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真觉得汝钦宝剑许久都未开封了,便抽出了用一块干净的手帕轻轻地擦拭着,蓦然出声道:“傅知县,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欲往何处呀?”
“山东继续做官……啊不不,自然是回京畿老家了。”
重真坐在县衙大堂的太师椅上叹了口气道:“其实你罪不至死,真的。无非就是贪了点儿,怂了点儿,又油滑了一点儿。如今这世道,谁又不是如此呢?”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傅知县摸不准重真到底是什么意思,豆大的汗珠从脑门之上滑落在县衙的地面上,磕头如捣蒜。
“本王爱惜时间,不想过多地浪费在你这样的人渣身上。革职升堂吧,一刻钟的时间,但凡有一个百姓替你说话,便不斩你。”重真扔下一块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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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宛在网中央
“殿下!殿下开恩,殿下开恩啊!”在傅知县的尖声讨饶之中,他的官帽被摘,官服被扒,露出了里边锦缎般的华服。
“其实本王一直都在考虑一个问题,那便是白水县地处关中与陕北的要道,往来商贾极多,颇为繁华,却为何会率先发生民变的,现在终于找到了答案。”
重真的表情很是平静,但熟悉他的周遇吉却知道,他已处在了愤怒边缘。
果不其然,重真说着便已豁然站起,怒发冲冠,戟指喝道:“你这官场败类,竟连内衣都如此奢华,可见搜刮其民脂民膏来,是何等残酷!来人!”
“信王殿下!”
“拖出去,即刻处斩!”
“诺!”
“殿下开恩!殿下开恩啊……”
等到傅知县被拖出县衙大堂,求饶之声终于变成了杀猪般的恶毒咒骂:“吾乃朝廷命官,信王你不能杀吾!狗信王你倒行逆施,不得好……”
一声短促的惨叫,咒骂戛然而止。
黄晓腻捧着擦拭了干净的汝钦宝剑,王虎用傅知县端菜用的奢华餐盘,将他面目可憎的人头端端正正地摆在上面,步入县衙大堂。
韩超韩越按照流程上前验明了正身,朝端坐于县衙主位的重真轻轻点头。
重真喝道:“大名知府卢象升之弟卢象观,何在?”
“学生在此!”卢象观出列大喝,昂首挺胸,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接白水县知县大印!”
“诺!”卢象观单膝跪地,双手前托,显得十分有力。
重真亲手捧着用锦帕包裹着的知县大印,在交到卢象观手中之前,还要大声问一句:“你会辜负皇恩,辜负本王,辜负大明天下,辜负天下百姓吗?”
卢象观热血沸腾,吼声浑厚:“学生必定不负所托,誓守白水安宁!”
“好!那本王便破格将这白水县知县大印,交托给你!望你不忘初心,保白水太平,护百姓安宁!”重真说着,才与卢象观郑重地完成白水县的权利交接。
“我大明奉天承运,皇权天授,每一份权利都显得分外神圣。望诸君守望相助,莫要辜负皇上和本王的一片苦心。”重真虎目扫过将要留在此地的袁八等人。
“诺!”辽东汉子与山东豪侠依然秉承着人狠话不多的作风,言简意赅。
王虎等人内心火热地盯着重真,满脸都是崇拜之色。
杀官,杀贪官,匡扶正义,拯救百姓于水火,为此不惜笑傲江湖,浪迹天涯。
——这是每一名游侠年少时的做出梦想,可望而不可及。
但是现在却因为信王而实现了,并且实现得有理有据,合法合律。
县外挤满了百姓,刚开始冷眼旁观,议论纷纷。见信王三言两语便真的斩下了肥头大耳的“傅扒皮”,无不内心震撼,雅雀无声。
他们的心,早就已经被无数次的欺骗、憧憬、失望,所伤透了。
直至卢象观以袁八等人为核心,重新招募肯吃苦耐劳的衙役,清点县内户籍与人口,按人头发放傅知县藏得极深的堆积如山的粮食。
针对县城周边的村落,则重新选拔德高望重的村长、里长,维护知县权威。百姓们这才被重新激发出了对于土地的深沉热爱,那颗冰冷的心也都热络起来。
短短半月,白水县便已在卢象观的梳理之下,逐渐恢复了秩序。
百姓们热情高涨,在他殚精竭虑的规划之下,开始修建水渠,整饬因积雪消融而显得湿润的土地,努力地为开春播种做着准备。
有不开眼的山贼恶匪前来骚扰,卢象观从不硬拼,总之设计伏击。
几场别开生面的胜利下来,便再也无人敢轻易骚扰了。
周围诸县的流民听闻白水县可以讨生活,便都纷纷聚拢,弥补了人口的不足。
袁八等辅佐之人,对此很是欣慰。
卢象观却感到压力山大,每每于凌晨入睡之前计算着:“明天又会多出多少张想要吃饭的嘴巴呢?勤劳善良的老子欢迎,那些饭来张口的懒汉若是敢来混饭吃,老子便用殿下所说的‘劳改之法’,让他洗心革面!”
“土豆的耐寒性更强一些,差不多可以育苗了,玉米和番薯可以再缓缓!这无常的天时哦,也不年里年外的这场大雪,能将久旱的西北大地,滋润到怎样的一个程度。也不知道春雨会不会于老子的梦里,润物细无声哟。”
卢象观做了一个梦,一个美妙的梦。梦里,凡是西北山川,全是黄宗羲给他描述的,由关宁监军纪用所描绘的漫山遍野全是番薯藤蔓的盛景。
还有可爱的土豆丛,据说和番薯一样,除了地里的果实可以吃,地上的翠绿叶子也是可以食用的,也就只是祸害人庄稼的大蝗虫,才说那是猪吃的伙食。
哎……蝗虫兄啊蝗虫兄,真的是太可惜了。
不过幸好,信王殿下继承了他的表字。学尧舜道觉斯民,也算是一种发扬吧。
斯民兄若是在天有灵,也会感觉到安慰的。
最神奇还是要数玉米了,据黄宗羲说不仅是棒子,便连脆弱而又坚强的玉米杆子,都可以掰开来咬一咬,吮一吮,沁甜沁甜的呢。
那只大蝗虫就经常吐槽吴三桂:“你可真是老少通吃,居然连玉米杆子都能吃出甘蔗的感觉。”
“甘蔗?那又是啥玩意儿?据说很甜,莫非就是我们平时吃的糖霜?”
梦中卢象观在这个问题之上纠结了好久,最终梦回大名府,看到那片权贵势力盘根错节的京畿腹心大地之上,漫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的藤蔓状植被。
丰收之后,卢象升捧着硕大的地瓜型硕果大笑道:“粮食储备,粮食储备啊!”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卢象观梦里都在吟诗,做梦都在笑,笑着笑着就醒了。
忙碌而又充实的一天,又开始了。
奋斗吧,少年。
“高处不胜寒。”
重真终于充分体会到了苏东坡的这句感慨,在身份之上完成了质的飞跃之上,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形有质的掣肘,犹如蛛网,柔软坚韧,充满粘性。
阉派的蛛网扑面而来,东林的蛛网侧面交叉,另有皇族的,勋贵的……
虽贵为信王,但宛在网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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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 洪承畴的队友都是猪
若无大毅力,在这网里很容易被绑架着前行,最终被缠绕成一个自己最为讨厌的模样。重真最讨厌掉入模型里,然后长成别人想要的模样。
原本历史上的后金入主中原之后,为了以人口劣势维护自己的贵族统治,在汉地施行的就是这样一个政策。
因此他不惜一切地想要以外力破开这些模具,破开一切试图套在汉家百姓思想之上的枷锁。
“汉家文明,就该海纳百川,就该百家争鸣。”
重真无数次地以未来的美好蓝图,来进行自我勉励。
他很憎恶身为上级却给下属穿小鞋的行为,因此觉得曹贼的用人之法还是十分可取的。作为下属却对上级阳奉阴违,甚至听调不听宣,更是让他深恶痛绝。
干旱的西北地就像一个泥潭,试图将他困住。
而他,怎甘束手就缚。
从白水县到西安的所见所闻,令重真的心情很是沉重。
大明在这片大地上的统治,最多也就只能维持在县城附近。
官府的势力之外,是即将崩坏的秩序。粮食颗粒无收,别说百姓,就连许多小股的土匪都是面黄肌瘦的,善良的百姓吃树皮,吃黄土,狠心的则易子相食。
大多数的县城官员都是碌碌无为的,小部分想要作为的,也都茫然无措。
所有人都试图努力地活下去,但大多数人都处于活不下去的悲哀之中。
在此途中,重真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对于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唯一的安慰还是刘挺这个辽东大汉所带来的,这脸上有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家伙,配上那柄三十来斤重的大砍刀,将落草的关中刀客,扮演得活色生香。
王马张三条老狗,也很好地扮演着山大王狗腿的角色。
一个不大不小的山寨,硬是在一片不毛之地,坚强地挺立着,唯独缺少一个压寨夫人罢了。
重真问他:“苦不苦?要不要弄个妇人来暖床?”
刘挺大笑道:“苦啥呀!比在小桂子那个狗崽子那里穿小鞋好多啦!妇人暖床?要不得要不得,小桂子那家伙都快迷失在温柔乡里了!”
想起自己所拥有的那些女子,重真嗤之以鼻道:“他那哪叫温柔乡?一群胭脂俗粉罢了!”
“对!对对!还全都是青楼女子,你说这小子咋就好这一口呢?”刘挺一拍大腿,又偷眼瞅瞅门外站岗的金甲战士,低声道,“信王殿下咋怪怪的?”
“他呀!”重真觉得要想将这所有的一切都解释清楚,实在是太困难了,索性决定让这美丽的误会持续下去,便神秘兮兮道,“你猜……”
刘挺瞪大了双眼:“莫非……”
重真郑重点头:“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刘挺倒吸一口冷气,肥厚的嘴唇轻轻嗫嚅,狰狞的刀疤犹如蜈蚣扭动,显然内心十分震撼且又窃喜,在脑海之中自行补充了种种传言与可能,便得出了自认为最正确的,最终朝重真竖起了大拇指,低声道:“兄弟,真有你的!”
重真目光炯炯道:“你愿意跟随于我,死心塌地吗?”
刘挺咧嘴一笑道:“我这个来自于辽东夜不收的老百户,自从锦州与你相遇,在你的带领之下取得一场别开生面的阻击大胜,并亲手斩下女真卡伦大额真的头颅之后,便决定默默守护你啦!”
“多谢,刘大哥。”重真伸出手,与之紧紧相握。
告别被以信王名义,从辽东秘密抽调至西北的刘挺,重真一行继续南行。
站在一处高坡之上,远远望着古都西安的繁华,重真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这就是西北,两极分化极其严重的西北。这份繁华与贫穷对立的假象,也正是大明目前最真实的写照啊。董仲舒说得对,全天下的百姓都在受苦,而全天下大多数的官员都在粉饰太平,全天下所有的勋贵皇族,都在尊享荣华。”
袁七就是个二愣子,幸好周遇吉黄晓腻乃至王虎,都听得懂重真的这番话。
黄宗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此更是有着深刻的认知。
瘦猴云雀等人历经两月有余,便犹如脱胎换骨了一般,也对重真这个信王殿下的广阔情怀,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便更加忠心不二,死心塌地。
偌大西安,巡抚衙门再加陕西布政使司,文武百官,重真就认一个洪承畴。
至于巡抚曹尔桢啥的,他挥挥手将让之带着底下的一帮庸臣滚蛋了。
“你当本官愿意跟你待一块儿呢?你连九千岁都敢踩,命丧在你尚方宝剑之下的陕西官员,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本官可不想在你面前露馅儿。”
曹尔桢匆匆地将重真的信王仪仗队迎进巡抚衙门,正提心吊胆地恭谨侍奉着,忽而听到信王叫他“滚蛋”,内心瞬间乐开了花,当即逃也似的离开了。
其余官员也都纷纷告退,临走之前还朝洪承畴递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洪承畴自诩行得直坐得正,尽管内心发憷,但还是倔强地挺直着腰板。
重真斜睨着这个家伙道:“身为陕西的督粮参政,自上任以来,你有何政绩?”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直击洪承畴的内心,简直囊括了他于西北大地的所有苦楚,差点儿潸然泪下,嘴唇嗫嚅,唤道:“信王殿下……”
重真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你少给本王装蒜,本王只问你,这督粮参政,你想不想干了?”
“殿下……”洪承畴摸不准这个单刀直入的信王殿下,到底是有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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