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拦住莲玉生道:“你不与你师兄亲近,怎么怪叫怪嚷,扰得阖寺不静?”
“师尊,你瞧,师兄边上那位,就是上回撞了我一次的那头野猪精!”莲玉生躲在他身后道。
鸠摩什顺其所指,看到赵和身边的樊令,凝视片刻,然后哑然一笑:“徒儿,不必担忧,那虽然是头野猪精,却是家养的!”
“家养你个光头鬼啊!”本来还只是作作样子的樊令暴怒,一头向着鸠摩什撞了过来。
“樊令!”赵和脸色微变,叫了一声。
但樊令动作迅猛,已经一头撞在了鸠摩什面前,只不过他身体猛然一颤,停在那儿不能动弹。
却是鸠摩什伸出了一掌,正好按在樊令的头上,樊令的身体僵在那里,脸憋得通红。
赵和与萧由都是倒吸了口气,两人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那里看到了惊骇之色。
樊令的力量,他们极为清楚,就算是陈殇、李果、俞龙、戚虎,单论力量也都不是樊令的对手,新天子嬴吉让他来贴身护卫赵和,看重的就是这力量。
但如今,樊令全力冲击,却被一个瘦瘦的胡僧单手拦住,看那模样,分明樊令已经尽全力,而鸠摩什仍有余。
“上师好大的气力。”赵和没有出声,萧由开口了。
鸠摩什轻轻一推,樊令登登向后退了两步,脸已经憋得发紫,但看向鸠摩什的目光,却满是忌惮。
他退到赵和身边,用半边身体将赵和挡在身后。
“贫僧只是略有力气罢了,力气外物,只作护法之用,浮图精深,才是立教之基。”
这胡僧说的话很谦逊,但若仔细去想,却又带着一种傲意,萧由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一切都是误会,上师,我们今日来此,是有重要的事情。”萧由道:“与前日义仓被烧之事有关。”
鸠摩什合掌道:“我教广爱众生,义仓被烧,是绝了无数生灵性命之举,阁下只管吩咐,让我教也能为查清此事出一份气力!”
萧由没有隐瞒,直接说了要去管氏家族供奉神龛查看。其余僧人面露难色,甚至有人流露出怒意,却被鸠摩什拦住。
“我教能够在秦土传播,一来靠的是教旨精深,二靠的是执义守信,私家神龛,若按寺规,是不可与无关人看的,不过今日之事非同一般,我教也要依大秦律法行事。知客,管氏的神龛在哪里,带他们去看看吧。”
一个秦人僧侣有些不情愿地上前,引了众人穿过院落,来到了龙象寺后方的一处跨院。这跨院之内被隔成了许多小间,中间有通道穿过,每家门前都有神案,案上供有香烛。
知客僧将众人带到其中一间前:“这就是管氏家龛,只不过钥匙在他自家手中,寺里并无钥匙。”
赵和看了站上挂着的大铜锁一眼,那铜锁甚是洁净,看上去时常有人擦拭。门前的神案同样非常干净,证明打扫清理得很勤快。
“破锁。”赵和说道。
樊令憋着一肚子气,从一名军士手中取来铁锏,用力劈在那铜锁之上,铜锁当的一声脱落在地。
樊令又一脚踹开门,直接闯了进去。知客僧在后看到这一幕,暗暗撇嘴嘀咕:“果然是头野猪精怪,就算是家养的,依旧是横冲直撞的脾气!”
樊令听到了大怒,回头抡锏就瞪向知客僧,知客僧吓得连连后退,只抛了句“施主请自便”,然后便飞奔逃走,看都不多看樊令一眼。
赵和跨入了那座门。
门里的房间并不大,正面供奉着一樽神像,神像前有块牌子,写着“某某某天王,定陶管氏供养”几个字。
赵和伸出手,轻轻敲了敲神像之下的案台,然后蹲下身,从案台下抽出一个暗箱,那暗箱之中,果然放着几本账簿。
赵和将之取了出来,翻了一翻,脸色微变:“少了一本!”
按照管虎的交待,这里应该有六本账簿,其中有一本,记录的是那些被盗卖的义仓粮食去向。有其余五本,已经足以给管氏家族定罪,但缺了另一本,只凭借管氏家族的口供,却不足以追查更深的幕后指使。
“有人先我们来了?”萧由也发现这一点,眯着眼问道。
“回去问问,管虎上一次看到那本账簿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赵和压住心中的恼怒,冷冷说道。
他们确认再无什么发现,出来之时,赵和心中一动,又想起一件事情来。
第二一章、马肃马肝
“知客僧呢,知客僧何在?”
赵和扬声问道,就见这跨院门口处,知客僧探头探脑地望过来。
他招了招手,示意知客僧过来,知客僧却坚决地摇头,指着赵和身边的樊令:“非是贫僧不愿去,实在是这位太过骇人。”
赵和眯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带着人一起出了跨院。
那知客僧远远地陪着,就是不接近众人。原本赵和是想乘其不意让人擒住他,现在无奈,只能指着方才的那个院子:“我听说骆氏、钱氏也笃信浮图教,他们是不是在这里也有家供神龛?”
“有,有的。”知客僧道。
“我看这里有不少神龛,不知定陶还有哪些人家在此有供奉?”
知客僧顿时精神一振:“凡大家大户,在这都有供奉,就是本县闻名全郡的分乳堂程氏,也在这有供奉神龛,祈求福祇。贵客,我们这里供奉十分灵验,贵客可愿意也供奉一家?”
他竟然向赵和推荐起神龛来,赵和也不知是该夸他敬业称职,还是该笑他胆大。
“钱氏与骆氏的神龛在哪里?”
知客僧苦着脸指了出来,赵和示意樊令动手,顿时就又将这两家的神龛也打开了。
让赵和不知该夸他们聪明还是愚蠢的是,钱、骆两家,果然也将秘密帐簿藏在了这里。
“他们经常来看神龛们?”赵和翻了翻帐簿问道。
与管家的一样,这些账簿足以经钱、骆两家定罪,但是,也仅止于这二家,被盗卖的义仓粮食去向,依旧是个谜。
“那倒不一定,经常来的一般一个月两次,初一、十五各一次,少来的也是每季一次,一年四次。”
赵和心中默算,此时是二月二十一,离初一、十五都已远,他便问道:“最近有谁来了?”
“最近来的是分乳堂程氏家的当家人程秀程三爷,哦,贵客来之前不久,他才来的。”
此语一出,一直默不作声跟在赵和身边的程慈,脸色立刻惨然。
赵和一直没有说如何处置他,所以他仍然跟在赵和身边,但是他自己心中有愧,所以陷入苦闷沉默之中。此时听得自家三伯又可能做了件蠢事,心底当真是瓦凉瓦凉。
赵和听到程秀的名字,仍然不动声色:“那除了这些供奉了神龛的人家,还有谁会进这院子?”
“剩余就是本寺僧侣了,这间跨院,每天都有人打扫。”知客僧想了想:“最近这几日,鸠摩什上师携弟子来此,他以为诸弟子不劳作则不得食,因此令弟子们打扫寺院,这一片扫的是莲玉生小上师。”
赵和愣了愣,他心里对浮图教有些不快,因为他以为浮图教寄生于信众身上不劳而获,却不曾想,这位鸠摩什上师却有“不劳作不得食”的规矩。
“这是个好规矩,颇近墨家之风。”旁边的萧由平静地说道。
赵和恍然,点了点头。
听说是莲玉生打扫这一块,赵和心里的怀疑失去了大半,莲玉生那家伙怎么看都不象是个聪明的人,蠢事会做不少,坏事只怕还没学会。
那么最有嫌疑的,还只有程家的程秀了。
“程家的程秀是为何而来?”赵和缓缓问道。
“明日是程老太公九十五大寿,程三爷来此为其乞福,供奉香油。”知客僧道。
赵和这才看向程慈,程慈缓缓点头,脸色更为惨淡。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到了前院,知客僧问是否要再见鸠摩什,赵和自然敬谢不敏,告辞而去。
随着他们回到县衙,定陶县顿时又鸡飞狗跳起来,钱氏的家主钱万、骆家的家主骆宠,也分别被带到了县衙之中。他们嘴里仍然强辩,但看到从神龛中拿出来的账簿之后,面面相觑,都疑神疑鬼起来,待赵和暗示他们,是管虎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而招出他们,二人顿时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开始噼噼叭叭招供。
无一例外,都是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自己是被骗的。
等这二人供辞出来,再与管虎的供辞相对应,义仓盗卖案的情形就显露出来。
管、钱、骆三家利用在地方上的关系,以小斗入而大斗出的方式来盗取义仓中的存粮,最初时他们三家做得还算谨慎,所盗者不过万石左右,但时间一长,竟然无人查问,他们胆子越来越大,终于不可收拾。
此次之所以焚烧义仓,正是因为听说朝廷有意调度齐郡义仓之粮去支持与犬戎的战事,害怕事情泄露,故而让家中暗藏的游侠死士烧了义仓。
但三人却对袭击驿馆之事矢口否认,坚称那边事情非他们所为。
对义仓盗卖出来的数十万石粮食的去向,他们也交待不清,只是说由一个名为“王五郎”的豪商,每季前来运输一次,至于运往何方,他们也曾打听过地,却没有任何回应。
“一群蛀虫。”萧由看完之后叹道。
“那位豪商王五郎还有些问题,另外,丢失的帐簿,直到现在他们仍然藏着没有说出来的东西……这背后仍然有鬼。”赵和道。
萧由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你还想继续查下去?”
“是否继续查……”赵和正想说自己还在犹豫,突然听到县衙外传来嚷嚷的声音,他与萧由对望了一眼,管、钱、骆三家家主都被抓了起来,难道他们圈养的那些游侠儿和亡命徒还敢做乱?
赵和直接来到县衙门前,看到一队人马想要进入县衙,却被护军拦住。
赵和眉头皱了起来。
见他出来,在外控制局面的李果轻声道:“齐郡守派来的人。”
“让他们过来。”赵和道。
那群人被放到他面前,足有三十余人,中间七个看上去地位更高,旁边二十余人则象是护卫。
赵和打量了这些护卫一遍,这些护卫看上去都极为精悍,但气质上不象是正规的军中勇士,更接近于游侠儿。
而那七个地位比较高的人,看到他时都是个个面带怒容。
“哼,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赤县侯你的责职是什么,为何在此迁延不去?”其中看上去比较年轻的一位更是直接喝问起来。
赵和愣了一下:“足下何人?”
“稷下马肃。”那人昂然道。
赵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原来是稷下马肃,难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这话一出,马肃脸顿时涨成了马肝,指着赵和几乎要哆嗦起来。
旁边一人叹道:“赤县侯何必如此酸刻,马肃马敬之乃稷下六骐之一,学问道德都是一时之选,赤县侯这般仪态,实在没有爱才敬贤之心,如何能当得了稷下学宫的祭酒?”
赵和“哦”了一声,算是明白这个马肃为何对他一脸愤怒了。
他被嬴吉任命为稷下学宫祭酒,这原本是嬴吉小儿胡闹一般的任命,偏偏大将军曹猛与丞相上官鸿都同意了,想来这消息也传到了稷下,稷下学宫里那群自视甚高的博士、学生,肯定对他这个外来之人不高兴。
“那阁下又是哪一位?”赵和问这个出言之人。
“在下严正,字子纯,稷下名家学长。”那人道。
所谓学长,是稷下学宫特有的一种称呼,用于那些在百家之中某一流派学有所成者。严正报出自己名字之后,上前一步又道:“此次奉朱郡守之命前来督办义仓被焚之案。”
他说完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了赵和身边的李果。
赵和打开看了看,是齐郡郡守朱融的一封公文。
大致是说,得知定陶义仓被焚一事,朱融极为震惊,他怀疑这是一起上下勾结的大案,地方上的官吏与豪强皆不可信,而郡中也难免有人与此事勾结,故此于稷下学宫调派各家学长七名,辟为郡守掾,一起彻查此案,定要给朝廷和齐郡百姓个交待。
赵和收了信,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七人。
“朱郡守倒是看重你们。”他缓缓道。
“稷下学宫,原本就不是无能之辈可以混迹之处。”那个马肃又开口,他睨视着赵和,言下之意,便是指赵和去稷下任祭酒便是混迹。
不用问,这家伙十之八九就是儒家之人,赵和看都不看他,将信交还给严正:“只是你们七人齐来,不知谁人为主?”
“朱郡守高义廉正,视众生皆平等,并未让我们七人分出上下主从,凡有要事,都由我们七人议决。只不过因为我口齿灵便,故此由我负责与地方官吏交接。”严正道:“朱郡守得定陶义仓被焚之时,尚不知赤县侯已经过问此事,我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