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重真心内发毛的时候,袁崇焕已笔不停辍,继续飞快地写道:“臣崇焕拜见吾皇陛下,悉闻奴酋悒郁疽发而亡,欢欣鼓舞,恭贺吾皇。然奴酋向来诡诈,不可不防。臣欲遣人出使后金,以探虚实,拜请吾皇恩准……”
其字里行间的诚意,透着袁崇焕无限的求胜渴望。
尽管他的为人或许有许多令人诟病的地方,思想品德也不怎么好。但是这份初衷,黄重真觉得还是值得自己尊敬。
只不过,自奴酋以七大恨为由伐明以来,双方就一直处于无休止的争战状态,从无外交。
双方都默认为唯有一方彻底败亡,才能令这份无休止的争战,彻底休止。
对于后金这个曾为大明羁縻,其奴酋更是在李成梁府中做过家奴的辽东新兴政权,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所持有的始终都是否定态度。
不但耻于与后金建交,更是以“建奴”称呼之。
因此,若袁崇焕真的遣使“出使后金”,那么必然会让整个大明一片哗然,本就不怎么太平的朝堂之上,更是会像煮透了的开水那样,一片沸腾。
在原本的历史上,此举也成了袁崇焕最被人质疑的地方,是他私通建奴的最早“铁证”,也是其最终被凌迟处死的一个重要原因。
黄重真为了回报他“忠魂依旧守辽东”的初衷,便毅然决定,力所能及地去改变袁崇焕的人生,往那个悲壮而又悲剧的方向发展。
于是他略一思忖,便拱手笑呵呵地说道:“大帅爱兵如子,但有寸功便敢于代为向朝廷讨要,缘何今日,却反其道而行呢?”
言外之意便是——大帅您为何要一个人背这个锅呀?
袁崇焕的心思何等敏锐,立刻闻弦知意,悚然惊呼道:“尔真乃天赐本帅之福将也。传令——满桂、朱梅、左辅,速来帅府议事……
且慢,把参将、游击、都司、守备,便连哨官,只要是在城内的,也都一并叫来吧。”
“诺!”那个叫做袁二的二货亲兵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向来都将袁崇焕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
袁崇焕一声令下,关宁军便如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一般,迅速地运转起来。
镇守宁远的左辅最先来到帅府,在外督造堡垒的朱梅也立刻往回赶,学着重真外出练兵的满桂,很快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一个时辰后,关宁军最重要的将领济济一堂,唯独缺了驻守觉华岛的赵率教。
又过了半个时辰,诸事议定,在黄重真的建议之下,袁崇焕将“出使后金”,改为了“谍战后金”。
虽只两字之差,但其意义却好比“屡战屡败”与“屡败屡战”,天差地远。
不过,不知袁崇焕出于何种考虑,最终却仍然只以自己的名义奏请朝廷,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
聪明的黄重真对此颇感迷惑,扑闪着一双可爱的双眼皮大眼睛。
袁崇焕宠溺地拍拍他的肩膀,儒雅地笑着解释:“大蝗虫啊大蝗虫,你终究是太过年轻了一些呀。联名议事,已然足够矣。联名奏请,就有些过分咯。”
黄重真闻言立刻恍然,暗道:“政事,果然是处处都充满着让人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的坑呀,袁帅果然是此道高手。”
自从抚顺失陷之后,大明京师收到的关于辽东的战报,一向都是失败甚至惨败的,直到宁远大捷,方有弹冠相庆之热血。
觉华岛上对阵“满万女真骑兵”的惨胜,更是令所有华夏人士感到深深震撼的同时,也感到了无比的自豪。
在紧接着的大半年当中,随着奴酋这只曾在辽东上空任意遨游的海东青无力振翅,从而收缩利爪。
关宁军便趁机进取,故每每便有着捷报传往京师,令人欢欣鼓舞。
而“奴酋悒郁疽发而亡”的消息,便像一枚黄重真及关宁军工厂一直致力研究,却始终没有成功的开花弹,瞬间便令通往京师的路途,炸开了锅。
一骑绝尘,马蹄轰鸣。
但马上骑士声嘶力竭的怒吼,还是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路人的耳中。
于是,这道消息还未送至京师,便自发而又飞快地,向着江南、西北、西南等地传递,令鲜花更红,杨柳更绿,男子扬眉,巾帼吐气。
巍峨壮观的大明紫禁皇宫,本该普天同庆。
可天启帝却偏偏喜欢躲在深宫之中一个不起眼的院落内,醉心木工。
只是,这样惊世骇俗的消息,便连越发只手遮天的魏忠贤,都不敢独断专行。
他先是大摇大摆地迈着王八步子,来到木匠皇帝朱由校的木工实验室外,。
然后瞬间矮身,从小太监手中接过袁崇焕的奏折,用双手捧着,便恭恭谨谨地推门而入。
第六十九章 天启的帝王分值
“陛下。”天启所有的心神,正扑在面前的一份图纸和模型之中,魏忠贤明知此时的皇帝最忌打扰,却又不敢耽搁,只得硬着头皮轻声喊道。
“嗯?”天启蓦然回头,布满血丝的双目之中,无尽的威严一闪而逝。
“陛下……”心思敏锐的魏忠贤立刻察觉,心中大吃一惊,便下意识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何事?”天启的声音,像是他手下的锤子一般冰冷,甚至令魏忠贤生出了皇上要锤死他的错觉。
他赶忙匍匐身子,尽可能地远离这柄锤子,同时说道:“陛下,关宁军再传捷报,‘奴酋悒郁疽发而亡’。老奴为陛下贺,吾皇圣明。为大明贺……”
“此话当真?”天启左手中锤子和右手中的刻刀,当即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差点儿砸到自己尊贵的脚指头,但他却恍然未觉。
“捷报在此,请陛下过目。”魏忠贤这才暗松一口气,连忙匍匐上前,未见其如何用力,但见其飘然而起,刚好够天启随手便能取过双掌上的奏折。
天启颤着双手迫不及待地打开,以魏忠贤从未见过的速度一目十行地看完。
然后,便激动而又不解地喃喃自语道:“奴贼悒郁疽发而亡,袁崇焕欲遣人进入辽东腹地,谍战后金?
人人都视辽东为死地,可他不但坚守,更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情怀和气概,朕得帅才如此,何愁辽东不平,何愁江山不定?只可惜,他毕竟是东林之人。”
魏忠贤尚是首次从天启口中,听到这番风采斐然又颇有见地的言语,当真是震惊无比。
在他的印象中,这是一个连赵高都不知为何许人也的皇帝啊。
数年下来,几乎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怎么突然就开窍了呢?
难道,他在扮猪吃老虎?
数年来的覆雨翻云,已让这个阉人将自己当做一头猛虎,却将皇帝当做了一只由他养在深宫里的蠢猪,却不知龙威难测,只是轻易不屑表露而已。
魏忠贤念及此处,终究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眸,深深地看了天启一眼。
天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立刻便惊觉失言,当即像是换了个人儿似的补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便……准奏吧。
大伴儿,你速去替朕拟一道……中旨吧,叫人暗中送往宁远。兹事体大,可不敢耽搁了,也不敢叫他们知晓。”
“老奴遵旨。”天启将“他们”二字咬得颇重,魏忠贤自诩这个世界上对这个木工皇帝最了解的阉人,立刻就领悟了他的意图。
而天启这番淳朴并且略带木讷的言语,也叫魏忠贤以为,刚才的所见所闻只是幻觉,他不及多想,便弯着腰倒退到了门外。
小太监轻轻地将门合上之后,他直起身子,方才惊觉脊背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怎会这样?”日月生辉,唯我大明。
大明京师八月里的正午太阳,正将热辣的阳光洒在大地上,哪怕是略显阴冷的深宫之中,都能感到无比的灼热。
可是,魏忠贤却感觉不到丝毫温热,反而有遍体生寒之感,也不知道是他自己阳气不足,又在客氏身上靡费甚巨,还是因为天启偶然绽放的热烈光芒。
他走到院落中央,眯眼站立了片刻,才稍稍有些所好转。
多年来养成的目空一切的心理,也让他并没有往深处去细思。
他转头看看天启的木屋,心中虽有所警觉,然而多年养成的习惯却让他无法在一时之间改变走路的姿态,领着一帮小太监,便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去了。
昏暗的木屋之内,天启始终盯着魏忠贤离去的方向看,似乎能透过薄薄的木门,看到那个九千岁般阔步离去的嚣张姿态。
他的双目布满血丝,却颇有些睿智和威严闪烁在其中,待听到魏忠贤彻底地离去了,院落中连一个小太监都不曾停留。
他才喃喃自语道:“九千岁?呵……若非那帮狗文官太过咄咄迫人,泱泱大明,何至于权阉当道,让一介阉人嚣张至斯呢?
便连锦衣外卫,都被之掌握在手。归根结底,还是你们咎由自取啊。孙师啊孙师,您老人家可不要怪朕。东林毕业生的势力日益壮大,盘根错节,大有与皇权分庭抗礼之势。
若再由资历智谋皆为上乘的您,坐镇榆关,领军关外,朕实在是不放心啊。朕虽不学无术,可黄袍加身、指鹿为马,这些耳熟能详的典故,朕还是读过的。
不过,您的那位高徒,也就是朕的师弟,还真是不错呢。没有辜负您,也没有辜负朕。嗯,朕会鼎力支持他,直到他再帮朕取得一场宁远和觉华那般的大捷。
不过最近,他似乎是有些不同寻常的动作啊。谍战营草衣卫倒还罢了,火器研究小组乃至军工厂,又是啥玩意儿?
呵呵,他还真以为朕不知道吗?只要于朕有益,于大明有利,朕无非便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可他若有丝毫异心,便休怪朕铁血无情了!
倒是那首《无向辽东浪死歌》挺有意思的,不过怎么把官军当作敌人呢?还是说,他们认为建奴才是辽东的官军?简直乱弹琴!
唔……还有那个叫作大蝗虫的家伙,倒挺有意思的,似乎挺擅长那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倒是与朕颇为意趣相投。抽空得叫他来宫里坐坐,陪朕做做木工。
嗯,就这么说定了,现在我要赶紧把这张强弩研究完。锦衣内卫何在?”
天启像个有着心理障碍的偏执狂那样,自言自语了一好阵子,却又蓦然低喝了一声,屋内的黑暗之中便迅速闪出了一人,也不说话,只对天启单膝跪地。
“令锦衣暗卫继续监察关宁诸将,不可松懈,尤其是对于那只大蝗虫。
另外,你去问问那些依然蛰伏于辽东的锦衣卫,究竟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建奴建奴管不住,自己人自己人管不牢。
你跟他们说,叫他们把那首《无向辽东浪死歌》的歌词改一改。改成啥好呢?唔……就把里面的‘官军’二字,改成‘建奴’好了。”
“诺!”
黑衣人啥都没说,只发出了一声很轻的领命,便又隐入黑暗,完全不知在如今的局势之下,他会如何将天启的命令,传递到山海关外去。
若黄重真在此,听到天启皇帝的这番言语,看到这般情景,一定会大吃一惊。
这哪里是史书上记载的木匠皇帝啊,分明就是多才多艺的帝王嘛。
不但会做木工,还会改歌词,帝王的权谋之术也并非一窍不通。
根据他刚才的言行举止,若帝王的满分是一百分的话,他或许称不上优秀,可至少及格是没有问题的,与历史记载中那位醉心木工的木头皇帝,相去甚远。
只不过,身为一名帝王,若只在及格线上徘徊,其眼界和心胸毕竟太过狭窄了一些。
在黄重真的眼中,为东林人士大肆吹捧的宁远大捷,毕竟只是一场防御性质的胜利,若无觉华岛上的惊天惨胜,更无异于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
哪怕再来一场这样的胜利,也并不能使得明金之间的攻守,彻底易势。
毕竟纵观整场宁远战役,大明占据主动的时候屈指可数。
除了觉华决战之时,上千骑兵最终冲刺的那一波,也就只有吴三桂那次极小规模的出城追击了,并且这家伙还马失前蹄,在回城的时候摔了个狗啃泥呢。
奴酋的死亡虽间接地与此战有关,但是后金的筋骨却并因此没有而伤到,只需在短时间内选出新的大汗,将养一些时日,便可卷土重来。
然而,不论天启如何作想,如何布局,随着那个他所仗之以平衡朝堂的权阉,傲然离去的脚步,便犹如一道帷布,正将关宁军谍战后金的序幕,缓缓拉开。
老虎和黑熊与他们的大哥黄重真一样,经过半年的成长,长高长壮了许多。
白老虎虎头虎脑,黑熊憨态可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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