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都是老狐狸,哪里不知道他将楚辞胡乱改编的目的所在。
然而边军军饷,尤其是连年作战的辽东军军饷。这一将大明巨人都压得快要更加沧桑,乃至快要喘不过气儿来的沉重话题,若非万不得已,谁敢提及?
若是提及了,万一从来不遵循官场规矩的魏忠贤,要自己出钱怎么办?
于是众皆装傻,也不催促黄重真快些穿鞋了。
天启皇帝更是理所当然,视而不见。
魏公公也眼观鼻,鼻观心,犹如老僧入定。
恁大皇宫主殿,文臣济济一堂,几乎汇聚了京师所有有资格上殿的文官。
然而黄重真却哀伤地发现,竟无一人毅然站出来挑责,任由其于殿中嗟叹不已,乃至于坐下来抠起了脚趾,还扒拉起来凑在鼻端闻了闻。
“唔,我的脚好臭!”连重真自己都有点儿嫌弃自己。
“呕……”几个素有洁癖的文官,当即便干呕起来,拍打着小胸膛暗道,“幸好没吃早餐,幸好没吃早餐……”
群臣不再责怪于他,反而将愤怒的目光,转向了那个跳出来指责于他的官员。
便连他身边的好友都拂袖说道:“温体仁你可真多事!这下好了,你自己闯出来的祸你自己负责!还不快去把他哄好来!”
“这……他又不是小孩子!我怎知堂堂关宁军副总兵,征辽副将军,竟会这般无赖!”
面对群臣指责的温体仁实在是快哭了,却依然没有凑近重真,哄他破涕为笑的勇气。
当即有阉派官员出面指责道:“你个锤子!你老人家都几岁了!他才几岁?你最宝贝的无赖小儿都能与之齐平了,他不是小孩子,难道你是小孩子?”
“可是……黄小将军……黄小将军……”温体仁远远地喊道,既无诚意,又无承诺,显得极其空洞乏力。
“温体仁!原来这便是温体仁!”黄重真将其暗暗地铭记于心,面容悲戚,差点儿便要嚎啕大哭了,更过分的是竟将袜子都给脱了下来。
这下,便连离他最远的天启,都要小皱眉头了。
魏忠贤随身佩戴的香囊与之气味相投,混合之后产生了共鸣,禁不住轻轻捂住了鼻子,群臣的骂声更是不绝于耳。
泱泱大明之太和殿朝会,其吵闹程度居然不下于市井菜场。
可是天启却觉得分外有趣,因为在他的印象当中,莫说大明,便是有宋以来,多久多久,都未曾出现过武将于朝堂之上怒怼文官的情形了。
史书所载木匠天启,正如黄重真所推断的那样,并非是个一无是处之人。
其帝王分值虽算不上优秀,但至少其内心深处抵御外敌的热血,并不逊分毫。
终于终于,群臣中间见这个戍边小将实在惯会撒泼打滚,就好像大唐时的程咬金那样,就终于有人长长一叹,出班走近黄重真些许,对他说道:“黄小将军替我大明戍边辛苦,还请先站起身来吧。此事,老夫替你做主了。”
黄重真惊喜抬头,只见这人须发斑白,眉头微蹙,脸型也跟自己的国字型很像,便欣然说道:“多谢大人,请教大人尊姓大名?”
这官员也欣然说道:“老夫虽年长几岁,然小将军为国戍边,我等于京师安享朝政,尊姓大名这四个字,着实不敢当。老夫李标,未知小将军可否听闻?”
“李标大人?久仰大名,失敬失敬啊!”黄重真穿好鞋袜,欣然拱手道,心中则暗笑道,“若我华夏此时的见面礼便是握手,也不知这位大人是否会嫌弃。要不……试试?”
须发斑白的李标尬笑着拱手还礼道:“岂敢,岂敢。”
黄重真见他还挺老实的,就放弃了对他的捉弄。
有一便有二,李标身后又闪出一人,面若红枣,声若洪钟:“不错,小将军无需担忧,大明从来都不会亏欠有功之臣。此事,我二人替你做主了。”
黄重真“哎呀”一声大喜道:“多谢多谢,还未请教大人……”
这官员抬手便阻止了他道:“老夫免贵姓来,名宗道。”
“来宗道?”黄重真喜得差点儿跳起来,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道,“原来您就是来宗道来大人!您大舅子陈洪绶先生近来可好?现在何处?”
“竖子休得胡闹!”来宗道大惊,他显然是个极其耿直之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拂袖甩开他的手,与李标一同面向主殿上的天启道,“皇上……”
“行了,朕知道了,这便拨银十万,送往我大明辽东,犒赏朕的关宁铁军。黄重真,你可还满意……”
天启摆摆手便打断了他二人,因为在此过程中,他已通过魏忠贤翻了一翻的手掌得到信息:“老奴能凑足十万饷银!”
不过黄重真也用眼角余光,已将他二人的小动作看在了眼里。
于是他便赶在天启话音落下,群臣作势酝酿,山呼“吾皇万岁,吾皇圣明”之前,讶然说道:“怎么才十万两?不是一百万两吗?”
(
第298章 为胡宗宪和徐文长正名
“一……一百万?朕什么时候说过一百万了?”饶是天启知晓这大蝗虫胃口甚大,听到这个数字,还是不禁瞬间便陷入了呆滞状态。
最擅缓解天启尴尬的魏忠贤,也被吓得有着那么一瞬的恍惚。
群臣更是无比怔愣,但凡朝政便吵闹不休的太和殿,也终于因为一介边关竖子的语出惊人,从而迎来了难得的清静。
“不是一百万两吗?不是一百万两吗?”
这道声音在殿内以及众人的心目当中,经久不息地回荡着。
就连李标这个大明朝堂现时鲜有的刚正耿直之辈,都觉得极为无语,颇为后悔为这无赖小子冒然出头之举。
唯独来宗道,尚在纠结被黄重真抠过脚抓过袜子的那对爪子,握过的这双手到底有多脏,竟没有受此影响,于是很快便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微臣来宗道,替我戍边辽东之关宁将士,叩谢吾皇隆恩,拜谢魏公公豪迈。”
李标闻言,也连忙跪倒,出声帮腔。
瞥见黄重真还愣在原地,忙扭头看向他怒道:“还愣着作甚?快跪地谢恩啊!”
“哦……哦哦!”
黄重真连忙傻乎乎地依言照做,十成十的一个首次参与朝政的愣头青。
然而就是这个愣头青,竟将之前百年都是以这种近乎争吵的方式,“按部就班”议事论事大明朝堂,给搅得犹如狂风刮过湖面,涌起了阵阵惊涛骇浪。
那些别有用心之文臣,自是心有余悸。
可那些鲜有的尚有正义留存,却因激烈的派系斗争而越来越心若死灰的朝臣,如李标来宗道等中立清流者,心中亦是涟漪不断。
天启恼怒地看着这三个摆弄了自己一道的家伙道:“关大伴儿啥事?一切还不都是朕的功劳!”
“是是是,微臣知罪,微臣知罪,吾皇功绩……”来宗道仅仅开了个小头。
施凤来、黄立极,乃至温体仁、周延儒等人,便都争先恐后地出班赞道:“吾皇功绩,堪比三皇五帝,古之尧舜……”
你方唱罢,我登场。乍一看,还以为大明朝堂广开言路,正值盛世呢。
黄重真却对这些马后炮般的马屁精极为反感,起身之后拍拍膝盖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还不屑地撇了撇嘴。
魏忠贤狠狠瞪了他一眼,便隐晦作势,叫手下的那群龟孙,别再丢人现眼了。
黄重真朝他咧嘴一笑,便双脚并拢,朝他隐晦躬身。
天启越看这孙猴子一般吊儿郎当的小子便越是欢喜,还隐隐生出了一股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来,似乎在哪儿见到过,可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他那心思一集中,精力损耗,便又生出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来。
天启连忙放弃冥思苦想,只暗忖道:“大蝗虫,爱蹦跶,善蹦跶,朕果然没有看错人。唯有如此人物,才可将死水般的大明朝堂,搅动成风云际会。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只有将这大明朝政重新盘活,才能让各方人才纷至沓来。正如此子所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心情好了,天启感觉自己的气都顺了,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从喉底深处咳出一小团黏黏的东西。
他知道不是血,便轻轻转了转头,身后的小宫女会意,忙将一块锦帕递上来。
天启轻轻擦了擦嘴,低眼一看,更觉大为心安。
这个时候的黄重真已和群臣一样,不可能再直视天启,还微微躬身低头,抱拳说道:“皇上可还记得,微臣托魏公公呈上来的那道谬论奏折?”
“《浅论巩固蓟辽防线之必要与迫切疏》?”天启掀了掀卧蚕眉,欣然说道。
东林院派的文官听了顿时哗然,还有人躲在人群里骂道:“你一个袁崇焕麾下的小兵,走了魏公公的门路递呈奏折,还好意思说出来?”
“谁?谁在说话?”黄重真立刻睥睨四顾,但是东林院派却于此时,集体做了缩头乌龟。
黄重真其实早就锁定了那几个人,但见他们仍旧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便只好摊摊手道:“没办法啊,袁帅尝试着用了自己人的渠道,但人压根不理会啊!”
“你……”温体仁好歹还有些担当,被东林群臣推出来当做了挡箭牌。
可他面对此番意有所指的犀利言辞,竟也无法反驳。
这蝗虫的意思是:袁帅身为东林院派官员,通过东林渠道而上疏边关防务,然而了无音讯倒还算轻的,最气人的是反而受到了自己人的诘难与嘲讽。
于是,便只好另辟蹊径,这怪得谁来?
阉派官员趁机偷笑,崔呈秀黄立极等为首几人,更是昂首挺胸,趾高气扬。
唯独魏忠贤心中大恨这只蝗虫狡猾,又大骂自己收拢的都是蠢蛋,同时也无不惊诧道:“短短年余,想不到当初的那只楞头蝗虫,竟也掌握了捧杀之道。”
天启很喜欢和重真交谈,尤其是对他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以及一本正经之中所携带的天然幽默(胡说八道)极其感兴趣,更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而黄重真对此,也是有所感觉的。
人的感官,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时就是这么奇妙。
然而天启身体欠佳,没有大声说话的力气,耳听得太和殿犹如苍蝇堆般嗡嗡作响,当真是又气又急,恨不得将做木工时的锤子带过来,敲在龙椅的把手之上。
魏忠贤是当殿最清晰天启身体状况的,于是便轻轻咳嗽了几声,阉派官员当然会立刻就安静下来。
可人东林院派的,虽然缺少重量级别的,但人凭什么听你一介权阉的?
“老子们连皇上的咳嗽都不甚在意呢,遑论一介阉臣乎?”
因此,东林官员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相谈得更欢了。
黄重真刻意从这混乱的交谈之中,收拢了几道信息。
这帮家伙讲到后来没话讲了,居然连“您吃了没”、“您昨晚纳的那房妾”如何了云云,都搬到了朝堂之上。
这些言语,莫说当朝皇上,就连他这个荤腥不忌的戍边丘八都听不下去了,便抬脚踢起“汝钦”宝剑抓在手中,蓦然大吼道:“谁再说话,休怪本将无情!”
东林官员惊呆了,阉派官员惊呆了,金瓜武士小黄门小宫女们,都惊呆了。
魏忠贤捧着拂尘呆呆地望着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开腔道:“黄副总兵,您声声口口说您手上的乃是尚方宝剑,却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皇帝所御赐啊?”
黄重真暗赞当朝第一权阉就是了得,说话真是滴水不漏。
他没有来质疑“汝钦”宝剑的真假,却只说是哪朝哪代的皇帝所御赐。
东林的个别文官大概是觉得终于能和魏公公沆瀣一气了,便有人跳出来叫嚣帮腔:“是啊是啊!谁知道这剑是真是假!”
更有人出班,满脸大义地指责道:“皇上,依微臣之见,这所谓的尚方宝剑多半儿是假的,还请将这欺君罔上的逆贼,当庭拿下!”
天启哪怕再怎么觉得殿下的这只蝗虫可爱,却也认为这事儿开不得玩笑。
毕竟大明这几年来动荡不安,正因他不怎么过问朝政,因此发下去的尚方宝剑,乃是历届皇帝之中最多的,若因此而被人冒充,那岂不是丢脸丢大了?
于是,他便肃容说道:“蝗虫爱卿,你如何证明啊?”
黄重真就怕天启不赋予他当庭拔剑的权利,便道:“皇上,微臣真的可以么?”
群臣尚且不明堂堂大明皇帝,正与辽东关宁的一介丘八在打什么哑谜。
却听天启已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莫要废话,快点快点。”
黄重真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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