应该惺惺相惜,而不是视为仇寇而已。”
胡宿笑了起来:“我倒是好奇,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的包青天,怎么就为了一个少年专门跑我这里来说和,这是怎么啦,难道有人请托?”
胡宿这话就是在开玩笑了,包拯哪里是受人请托的人。
却听包拯无奈道:“唉,可不就是嘛!”
胡宿:“……希仁兄,莫要开玩笑。”
包拯无奈地看了看胡宿:“没开玩笑,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