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鲫慢了一步,看到樊令将赵和抱走,扬声说道:“赵祭酒,学宫之中有医所,有良医!”
“学宫之中,还有刺客。”萧由回头冷冷说了一句,目光扫在孔鲫脸上,向来从容不迫的神情竟然多了些狰狞:“孔山长,若这就是你所愿望的,你就等着吧,你很快就会知道当今天子与赤县侯关系有多亲!”
孔鲫面色铁青。
虽然面上仍然还保持着镇定,但他心底却是怒火翻涌。
身为大儒,又是稷下学宫的山长,哪怕他不管什么庶务,可消息怎么会闭塞,怎么会不知道刚刚登基的天子与赵和关系如何!
他甚至知道得还要更多些,赵和此行,名义上来当稷下学宫祭酒,实际上还肩负有别的使命,监督巡视齐郡事务,特别是为可能出现的饥荒做准备!
他虽然不喜赵和,不愿意赵和这样的人成为学宫祭酒,但他更不希望学宫因为赵和的事情而激怒朝廷,要知道学宫一直保持着半独立的状态,赵和遇刺,将是朝廷全面控制学宫的一个最好借口。
“自求多福吧!”萧由抛下最后一句,小跑着跟上了樊令。
孔鲫厉声道:“闭住学宫诸门,找到刺客!”
现在唯一的补救措施,就是尽快将刺客找出来,然后交给赵和处置——假如赵和没有性命之忧的话。若是赵和被刺死,那么就算找到刺客,学宫也将面临天子与大将军的雷霆之怒。
天子虽然只听政不干政,但大将军绝对不会容忍他在与犬戎作战时,后方出现这样的事情。
孔鲫想到这个后果,心中怒火更是翻滚不休。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痛呼。
却是愣在那儿的程慈,此时反应过来,已经扑到了同样呆住的曾灿身前,挥拳就给了曾灿下巴一下。
曾灿被打得向后仰倒,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冒金星,耳畔尽是嗡嗡的声响。
“狗贼,你定是刺客同伙,若不是你,赤县侯如何会久在屋顶,成为刺客的目标!”程慈惊怒交加,下手极狠,两三拳下去,打得曾灿五官都变了形。
曾灿痛得呼声连连,终于回过神来,想要推开程慈,可程慈心中恨他,不顾自己安危往死里揍他,若不是方才与潘琢激战时失了剑,甚至会拔剑杀他。
好一会儿之后,反应过来的稷下学子纷纷上前,大伙七手八脚把程慈拖开,曾灿才爬了起来。
只不过这时曾灿已经满面是血极为灿烂了。
“我与刺客不是一伙的!”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曾灿先是恼怒地大叫,然后顿足,再然后一指东面:“找潘琢,他即便不是刺客,也少不得和他有关!”
他嘴唇都被程慈打肿,说话不免有些不关风,因此众人没听清他说的是谁,他重复了一遍之后,众人才纷纷四散,到处去寻那个潘琢起来。
但很快,他们就被各方博士、教谕赶回了学舍。
“笑话,潘琢是什么人物,一般的学子怎么会是对手,除了稷下十剑稳压他一头外,别人对上只怕都讨不了好!”一位博士对犹自不甘心的学子喝道:“若他真是歹人,就凭你这点剑术,上去也是找死。”
众人这才想到,这潘琢也是差点成为稷下十剑的技击高手!
“两年前潘琢离了学宫,他的去向,你们有谁知晓?”山长孔鲫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眉头皱得更紧了。
赵和说的不错,整个学宫上下,都欠缺实干之才,虽然大伙都精通百家道理,可是稍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就会混乱不堪。
比如现在。
“据说是去了徐郡……”
“我听说是去了赵郡……”
“还有人讲是去咸阳找关系,看看能不能入虎贲军……”
周围七嘴八舌的声音传来,孔鲫眉头皱得更紧,他目光扫过众人之脸,众人都闭上了嘴。
这些不靠谱的“据说”、“听说”也被拿出来说事,这又是学宫缺乏干才的一个证据。
孔鲫突然觉得,自己太老了。
他在担任学宫山长之初,也曾经想有所作为,要让学宫焕发生机,但不知何时起,他似乎忘了初心,逐渐安于现状,觉得学宫还能维持现在表面的繁荣,就用不着去大动干戈进行改变。
现在看来,他……有些不称职。
“估计人很难找到,刚才太混乱了。”他身边那位中年学正沉声道:“山长,现在只能尽力弥补。”
“我知道,让程慈过来,还有那个曾灿,他惹的事情,他也出一份力气。潘琢一定要找到,程慈那边或许会有些线索,毕竟潘琢一直盯着他。”
与那些脑袋容易发热的学子们不同,孔鲫此时还能冷静地进行分析,他抓住了关键人物。吩咐完之后,他转过身,走了几步,然后又道:“去请刘淳老。”
“刘淳老……有必要么?”中年学正有些犹豫。
“刘淳老是学宫最好的医者,无论有没有必要,咱们的姿态必须做足,此次事情……若不能解决,学宫当真要迎来血雨腥风了。我知道刘淳老对我不满,你们去多说些好话,他总不愿看着学宫被屠吧!”孔鲫说到这,有些讥嘲地说道:“我与刘淳老争这山长位置,位置是我得了,最后却要靠他来救稷下学宫……这件事情,我要被他笑话至死。”
中年学正不敢多言,匆匆跑开。
他们这边忙成一团,那边赵和已经被樊令抱出了学宫之门。
众人是骑马而来,好在有一辆装载行李的车,樊令将赵和放在车上,萧由一个箭步跳了上来。
他看到赵和脸色惨白躺在那里,双眼已经失去了神彩。
萧由心中大急,俯下身去,想要摸赵和脉搏,赵和却沉重地抬起手:“我不行了……师兄,十五年前的星变……究竟意味着什么,你可以告诉我么……”
萧由喉结动了动:“你……”
“还有,我的身世……师兄,你知道对不对?”赵和又道。
萧由冷着脸,把手收了回去。
然后赵和微微一笑。
“没事装死做什么!”萧由没好气地道:“伤得究竟如何?”
“两枝弩箭射来,我避过一枝,还有一枝实在避不开,穿透胳膊后射中胸前。”赵和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臂:“十天半月之内,这只手是不能动了。”
他在铜宫中的老师里,便有前太医令苏飞,这位道家的贤哲同时是当世医道大师,所以对自己的伤情,赵和做出了精准的判断。
萧由沉着脸没有理他,小心地撕开赵和的衣裳,看到伤口和仍在伤处的弩箭,思忖了一会儿,便在行李中翻出一个箱子。
从箱子里先是取出一柄剪刀,萧由将穿透了胳膊的箭剪断,说了一声“忍着”,然后用力一抽,将箭杆从赵和左臂抽了出来。
赵和没有任何反应。
萧由看了他一眼,赵和却是微笑:“这点痛,不算什么。”
“你能让自己不发抖再吹嘘不迟。”萧由又是一声冷哼,放下剪刀,从箱子中拿出一柄锋利的匕首。
用匕首割开赵和上衣,再看胸侧的伤口,萧由吸了口冷气。
这一箭,若不是被胳膊挡了一下,就会直接贯入赵和心脏。若真如此,就算是苏飞复生,也无法救了。
“距离心脏尚有两寸,看着凶险,实际上并无大碍,还比不得胳膊上伤重。幸好我谨慎,在衣里衬了皮甲,否则当真性命堪忧。”赵和道。
“谁让你爬上屋顶,你原本该有别的解决之法。”萧由道。
赵和苦笑起来。
当时那种情形,急切之间他能想到的最好解决办法,就是爬上屋顶说服众人。萧由或许能想到别的解决之道,可他受年纪眼界经历所限,真的没有办法了。
“稷下学宫现在定然乱成一团,乘这机会,咱们暂且脱身。”赵和低声道。
萧由手中一刀下去,切开了赵和胸前的伤口,赵和猛然抖了一下,嘴里依然没叫出声来。
“你还想继续查那义仓之案?”萧由问道。
“死了这么多人……若是王夫子还在,他定然是希望我继续查下去,不仅仅给那些死去的无辜之人一个交待,也是尽可能挽回点损失。”赵和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王夫子若未死,我大可以逍遥自在,他为我而死,我就只能为他担当些事情,否则心底总是不自安。”
萧由冷笑了两声,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直接将带着倒钩的箭头取了出来。
第三八章、献身屈己
让孔鲫很是失望,他虽然不顾颜面,将刘淳老请了出来,可刘淳老赶到靡宝府,却连赵和的面都没见着,就被赶了出来。
“稷下学宫不怀好意的人太多,连这种暗箭伤人的刺客都有,安知会不会有下毒的死士?”
刘淳老复述靡宝将他赶出来时所说的话,整个脸色都是难看无比,而听到这话之后,在场之人,从孔鲫起到下面的普通教谕,都是窘迫异常。
“如今该如何是好?”有人问道。
“你判断,赵和的伤势如何?”孔鲫没有回答这种毫无价值的问题,而是又向刘淳老问。
“看那靡宝神情,恐怕还是有性命之忧,我打听过了,靡家正在满城延请名医寻找灵药。”刘淳老哼了一声:“孔仲游,你这个山长当得实在是太过舒心了,所以才会出这等事情!”
孔鲫一甩袖子,转身就走,其余人纷纷跟上,让原本准备了一肚子斥责之语的刘淳老愕然。好一会儿之后,刘淳老在其背后跳脚大骂:“你这个小人,有求于我时,便是刘兄刘兄,如今发觉我没有用处时,连礼仪都不顾了,孔仲游,你这个小人,小人,今后休想再叫我为你出力!”
“山长……”那中年学正低声道。
“让他去骂,骂完了出了气就好了,下回有事,还得找他。”孔鲫不以为然。
众人知道他们俩竞争多年,相互极为熟悉,若不是现在学宫处于危机之中,都免不了要偷笑。
孔鲫快步来到学宫中的一间教舍之中,这原本是给弟子们讲学之所,如今却充当了临时的“监牢”。
程慈与曾灿二人,便在其中。
两人仍然是虎视眈眈,彼此之间充满仇视,孔鲫还在外边,就听到两人在对骂。程慈在骂曾灿刺客同党阴险小人,曾灿则骂程慈一蠢再蠢愚不可及。
看到孔鲫带人进来,二人才闭上嘴。
“现在已经查明了,潘琢与另一人陪同黎应进的学宫,所以黎应之死,必然与他们有关。”孔鲫没有和二人绕弯子:“若想找到刺杀赵祭酒的凶手,就必须找到潘琢,程慈,你既然盯着黎应,当知潘琢从何而来!”
程慈稍一思忖,便出声道:“颖上堂,黎应在彭教谕那儿出来后,便去了东市颖上堂,在那里呆了好一会儿,出来时潘琢二人就跟着他了!”
“颖上堂!”在场众人,顿时神情古怪起来。
孔鲫也是皱起了眉:“颖上管氏也卷入此事了,管家谁人在此?”
“管权来了。”有人道。
这个名字让孔鲫眉头皱得更紧,好一会儿之后,他沉声道:“此事既然在稷下发生,哪怕面对的是商家四姓中的颖上管姓,我们也不可推托……子如,我记得管权曾在你门下习书法,你带着学宫剑士去他家……将他带到靡家去!”
被他点名的是一位学正,这位学正身着道袍,听得此言,神情极是为难。
“怎么?”孔鲫扬眉。
“管氏靡氏,同属商家四姓,山长此举,恐怕会将学宫卷入商家四姓之争。”那位道袍学正犹豫着道:“将消息告诉靡家即可,似乎用不着学宫出面。”
“学宫不出面,安然按止赵和之怒?赵和的事情,你们也已经知道,此人是那种胸怀宽广以德报怨者么?”孔鲫猛然挥袖:“学宫此时不展露诚意,他便会揪着在学宫中遇刺之事不放!”
说完之后,孔鲫目光扫过众人,微微叹了一声。
他知道,在场的这些学正、博士和教谕们都各自有各自的立场,稷下学宫的一些内部矛盾,似乎也因为赵和的到来而展现出来了。
“你们都要明白一点,稷下学宫中诸子百家皆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希望……”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到有人叫道:“山长,有人求见!”
孔鲫眉头皱起:“是谁?”
“管氏管权携潘琢等数人求见!”来禀报者神情有些怪异。
孔鲫也微微一怔,他刚想派人去找管权,结果管权就大模大样地上门来。
“当真大胆致极,看来现在谁都不将我们稷下学宫放在眼里了!”有位教谕怒道。
孔鲫捻须摆了摆手:“让他进来,我就在这里见他!”
不一会儿之后,身着锦衣的管权,面带微笑来到了屋中。
此时程慈与曾灿已经被带走,屋里只留下孔鲫与几位学正和地位高些的教谕、博士,众人看着管权,目光都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