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举对于大明而言,毕竟太过惊世骇俗。
故依黄重真之见,虽得了天启皇帝暗中送来的中旨,却也要尽可能地保持低调,以免被那些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只知风闻奏事的御史言官们抓住把柄,徒被弹劾。
第七十四章 北渡浑河 遥望辽阳
秋季的辽西平原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五十三个少年骑着马一路向北,便连心胸都变得更加开阔起来。
一直到了浑河南岸,他们竟连一个后金的细作也没有出现。
一路所见的卡伦哨所,也都变得残破不堪,显然许久都未曾有人入住维修了。
这有力证明了黄重真论断——这段时间,正是关宁军东出关宁防线,最大限度扩展胜利果实的最佳时机,而不是仅仅被动地苟在易守难攻的辽西走廊里。
黄重真望着秋水荡漾的浑河,想起了去年冬季在此斩杀两个白甲怪物的情景,咧嘴一笑,便跃下大黑马,转身朝那些驱车而近的车夫笑道:“你们的使命结束了,接下来的路,该我们自己走了。”
“行,你们要多保重。”为首的知天命车夫跳下马车,笑道,“不过在此之前,便让我等糙汉,为尔等少年伐木做舟,再将这些酒坛都搬至舟上吧。”
“好。”黄重真点点头,又对周吉等人说道,“这片树林便是我从沈阳出来之后,与追兵交战的地点,大半年过去了,也不知是否还留有痕迹。”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你是否在吹牛了。”吴三桂哈哈大笑,就撒开双腿当先跑了进去。
“坏了!”黄重真等其矫健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了婆娑的树影之间,才狠狠一拳击在掌心,道,“或许还有些陷阱没被触发呢!”
“啊?那还得了!那我们还不快点过去把小桂子叫回来!”
周吉这个敦厚的家伙,似乎也跟着黄重真学坏了,追着吴三桂的背影,夸张地叫嚷道:“小桂子!小桂子!您慢点儿跑!树林里有陷阱儿,当心摔着……”
他话音刚落,林子里就传来了“轰隆”的一声闷响,似乎有块地儿塌陷了。
与此同时,吴三桂惊恐到变形的怒吼也传了出来:“劳资敢尼酿……”
“三桂!”祖大乐虽然看不惯那小子,但毕竟是自己的便宜外甥,摔坏了怪可惜,便与他的亲兵一同,急哄哄地冲进了林子里。
黄重真却一脸轻松,轻轻拍打着自己厚实的胸膛,安慰着自己的小心脏:“还好还好,那个陷阱虽然最大,可杀伤力却是最小的,原本是为了捕捉野猪用的。”
刀疤刘挺越来越觉得跟随面前的这个少年,乃是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
他不止比任何人都要聪明,比任何人都要热血,比任何人都要嫉恶如仇……
关键,是比任何人都要狡猾,都要会动坏脑筋,鬼点子又多得不可胜数。
单纯的某种优秀特性,已过而立之年的刘挺也见过太多太多了,却并未见那些人取得过多少成就。
自己之前的将军那么耿直那么热血的一个人,也为着辽东做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可最终还不是壮烈地付出了生命,也无法挽回大军溃败的大势。
或许,也唯有这种鬼点子贼多的小子,才能带动越来越耿直的大明武将和军队,抵挡住后金层峦叠嶂般的攻势,然后反守为攻。
也唯有这种满肚子都是坏墨水的男生,才能破开被越来越迂腐的大明文官所遮挡的天空,还朗朗乾坤,一片清澈的日月星空吧。
其实,吴三桂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总是对的。
搞不明白为什么长大了之后,却有那么多人不认同,这让他很是迷惑。
更气人的是,那个比他高比他壮的家伙,所做之事明明坏到了骨子里,却总能找出让人信服的理由来。
换做是他,无论找出怎样的理由来,别人却只会将之当作是狡辩。
知天命的老汉也很是想不明白,那个刚刚还彬彬有礼的后生,为何会在骤然之间变得那么偏执,非把他马车上的车轱辘拆下来,装在木筏上运到对岸去不可。
想来是自有妙用吧……组装车架用的木材,关宁的山上应有尽头,车轱辘也不在话下,毕竟那个后生便连炮架都会锻造,区区车轱辘自然毫无难度。
可是,老汉看着满地的废弃木材,当真是觉得好点可惜。
勤劳的汉家老人,真的好想将之运回家里去当柴火烧。
然而没有了车轱辘,总不可能推着乃至抱着回宁远吧?
老汉轻轻地叹了口气,却并不妨碍他朝浑河中心木筏之上的关宁好少年,使劲儿地挥手道别,并大声地嘱咐他们:“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谢谢,我们会的。”黄重真等人奋力地挥舞着手臂,还大声拜托道,“请照顾好我们的战马,它们是我们最好的伙伴。”
“放心吧,我们会的。”老汉郑重地承诺着,便转过身,爱怜地抚摸着大黑马柔顺的鬃毛。
黄重真领着众人登上了浑河北岸,卸完了东西,还不忘拢嘴聚气,朝南岸喊道:“快回去吧!”
大黑马人立而起,以一声极其嘹亮绵长的嘶鸣,与自己的大哥道别,便跟着老汉转身,领着众多马儿往回走。
这个时候,他曾为野马头子的优势就彻底发挥了出来,竟无需老汉等人牵着马缰,也能在前方领头。
再有老虎和黑熊躲在远处的荒草丛里,以一两声偶尔的哈欠为自家兄弟助威,大黑马便将那些还算桀骜的战马,收拾得服服帖帖。
老汉等人的驽马就更加不用说了,只顾着低头跟在后边,连车架都省得拉了。
黄重真站在北岸河堤的一处小高地上,目送着大黑马消失在了广袤的辽西荒野之中,更情知老虎和黑熊就藏在近处,心中不禁极度不舍。
“我们也走吧,手拉车都根据你的图纸做好了。”周吉走上来安慰他道。
“好的,希望能在天黑之前赶到辽阳。”黄重真点点头,便跳下高坡,走到使团的最前方,很顺势地拉起了一架刚刚赶制完成的手拉车。
周吉很自然地便在一侧轻推,刀疤刘挺负责另外一侧。
祖大乐也照模照样地拉起了一架,并甩头示意吴三桂跟周吉学着点儿。
但这位大少爷大概也就喜欢跪在床上,推那两个青楼女子硕大的车了,对于这些做工粗糙的手推车,那是极度的不屑。
好在他忠心的家奴还算有点儿眼力见,否则祖大乐这个堂表舅,非抽他不可。
大牛不愧连名带姓儿的,将一个大字夹在中间,一个人便可拉动一架满载着酒坛子的手拉车。
夕阳西下,黄昏浮动,天的尽头尽是变幻莫测的迷人火烧云。
一行人拉车的拉车,推车的推车,说的说笑的笑,非但没有一丝深入豺狼之地的自觉,反而轻松愉悦,其乐融融,绝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便连吴三桂也吹着口哨,惬意地欣赏着沿途的美景,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那双手抱头闲庭散步的样子,好不潇洒快活。
浑河是在偌大的辽阳城边流过的,因此在这处的浑河南畔,也是可以遥遥望见辽阳的。
后金虽暂时放弃将爪牙探往辽西平原,但在浑河以北,辽河以东,却布置着大量的哨探。
黄重真一行人隔着辽阳老远,就被后金的哨探看见,然后飞报辽阳了。
一队骑兵迎着最后一抹夕阳,踩着矫健地步伐奔出了辽阳西门,并赶在日落之前呼啸而至,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看他们围着自己嚣张转圈的样子,吴三桂真想点燃身上的火药包,然后恶狠狠地扑上去,但转念想想那样不是连自己都死翘翘了么?便只好作罢,静观其变。
这队建奴骑兵没有在第一时间放箭将他们弄死,就说明此时的他们对于此时的大明,潜意识中是存在着一定的忌惮的,尽管他们嘴上死活都不会承认。
黄重真展现着一张比朝阳还和煦的笑容,好整以暇的比吴三桂还要冷静。
直到这对建奴骑兵转圈转晕了,也转累了,减缓了速度,呼啸声也低沉了下去,并最终把持不住。
一个额真模样的人排众而出,戟指着一群昂首挺胸的少年,喝道:“吾乃和硕贝勒麾下牛录额真卡卡木,尔等何人?来我大金,所谓何事?”
吴三桂冲冠一怒,本想出列与之好好理论一番的,但黄重真却不想与这种小喽啰在言语上争长短,便率先挺身而出,不过没有说话,而是笑看着他。
二狗也似乎有点儿看不惯这个剃着老鼠尾巴辫的丑八怪,就朝他吠了几声。
“咦?”卡卡木看了二狗一眼,戟指着黄重真道,“这是你的狗?”
“是的。”黄重真低头摸了摸二狗的硕大脑袋,便又仰头,点头。
“好狗。”额真朝黄重真竖起了大拇指。
“多谢。”黄重真很高兴有人能当着面儿,称赞自己的兄弟。
卡卡木见这汉人竟听不懂自己的指桑骂槐,便自鸣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
吴三桂多少有点儿为自己的兄弟受辱而不平,反倒是黄重真丝毫不在乎,反而还咧嘴笑道:“其实,某何尝不愿成为贵族所有母狗的入幕之宾。”
这种高级的黑料,以卡卡木及其麾下简单的头脑构成,哪能理解?
于是,他们先是一愣,旋即便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第七十五章 建奴岂知“晏子使楚”
有几个还夸张的女真骑士还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生平首次摔下马来。
他们大概觉得,这就是伙自甘堕落前来投诚的明军吧。
哪怕,他们才刚刚取得所谓的宁远大捷。
但仅凭一支关宁军和关宁防线,就能抵挡得住满万不可敌的女真铁蹄?做梦去吧!待我们选出新的大汗,便要再攻关宁,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
祖大乐等人也都狂笑不止——在三百后金骑兵的团团围困之中,断无全身而退的可能,大不了鱼死网破,点燃火药包同归于尽。
正如黄重真所说,既已身入敌营,那便彻底地张狂一次,疯魔一回。
反正即便是卑躬屈膝,也不见得以奴酋带出来的野蛮之风,会对他们这群礼仪之邦来的军汉以礼相待,倒不如舍得一身剐,不按常理出牌,令其捉摸不透。
全场唯独五个人既没有笑,又面不改色。
除了黄重真外,还有刀疤刘挺、周吉、大牛,以及吴三桂。
后者还满脸鄙夷的,盯着那个与女真人打哈哈的堂表舅……
稍顷,敌我双方的笑声终于收敛了下来,似乎是笑够了。
黄重真这才咧嘴一笑,语出惊人道:“我等是奉了袁帅之命,特来看望贵族天命大汗的,还带了很多的美酒孝敬他老人家。
还有这些雪花膏,都是孝敬贵族的大妃,以及众多的贵人福晋的。不知英勇的卡卡木额真,可否为我等引见呢?”
“啥?看望我家大汗?还送礼物?这是干啥嘞?还要我引见?这叫我如何是好?哦,对了,也就是说……你们其实是大明的使团?”
“我们是受我家袁帅委派而来的,严格来说,并非大明使团,而是……”
“那还不都一样……”
卡卡木烦躁地挥挥手,本就极大的嘴巴张得足可以塞下三个鸡蛋,却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应对,毕竟是个女真人都是,他们的大汗已经……已经……
而且要他区区一个牛录额真引见那些贵人,倒是荣幸之至,但貌似不够格啊!
吴三桂觉得黄重真这家伙真的有些无耻,明知人家的大汗已经归天了,却还要往人家的伤口上撒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张口就说“你家大汗死了,我们是来看笑话的”,还不被这些野蛮人乱刀砍死?
吴三桂念及此处,即便对于面前这个同龄的少年极不服气,可还是不得不钦佩其高深的腹黑。
其实从奴酋到最底层的建州旗兵,虽然一遍又一遍地将昔日的宗主国大明,揍得鼻青脸肿,可其内心深处,还是非常渴望得到大明认可的。
这种发自骨子里的自卑,其他人不知道,黄重真又岂能不清楚?
恰逢奴酋驾崩,后金新汗未立,于此时出使后金,便是最佳的时机。
卡卡木盯着黄重真看了许久,直至夜风渐寒,才咬咬牙对麾下下令道:“先把他们的武器都卸了!”
“你们敢!”祖大乐等人断喝一声,便要结成车阵杀身成仁。
可黄重真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这场战斗化解于无形了,只听他冷冷一笑,淡淡说道:“堂堂女真,自诩天命,竟害怕我等区区五十三个明国小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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