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说服靡宝,每年专给第四显学捐赠二十万贯钱,虽然还是不多,但勉强可以支撑一家显学了。”赵和徐徐说道。
曾灿脸上表情犹豫挣扎,好一会儿,他颓然道:“祭酒你嬴了,只要你能令兵家为显学,要我做任何事情都可以!”
赵和微笑起来:“你答应得太爽快,倒让我不太敢相信了,我原本还准备了许多话来说服你。”
“兵家临事果决,岂是犹豫不定之辈!”曾灿长叹一声:“而且以稷下如此形势,这些年来,诸子百家中被从稷下除名的可不少,先是农家与轻重家,然后是阴阳家与小说家,我们兵家同样不受待见,又不能如医家那般依附别家……兵家再不作殊死一搏,接下来被从稷下除名已是指日可待了!”
说到这里,曾灿心里犹有些疑惑,他抬眼看着赵和:“赵祭酒,你为何会选我?”
赵和笑而不答。
他之所以选择曾灿摊牌,用的是《罗织经》中的识人之术。
曾灿在稷下学宫中有书橱之称,显然是个博学之人,他以儒家为掩护,实际上主修兵家,肯定是有理想之人,他屡次三番挑起与赵和的论辩,下手为难赵和,证明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诸多因素加在一起,让赵和认定,此人可以利用。
但要利用,就必须找到双方利益的契合点。赵和自入齐郡起,诸事都是不顺,稷下学宫种种乱像,也让他非常不满——他要彻查定陶义仓案,靠官府是不行的,必须要有一支掌握在他手中的力量。
所以,他决意借刺杀之机,在稷下学宫进行洗牌。
想来学宫也是看到这一点,才会在事后令曾灿带稷下剑士来靡宝家,目的一是判断他的伤势究竟是否致命,二是将他软禁控制起来,防止他借机生事。
双方议定之后,赵和又将被子给自己裹上,但是曾灿知道,那锦被之下,暗藏着军用制式弩。
他回头开了门,下令几个剑士小心翼翼将赵和的床榻抬出。那门有些碍事,他干脆命令将门框拆了。如此将佯作昏迷的赵和抬到了外边,又让靡宝家中人赶来马车,将赵和连人带榻放上马车,这才算是了事。
没有人注意到,跟在曾灿身边,多了一个黑瘦的稷下学宫剑士打扮的人。
大队人马“护送”赵和去稷下学宫,自然也被人注意到了。在距离稷下学宫极近的一座酒楼之上,管权低头下望,看到这队人的行踪,微微一笑,回头道:“好多管闲事之人总算被收拾了。”
“朱郡守尚且困不住他,学宫能不能困住他,还很难说。”在他对面,一个小吏模样的人脸色没有他那么轻松。
这小吏正是曾经以驿馆中试图软禁赵和的徐钰徐元晖,他皱着眉,又看向管权:“事情比较紧急,你这边必须加快了。”
“元晖兄何必担心,人手我都已经调齐了,只等时机成熟。”管权微笑着起身:“此处的热闹也差不多了,我先回去,元晖兄如果有事,就让人去颖上堂寻我。”
徐钰起身弯腰拱手:“管兄,千万要谨慎,此事若成,胜过你家十年获利,但若是出了问题,那么你家百年积蓄,只怕尽化为乌有!”
“我们商家,无利不起早,只要有一倍之利,我们就敢做任何事情,若有三倍之利,便是绞死我们自己的绳索,也会去卖。”管权一摆手:“但我不会让那绳索真正套到自己的头上去!”
他说完之后,转身下了酒楼,但在背对着徐钰的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就全没有了。
徐钰同样如此。
在酒楼上看到管权带着潘琢等远去,徐钰冷冷哼了一声:“作梦。”
他看着桌上几乎没有怎么动的酒茶,又坐了下来,在自己面前斟了一杯,又在对面放了一个空杯子,然后给杯子里倒满了酒。
回到自己这边,徐钰端起酒杯:“太寒兄……我敬你一杯!”
说完之后,他举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又来到对面,拿起那酒杯,用另一个声音道:“元晖兄,请!”
若是赵和在此,肯定能听出来,这个声音与公孙凉的声音一模一样!
徐钰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凝视着座位对面,仿佛公孙凉真坐在那里一般。
“太寒兄,你怎么会死在那样的跳梁小丑手中……”他喃喃自语,脸上泛起愤怒的红潮。
自斟自饮之间,时光飞逝而去。一个时辰之后,这间酒楼包厢之外,传来轻轻的敲击之声。
“进来吧。”徐钰说道。
门推开了,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学宫中情形如何,赵和受的伤是否致命?”徐钰问道。
“曾灿将赵和送回学宫之后,赵和便落到了儒家学正段回手中,我想办法进去探听,但是他们戒备得异常森严,根本无法接近。”那人低声道:“不过,赵和伤势虽重,却不致命,只是这段时间行动会有些不便。”
徐钰冷哼了一声:“他命倒大,刺客究竟是谁,有没有打听到?”
“都说是管权所遣的潘琢等二人。”
“胡扯,潘琢二人原本是去弄死黎应那蠢货好给赵和找麻烦的,他们怎么会有弩?”徐钰摇了摇头:“这是学宫放出来的假消息,目的不过是掩盖真正的凶手!你想办法将这个消息传给赵和身边的那个樊令,那厮是个火爆脾气的憨货,没有什么脑子,他得知之后必然会闹事。”
“我说谁是真凶?”那人问道。
“学宫三大学正,任意一人都有嫌疑,毕竟赵和跑这来担任祭酒,实际上是夺了他们的职位!”徐钰说到这,眉头突然一皱:“唔,管权刚才去了学宫……这厮定然知道真凶是谁,他与学宫中的某方还有联系?”
略一沉吟,他轻轻拍了拍桌子:“去吧,彭教谕,辛苦你了。”
他口中说辛苦,神情中却没有什么敬意,来自稷下学宫的彭教谕彭绅,对此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微微点头:“份内之事,谈何辛苦,你才要多加小心!”
说完之后,两人相对拱手,彭绅当先离开酒楼,径直回到学宫之中。
他不紧不慢在稷下学宫中踱步,渐渐来到了学宫的西北角。
赵和一行便被安置在这里的一处院落中。
彭绅缓步接近,但还没有到院子门前,便有人喝道:“止步!”
两位稷下剑士抱拳向彭绅行礼,态度虽然恭谨,但有意无意,将彭绅通往院子的去路挡住了。
彭绅停在那儿,微微摆手:“里面是赵祭酒?”
一位剑士点头道:“正是。”
“可知祭酒伤势如何,那个黎应毕竟是我的学生,若是伤势不重,我想登门向祭酒道歉。”彭绅皱着眉,略带担忧地说道。
两名剑士对望了一眼:“山长有令,赵祭酒伤势过重,不许任何人打扰,还请教谕恕罪。”
彭绅露出无奈之色,他退了两步,但又转回身来:“既是如此,可否请赵祭酒身边之人来一叙,我可以托他转达我之歉意。”
第四二章、十五年前
樊令不耐烦地走了出来,他瞪着彭绅:“听闻你找我?”
彭绅拱了拱手:“那个黎应乃是我的学生,诸多事端,都由其而起,他虽然死了,我这为师长的却不能当事情就此过去,故此我有意向赵祭酒当面致歉。听闻祭酒如今伤重,不见外客,还请阁下为我转达。”
“呸,啥东西都不送,这象是来道歉的么?”樊令嘟囔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多,比起狗肠子还绕……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他说完转身便要走,彭绅微微一愣,知道这家伙是个憨人,没有想到憨到这个地步,好在他反应得快,忙上前拦住:“呃……兄台,若是有空,我欲请你去酒楼一会,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樊令翻了他一眼:“这种情形下还去什么酒楼,我可没空与你废话!”
他一甩胳膊,又回到了院子之中,彭绅看着他的背影,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平稳住自己的心神。
这样的憨人,不与他一般见识!
他转身离开,回到自己所住的屋舍,却发现有个人已经站在屋舍之前,似乎正在等他。
“曾灿……你怎么在这里?”彭绅问道。
曾灿向他行礼,使了个眼色,彭绅会意,便将他引入屋中。
“教谕,我是来请教教谕,那个刺客究竟是谁的!”曾灿低头行礼之后道。
彭绅微微一愣:“学宫之中,不是到处都在说,刺客乃管权所指使么?”
“若是管权所使,那么管权来见山长时,山长就会把他扣下。山长放了他,却让我去将赵和带回来,只证明一件事情,真正的刺客,出自学宫之中!”曾灿叹了口气:“学宫中诸位博士、教谕,智者甚众,但我觉得,能够真正查出刺客是谁者,唯有彭教谕!”
彭绅心中突的一跳,他深深望了曾灿一眼:“何出此言?”
“黎应与我关系不错,故此黎应回学宫之后,先是寻我,再去寻彭教谕。”曾灿抬头盯着他:“教谕,你我二人在此事上,都有嫌疑,若是不找出真正刺客,朝廷追究起来,你我恐怕是要被抛出来当替罪羊的!”
彭绅面色未变:“山长不是这种人。”
“孔山长自然不是这种人,可是他醉心于学术,不问学宫庶事已久!而且他虽是博学多智,却有一大缺漏,就是耳根子软。他不欲推出我们当替罪羊,自有别人会劝他如此做!毕竟彭教谕不是儒家教谕,而是纵横家,而我的底细如今也众所皆知,我其实所修的是兵家。”
彭绅沉默了好一会儿,并没有说话。
曾灿悄悄在观察他的神情,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紧张之色,心里隐隐有所猜想。
“其实此事要查起来,并不难,只不过学生我只是稷下学子,并无权力。教谕则不然,学宫中的诸多学子,各处剑士,都要给教谕行个方便!”
彭绅想到徐钰让他做的事情,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他撩起眉,看着曾灿:“你是想自救?”
“对,若不找出真凶,我前途尽失,甚至恐有性命之忧,若能找出真凶,我便可将功折过,甚至可能让自己的名字上达朝堂,让天子与大将军也知道我!”曾灿目光炯炯:“就不说这些,单想着我要替别人背罪名,我心里就极是不爽快,谁坑我,那我便报复谁!”
彭绅失声笑了一下:“你向来被称为书橱,却不曾想还有这么重的报复之心。”
“隐伏爪牙,潜心忍耐,如今已有五年了,现在原形毕露,还忍什么,自当快意恩仇!”曾灿扬眉道。
看着他圆圆的眼睛中犀利的眼神,彭绅心中又是一动。
徐钰的意思,就是要搅乱学宫,而借这曾灿之力,倒是不错的主意。难得他送上门来,还省得去另外物色人选了。
“我倒是有所猜想……你既然非要找出真凶,那么应当已经有一些线索了?”
“我找到了这个!”曾灿伸出一直藏在袖子中的手。
他的手上,有一枝箭。
“刺客有两名,各持一弩,发出两矢,其中一矢命中,另一矢落空,我花了老大的气力,将它找了出来。”
彭绅接过弩矢,细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此军中制式弩矢,学宫武库中存有十万枝,找到这个,并没有什么用处。”
“教谕说的是,只找到这个没有什么用处,但此物必是出自学宫武库,学宫武库的弩矢出入必有登记,或许从中可以查出点线索来!”曾灿拱手道:“我是学子,无权查看登记册簿,但彭教谕却可以查看!”
彭绅摇了摇头:“没有意义。”
“啊?”曾灿一脸惊讶。
“这么明显的破绽,对方肯定不会留下,所以现在去查登记册簿,必然一无所获。”彭绅眯了一会眼,摇了摇头:“还得从其余地方寻找线索。”
曾灿失落地道:“别的地方……莫非我真的找不出真凶,为我们洗脱罪名?”
彭绅静静看着他,见他失落之情越来越浓,这才开口:“那倒也未必,其实线索还是有的。”
曾灿一脸惊喜:“请彭教谕指点。”
“唔……”彭绅深深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凑到近前来。
就在彭绅与曾灿小声说话之时,在赵和所居的院舍之外,稷下学宫山长孔鲫背着手,站定了身子。
他深深看了院舍里一眼,又瞧了瞧身边的段回。
两人默不作声,迈步走进了院舍。
“山长,学正!”守着院舍的剑士纷纷变腰行礼。
一个学宫博士匆匆迎出来,满脸都是无奈:“山长,里面实在闹腾得慌,所以不得不惊动山长。”
“我明白。”孔鲫点了点头,脚下没停,继续向前进。
那位学宫的医学博士忙上前,将门帘子掀起,一股浓烈的药味立刻扑鼻而来。
“听闻赵祭酒醒了,还要见我?”孔鲫站在门口没进去,背手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