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大寿没有像满桂那样派遣亲卫,出城十里相迎,也没有亲自前往城头迎接。
听闻亲兵禀告之后,他道了声“那只蝗虫终于舍得回来了”,反而在总兵府内的议事厅内,摆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阵仗。
祖大寿坐于主座,屏退一切亲卫扈从,也没让吴三桂旁听,唯等重真一人尔。
当重真推开门跨过门槛的时候,祖大寿正独自一人惬意地吞云吐雾。
偌大的议事厅都乌烟瘴气的,重真一嗅便知,这家伙铁定抽了很多,很久。
祖大寿看见重真进来了,便用夹着香烟的那只手指指自己下首的位置,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重真坐过去随手就从桌几上敞开着的木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就着祖大寿的递过来的烟头点燃了,美滋滋地吸了一口,然后呼出一串绵长湍急的眼线。
祖大寿看得羡慕不已,道:“你都不怎么吸烟?咋这么熟练呢?老祖我学了许久,可就是学不会你与袁帅的那份气质啊!我只能像吃饭一样咽下去,然后再从鼻孔里喷出来,活像条吐气的老龙一般,一点儿都不好看。”
重真再吸一口又嘟着嘴巴喷出了一串烟圈道:“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天赋与气质,您那动作叫作祖龙吞云,与袁帅一般都将气质这块儿拿捏得死死的。”
祖大寿笑骂着道:“你啊你,看在你依然对老子如此亲近的份上,老子便决定不用烟灰盒砸你的脑袋了。”
重真瞅瞅那个不用砸自己都快散架了的木制烟灰盒,道:“改明儿我送您一个厚实的,方便你随时开小桂子的瓢。”
祖大寿斜睨着他道:“仍是袁帅用剩下的?”
重真发誓道:“这一次一定先送将军您!”
祖大寿道:“这还差不多!说起小桂子,你那一脚踢得也太狠了吧?”
重真道:“您怎么不说刘挺的刀子更过分?”
祖大寿怒道:“那也是你先开的头,好歹是老子的便宜外甥啊!你们这群龟孙子就不能给老祖我留点面儿?”
重真摊摊手道:“您都说了是便宜外甥了,那么在意干嘛?”
祖大寿就着烟头重新点燃了一支香烟,将原先那支摁熄在烟灰盒里,叹道:“袁帅走后,关宁的形式瞬间就变得很微妙了啊!
俺老祖虽是一介大老粗,若无袁帅,哪怕是没有你这个小子,督造并且镇守锦州这个肥差,都不会这么快就轮到俺老祖的头上。
但祖氏吴氏身为辽东仅存的两个小将门,守望相助的道理,俺老祖还是略知一二的。如今吴氏式微,俺身为祖氏家主,便没有不帮衬一把的道理啊。”
重真再次摊手道:“您都认他做便宜外甥了,并且还动用人脉让他的战功最大化,让他成为了大明有史以来升迁最快,也是最年轻的的都司了,便连他大乐小表舅都被超越了,还有啥好不知足的?”
祖大寿将烟凑在嘴边道:“可惜啊,俺好不容易帮他树立起来的威望,却被你小子只一脚,就踢得七零八落,也将那小子的自尊心,踢得体无完肤了啊。”
重真道:“您知道吗?其实正是因为如此,某才不得不踢出那一脚的。”
祖大寿动容道:“此话怎讲?莫不是俺帮他还帮错了?”
重真道:“他的确算得上关宁军中出类拔萃的一员少年骁将,战功也还看得过去,然而升迁如此之快,哪里是一件好事情哦。
我关宁军置身于建奴扣关的必经之路上,随便抓一个兵丁出来,哪一个不是默默无闻却又英勇无畏,战功不可轻视的?甚至还有远胜于他的哩。”
祖大寿糙脸微热,尬笑道:“不是俺老祖任人唯亲啊,实在是不够资格啊,你升迁的事情全都是由袁帅亲自安排着的呢。”
重真点点头:“嗯,我知道。此次入关,袁帅会先去一趟京师,动用一切人脉关系,向朝廷举荐标下为副总兵。”
“啥?副……副总兵?”祖大寿的烟头吧嗒一声掉在了他的大腿上,在裤头上烫出了一个洞,他却浑然未觉,怔怔道,“你如此年轻就副总兵?这能成么?刚你还说小桂子升迁太快呢,转眼你却要直通总兵了,卧槽,再让你立下一份功劳,不就与俺老祖比肩了?这特么啥跟啥啊,一年之前你还是俺老祖麾下一个小小的刀盾兵呢,还是袁帅硬塞过来的。”
“莫不成您对标下还不满意?不行就用银钱砸出来呗,反正关宁商队这一年来赚得盆满钵满。”
重真耸耸肩膀道:“对了将军,袁帅卸任之前是否将关宁商队的事情都托付给了您?还有我那办成份额也都存在了您这儿?您看是不是给俺支点儿?”
祖大寿突然吃痛,好一番手忙脚乱之后才瞪着重真道:“你要钱做什么?”
重真羞涩道:“不瞒大帅,俺在京师之时看中了一个女子。”
祖大寿看他这副鬼样子就知道这家伙在骗人,便道:“我相信你个鬼,你以为你是小桂子么?年纪轻轻就将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了青楼女子,还一次就是两个。”
重真争辩道:“我看中的那两个非但不是青楼女子,还知书达理,极其富贵呢。”
祖大寿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行了行了,俺老祖才不信呢。”
重真严重怀疑,这家伙是将自己的银子给挪作他用了。
情知强抢是不可能的,更不可能让他吐出来,他便只好主动转移话题道:“进城的时候怎么没看到小桂子?”
祖大寿瞪着他道:“你以为锦州是座小池塘么?随随便便就能碰着个人?”
重真心道在老子眼中,被你奉若至宝的锦州,还真的也就皮蛋点儿大,因此也反瞪着祖大寿道:“某是在关心您的便宜外甥好不好?”
“没大没小的,你在跟谁说话呢?”祖大寿一个头嗒甩了过去。
重真灵巧地躲开,趁机站起来笑道:“您先抽着,我找小桂子叙旧去。”
“自你走后,他便一直在辽西练兵,一趟都没有回来过呢。”
“好嘞,知道咯。”
“找着了说些好话把他哄回来,再不然就道个歉,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屁大点事儿,别死倔着。锦州虽小,但你们两条小蛟龙还是装得下的。”
重真心道锦州的确装得下您这条老祖龙,却并非两条小蛟龙翻江倒海之地,便哈哈大笑道:“要我道歉是不可能的!他若给脸不要脸,再揍一顿便是!”
“你个小王八蛋!”祖大寿终究没能忍住抓起旁边的烟灰盒便扔了过去,然而重真早就开门闪出,并将之关上了。
满是烟蒂的烟灰盒轻飘飘地砸在门框之上,烟灰也轻飘飘地洒落沿途。
祖大寿盯着这些烟灰慢慢落定,点燃一支烟美美地吸上一口,让微呛的烟味在胸腔内转了一个圈儿,再以一串笔直湍急的烟线喷吐出来,悄然融于空气之中。
他将整个身子都深深陷阱太师椅中,一手吸着烟,一手拍着椅柄,十分享受这种整座城池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
就好像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般,在那张糙脸之上浮现而出的,尽是志得意满。
人的心弦不可能一直绷得太紧,否则不是崩断,便是松垮。
重真显然是个很会让自己张弛有度的男人,就像他的小二哥那样收放自如。
他没有立刻就骑着大黑马,去辽西平原深处寻找吴三桂对练,毕竟枣红马刚怀了二胎,人也是需要陪陪老婆孩子的。
(
第两百七十一章 因材施教 因土施种
当然,这些天重真也没有闲着,毕竟历史大潮仍未改向,大明王朝仍然只剩下可数的十八年,在崇祯十七年那个悲壮的日子到来之前,朝夕分秒,尽皆必争。
宁锦大战前夕,大部分的农作物,无论新引进的还是传统的,都被抢收了。
但在黑山深处一个阳光充足的小山坳里,还是留着一大片的试验田。
建奴再穷凶极恶,也不可能将整座黑山都掏空,毕竟人是来攻打城池的,并非读了汉家《愚公移山》的神话故事,而来帮忙的。
于是重真便带着仍是关宁监军的纪灵纪公公钻进了山坳,以细致考察新作物的长势、收成,以及对于辽东大地的适应能力。
最重要的是选拔长势最好的,以作来年的育苗之用。
“这就叫优选品种。”重真说道,“动植物其实和人一样,都会水土不服,因此我们要尝试培育更加优秀,也更加适合黑土地以及其余华夏土壤的新品种。”
纪公公这段时间放低姿态潜心研究,俨然已以新作物推广种植界的专家自居,便连开此道先河的徐光启,他都有信心于此道中,青出于蓝。
毕竟人徐光启需要学习的,乃是整个西学,而并不是专攻此道的。
“虽然闻道有先后,但术业也有专攻,如是而已。”纪公公曾无数次这般得意洋洋地想,感觉自己身为太监的人生价值,已远超以赵高为目标的魏忠贤。
但是纪公公完全可以发誓,从未见过如黄重真这样的人。
明明屁事儿没干,却于新作物一道上的认知,比他这个专家还要广泛、深入。
有时滔滔不绝,深入浅出;有时三言两语,言简意赅。
便往往能让他苦思已久的难题,得到豁然开朗。
也是这个据说才只十八岁的少年,将他引到了“择优育苗,因土施种”这一堪称里程碑意义的研究方向之上。
“因材施教。”纪用始终无法忘记重真无意中提及的这个词语。
“朝廷选士都是一成不变的,还能因材施教?那得花多少精力啊!管他的呢,老夫无法参与选士这种高档的事情,然而种田,还是能够力所能及的。”
纪公公心中天人交战,百感交集。
可人长白山下的少年却像是做了个微不足道的事情那般,甚至于都没意识到已让旁人获益匪浅,便又再次伏低身子,将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型脸,几乎紧紧贴在了土壤之上,再次投入到了新作物根系的观察研究当中。
“你们看,这玉米其实是须根系的,也有作物是直根系的。啥叫直根系,有哪些作物?比如番茄啦,大豆啦,蒲公英啦,逃之夭夭的桃树啦,都是。
啥叫番茄?这么好的作物我华夏还没引进吗?好吧,这是我的责任,改明儿我写封信给老师还有顾大哥。
番薯是属于块根系的,你看他的说过一大块又一块的,以此命名是不是很贴切?小伙子,我很欣赏你的学习和接受能力。
你说土豆也是属于块根系的?小伙子,我举一反三的能力还不错,但是很抱歉,土豆属于块茎,并且还是变态茎。啥叫变态,嘿嘿,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考虑到这群大明土著们的认知能力,重真的讲解很是深入浅出,并且还是属于九浅一深式的,听得包括纪用在内的“小伙子”们,频频点头。
重真之所以如此关注植物的根系,是因为就他所知,农作物能否适应新的土壤,与根系的关系非常之大。
毕竟根系,乃是植物汲取养分的关键所在,一如深入辽东的草衣卫,只有深深地扎下根去,才能顺利而又艰巨的,开展一系列的谍战任务。而不是像锦衣卫那样,潜入一批就被连根拔起一批,到后来干脆就将辽阔的白山黑水全面放弃了。
“你们看,这些就是顾同应大哥于好几年前便从江南带至辽东,并于辽阳关宁等地尝试种植过的番薯所培育的藤苗。
而这些,是我老师袁公通过海道新近从江南搬运来的藤苗,这是第一次试种。你们也都发现了吧?前者无论是藤叶还是根系,都较后者茂盛、发达不少。
农作物的生产状况不但与根系有关,与枝叶的繁茂程度也有着一定的关系,倒不是说枝叶越是繁茂结的果子就一定最多最大。
但这个世间能够结合阳光进行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释放氧气,同时促进自身生长的,也唯有绿色植物了。
啥叫光合作用,你笨不笨,我不是讲得很清楚了么?那我再讲一遍吧。啥?你们还是听不懂?好吧,真是一群锤子。在我们辽东,锤子不是骂人的话吧?
其实懂不懂都没关系,民以食为天,我们老百姓最在意的无非便是能否填饱肚子,最关心的也一定就是农作物的收成。
我华夏先人睿智就睿智在,很多事物道理原理都还没有搞明白,却已摸索出了其中的规律,从而找到一条最为适合的途径出来。
我们只需通过不断的试种,细致的记录……对,就像纪大人这样,不消几年,便能够摸索出这些新作物的生产规律,从而得出一个最适合我华夏土壤的结论。”
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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