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宇看着这个越发显得有些神秘的混血毛子,缓缓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这一套理论应该出自车尔尼雪夫斯基和赫尔岑,主张在俄国村社公有制的基础上直接跃进到公有制小农经济为基础的理想社会。换句话说,您是俄国民粹派的信徒,对吗?”
他此言一出,不但对面的孟华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就连一直平静自若的瓦西里耶夫,和一旁默默观察的李达也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半晌之后,瓦西里耶夫点点头:“您说的不错。看来,您对此也有所涉猎,这样也好,很多话就不用过多解释。”
“我的父亲是中俄混血,我的母亲是俄国人,我在俄国出生,但也同样在中国度过了很长的岁月。”瓦西里耶夫说道,“我爱俄国,也爱中国。我了解俄国,也了解中国。这些年,我走遍了俄国农村,实地考察了俄国的传统村社在**政权的冲击下,农民生活困苦,流离失所的情况,也感受到了他们对传统米尔制下幸福生活的怀念。我同样走访过中国农村,我深刻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
“农民的苦难与幸福,也许是您从来也不能真正了解的。”瓦西里耶夫盯着郑宇,“我同情他们,甚至崇拜他们。他们身上那种淳朴的,高尚的,集体主义的美德,正是未来大同世界中的理想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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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谁家天下(六)
第五十四章 谁家天下(六)
郑宇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这人确实偏向于传统的俄国民粹派。为了煽动俄国国内暴动,他阅读了一些相关资料,现在倒正好现炒现卖了。
“对俄国传统的米尔(村社),我是有些了解。”他微微一笑,“在米尔,农民是公社社员,实行土地公有,有劳动组合和共耕地,征税对社不对户,有村会选举和村社审判,甚至住宅都必须建在一起。米尔成员对村社的义务要超过对国家的义务,由此形成了一种俄国式的集体主义传统,也对俄国文化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瓦西里耶夫听到这里,刚刚恢复平静的脸上再次出现了震惊。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高高在上的青年太子,应该满脑子女人和权力的浮浪纨绔,居然对俄国的农村也有如此精当的认识!
郑宇毫不在意,继续平静地说道:“首先,村社的平均意识、轻商抑商传统与“沙皇公有制”混合在一起,产生了‘宁可全部土地归沙皇,只要不归地主’的村社观念,并直接产生了“好沙皇”情怀,极度蔑视经商者,也就连带地鄙视犹太人,整个民族有着普遍的仇富心理和反西方的传统,认为富人都是恶棍,财富是腐蚀人类灵魂的东西,从心底里向往一种贫穷和朴实无华的社会模式。”
“其次,在民族性格中,村社生活使俄国人重视邻里关系的和谐,这使俄国人成了一个重感情的民族。因此俄国人性格外向,浪漫有余理性不足,所以近代俄国在文学史上群星灿烂,却罕有伟大的哲学家。俄国人处事容易头脑发热一哄而上,缺乏理性思维、缺乏妥协精神和持久耐力,总是力求用快捷的方式解决问题,因此容易导致群众性的歇斯底里。”
“再次,村社的集体观念导致的抽象的国民崇拜、体验苦难、底层意识和土地崇拜,对抽象人的“爱”和具体人的“恨”能够并行不悖,由此又导出了对西方民主自由的深深的鄙视。正如俄国民粹派的一句名言,‘自由的概念只与集体有关,个人对集体来说是没有自由的,对个人来说,自由就是对集体的服从,只有把个人溶于集体中才能获得最大的自由。’”
郑宇微微一笑:“我说的没错吧?”
瓦西里耶夫用复杂的眼神看着郑宇,半晌后点了点头:“确实非常精当。”
“你觉得这就是理想的社会组织模式?”
“他可以作为理想社会的基础。”瓦西里耶夫说道,“个人服从集体,为了集体的利益公而忘私,建立一个既有公平又有效率的崭新社会,这难道不是真正的大同世界吗?”
“传统村社,早已在上个世纪中叶被俄国人自己抛弃,没想到你却把它奉为圭臬。”郑宇摇了摇头,“俄国村社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反对商品经济,反对工业化和城市化,这些恰恰是俄国落后的重要根源。”
“俄国村社本来就是农奴制,是把人作为最高统治者的奴隶,同时也是集体的奴隶。他的崩溃恰恰说明了这种建立在封闭愚昧和贫穷背景下的奴隶集体劳动制经不起物质诱惑的冲击。民粹派的思想建立在这种村社文化的集体自由观的基础上,根本违背了最基本的人性自由。”郑宇压抑住心中复杂的感情,尽量平静地说道,“俄国民粹派认为,’革命就是少数人强迫大多数人接受前者所赐予的幸福。’,他们反对西方的民主,认为‘统治机关是选举的,选出来的都是富人。富人管事情很不公道,他们欺压穷人’,他们怀念‘好沙皇’,认为普通民众之上需要一个至高权威来代表这个整体意志,因此主张英雄决定历史,英雄率领群氓,国民必须不断接受英雄们的改造,而一切不能接受改造的人都要坚决清洗掉。正如俄国民粹派的代表,俄罗斯青年党所说的,‘谁不和我们在一起,谁就是反对我们;谁反对我们,谁就是我们的敌人;而对敌人就应该用一切手段加以消灭。’”
“你讲的虽然天花乱坠,但说来说去也无非是把自己放在道德和真理的制高点,认为自己是拯救民众灵魂的救世主。”郑宇的话终于开始带有了一丝嘲讽,“说白了,你,还有和你持有同样观点的人,认为只有你们代表着人类社会的未来,民众只有选择追随,还要不断去‘觉悟’,去‘改造’。在我看来,你这种所谓民众的事业,民众的最大自由,最终走向的不过是更加残酷无情的暴政罢了。”
瓦西里耶夫盯视着郑宇,厚厚的眼镜片遮住了眼神中细微的变化。许久之后,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殿下果然是非常之人。不过,您还是太过执拗。实现理想社会,不付出代价是不可能的。至于暴政?不,这不能说是暴政,这是建立理想社会的必要手段。当国民通过教育和改造,树立了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之后,他们也就完全适应了这种集体中的自由。那个时候就不存在暴力的约束,而是人们发自内心,自觉自愿地遵从这些行为规则。”
“两国人民的前途,就在于两国被压迫的阶层能够联合起来,利用这一次的战争共同起来革命,推翻**暴政,建立真正的人间天国。而推翻了两国野心勃勃的统治阶级,农民大众就可以建立起牢不可破的中俄同盟,共同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完全有别于传统意义上充满了不公,剥削,压迫,私欲和丑恶的社会,是一个崭新的,善与美的大同世界。”他的声音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如同一股电流让郑宇的身体发出轻微的颤抖,喉头都忍不住蠕动了几下,“新社会阳光下幸福生活的新人,是你无法用传统的人性观点去看待和评价的。”
“和国民的整体福祉相比,任何个人,任何小集体,任何小阶层的利益,都是微不足道的。为了建立这样一个美妙的理想社会,实现人类的大同。”瓦西里耶夫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在场众人,“又有什么牺牲是不值得付出的?”
郑宇盯着这个人,一字一板地说道:“看来,你信仰的,是雅各宾暴政?”
“不,”瓦西里耶夫毫不退缩地对视过去,“是雅各宾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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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谁家天下(七)
第五十五章 谁家天下(七)
郑宇心中的火焰终于腾地燃烧了起来。
一听到这个名词,他就感受到了一种颤栗和深深的悲哀。他看过《血色浪漫》,对于郑桐几次评价雅各宾暴政有着很深的印象。他对雨果的《一**三》,以及起点几部著名的法国大革命穿文也都有所涉猎,对雅各宾带来的“革命的恐怖”实在没有太多好感。
他真的没想到,对面的这个人,居然公然喊出了建立雅各宾政权的口号。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在这个思想和主义激烈碰撞的时代,落后国家的知识分子们对一切救国道路的的饥渴,那种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壮感和优越感,也并不理解他们那种以殉道者兼先知自诩的莫名情怀。对于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来说,没有什么东西高于人本身。无论是多么崇高的目的和理想,都必须服从人,而不能高于人。
“原来你想建立的,就是一个道德理想国。”郑宇压抑住内心的怒火,但声音还是略略有些拔高,“这个标榜最高道德的政权,给法国带来了无数的鲜血,最终人民如同破口袋一样抛弃了他,选择了热月党,选择了开明**,选择了拿破仑。而你还要在中俄两国重新实验一次。”
“雅各宾的失败,并不是理想的失败。”瓦西里耶夫扶了扶眼镜,“他们遭到了突然袭击和背叛,是热月党人这些动摇变节分子和吉伦特派这些混入革命队伍中的渣滓,抵抗不住腐朽的自由享乐主义诱惑,无耻地背叛了革命,欺骗了国民。他们的最大错误,就是对内部缺乏警惕性,没有及时清理掉变节动摇分子。丹东派的力量始终保存了下来。而外部的敌对势力,尤其是混入国民内部甚至统治团体内部的吉伦特派和中间派分子,很多居然只是抓起来关押而不是立即处死,导致他们联合起来叛变了革命。”
郑宇不可思议地看向对方:“他们在一年之内,处死了二十万以上的法国民众,而其中所谓的自由派贵族和教士不到百分之十五,其他全是所谓的第三等级。所有人都生活在绝对的恐怖之中,而你却认为他们还杀的不够!”
“这还不到法国人口的百分之一。”瓦西里耶夫有些轻蔑地看向郑宇,“你们连这一点牺牲都不舍得,也难怪中国的事情老是在原地打转。赶走了满洲皇帝,换上了汉人皇帝,国民永远被压迫和奴役,大资本家和地主,外国买办作威作福,对内**对外软弱。”
“革命的主体是国民,而领导力量需要是最为坚强的革命政党。国民懦弱,所以需要革命政党把他们武装起来,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力量;国民分散,所以需要有坚强的领导来带领他们。所以中国的前途,在于建立真正属于国民的政党,发动国民。”
郑宇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侃侃而谈的书生。
“这个政党,需要的是不求私利,一心为了国民的真正坚强的革命分子。”瓦西里耶夫的神色有些激动,“为了理想,为了信念,我们可以付出一切。千年以降,中国也好俄国也好,从不缺少仁人志士,缺少的只是真正的救国之路。只要他们看清楚了这条道路,他们就敢于流血牺牲,摧毁一切阻碍!”
郑宇看着这个人,神色逐渐平静了下来。
“你要夺取政权,要死多少人?可你夺取了政权,要清理内外的反对势力,要贯彻统一的意志,就要建立你所说的雅各宾暴政。可你又如何保证,你这些建立和维持暴政的同志不会受到权力的腐蚀,变成新的官僚和压迫者?”郑宇摇了摇头,“正如你之前关于权力者的判断,英国人也说过,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化,你这个暴政,这个用来主宰一切,可以对一切‘反革命’采取**的政权,又如何规避这些人性上的问题?”
“你知道儒家为什么教育了几千年,中国别说普遍道德水准,就算是考出来的最有教养和学问的儒生,也距离大公无私差着十万八千里?你和他们在犯着同样的错误。”郑宇说道,“你和儒家都认为人性本善,认为精神上的高尚是人的最本质的精神,可这已经被历史证明是错的。其实人之初性并不本善,却也并不本恶,在这一点上,卢梭和中国的法家,儒家都错了。其实人性本私,人最根本的特性是自私。在这一点上孟德斯鸠看的比较清楚,所以他提倡三权分立,提倡制衡。你可以仔细看看美国宪法,你就会清晰地感受到这种立法精神:人性本私。而他们不认为这种私可以被消灭。所以他们采取制衡的办法,让这种私不至于妨碍到他人的利益,不至于损害社会的整体进步。”
“这种人性是超越你所谓的阶级性的。他并不因为是农民而自然变得美好,也不因为是地主而自然变得丑陋。人,首先是人,其次才是他所处的社会地位。认为贫穷就是美德富裕就是罪恶,认为穷人是圣人,这是一种脱离实际自欺欺人的呓语。中国有句古话叫穷人乍富,而你所说的大公无私的农民阶层,到底能不能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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