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程慈指路,两千护军加上从定陶县征发的数百差役、民壮,在极短时间内便将定陶的三大豪族围了起来。
定陶钱氏、骆氏、管氏,三大豪族盘踞当地足有两百余年,全县上下,都与他们三家有着错综复杂的关联。这三家被围,一时县中震动,前来打探消息的、观察情形者络绎不绝,就是赵和暂驻的县衙,也接连有人前来拜访。
“这个任平是何许人也,我看其余人来拜访,都将自己介绍得详详细细,唯独这个任平,只在名敕上书一个名字,莫非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翻了一遍来拜访的名单之后,赵和拿出一份名敕,向身边的刘节问道。
这位刘节,正是挂冠脱袍而走的县尉。他在县衙前演了那一出后就消失不见了,但到午时,却又躲在一个筐子里,让人将自己抬入了县衙。
“好叫赤县侯知晓,任平是前大鸿胪,六年前致仕回乡,居于定陶。”刘节道:“任公在乡里名声极好,为官之时和致仕之后,都为乡中做了不少事情。”
“义仓盗卖的事情,与他可有关系?”
“与任公没有直接关系,不过任公老了,有家族亲戚要照看,所以同三大豪家颇有一些往来。”
赵和思忖了一会儿,徐徐说道:“既然如此,这位任公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请他进来,我见一见他。”
不一会儿,一个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进来,他身边是一个四旬左右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掺扶着。
“赤县侯当真是年少有为,如此年纪就是开国侯了,啧啧,恕儿,你看看你,年纪比起赤县侯大得许多,可如今却还只是一个区区白身!”
还没有寒喧,任平就开始教训那个四十余岁的男子,赵和眉头微微一挑,这老货话里话外,分明是在教训他!
来意不善。
赵和平静地道:“我一介孤儿,家中没有什么老人压着管束,所以胆大妄为,敢做敢当,天子与大将军正因这一点,才赠我爵位,哪里比得上令公子,想来用不了多久,令公子必然能扶摇直上大展鸿图了。”
这下轮到任平进入呆滞状态了。
赵和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当面斥责任平,他儿子之所以现在功名未成,就是因为有他这样一个老子在压制牵连。末了一句,看似表达对他儿子的祝愿,但结合此前的意思,分明是在咒任平早些死了。
片刻之后,任平哑然而笑。
他那颤颤巍巍的老人像也因此一笑而变了,变成一个老奸巨猾的模样。
“原本以为赤县侯不过是侥幸得成事业,现在看来,晁冲之那货死得不冤。”他一边说,一边向赵和拱了拱手:“晁冲之与老夫有积怨,老夫说是致仕,实际上是被他赶出咸阳的,单以私怨来说,老夫还得向赤县侯道一声谢。”
他瞬间就改变了态度,不但不倚老卖老,反而是将赵和放在了平辈上位置上说话,其城府之深,不愧是曾在咸阳居高位多年的老人。
“任公为何而来。”赵和面不改色,依旧平静。
“听闻赤县侯爱说两件事,老夫来此,其实也是两件事情。一是受乡梓所托,来打听一下那三家究竟有何罪,赤县侯不必在意,老夫也就是应付一下,到时出去说一声赤县侯不给老夫面子就是。”老头儿说到这,颇为狡黠地笑了一下,让赵和为他背锅,他相当开心。
“第二件事情,则是问问赤县侯,可有什么事情需要老夫帮忙,老夫犬子不肖,才具不足,失了老夫庇护,恐怕没有什么出息。老夫总得乘着自己还活着,替他赚些功劳。”
此言一出,赵和愕然,萧由却是微微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老头儿。
这个任老头比他们想像的还要厉害!
“任公的意思,我们明白了。”赵和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恭敬地向老头拱手:“任公乃乡中贤达,有劳任公之处甚多,现在就请任公与我一起,前往管氏一行!”
任平捋须:“理当效劳,且容我先行一步,先到管家敬候赤县侯大驾。”
“我送任公出门。”
赵和亲自掺扶着任平,与老头一起出了门,在门外又是向老头行礼,老头则连连谦逊,纠缠了好半天,两人才真正告别。
只不过二人转身之时,不约而同阴沉下脸,一个在心中骂了声“老狐狸”,另外一个在心中呸了一句“小狐精”。
任平坐上自家的牛车,其子任怨随侍在旁,此刻忍不住道:“这赤县侯前倨而后恭,不过如此,大人对他,未免太过谨慎了。”
“竖子,你知道个屁,若不是老夫尚在,你这竖子便是牵着缰绳为人赶马,人家也要嫌你愚笨而不堪用!”任安大骂道。
“大人,儿子虽是驽钝,却也不至于此!”
“哼,你看那小猴儿后来虽是客气,但说了什么有用的没有?”任安冷声道:“他的意思很明白,这功劳是他的,咱们任家若不能拿出些有用的东西来,就别想在这件事情上有任何好处!”
任怨眉头一挑:“父亲真的想帮他?”
“废话,我若不帮他,等咸阳城中的大将军与丞相想到我了,那时我做得再多也只有罪了!”任怨对儿子当真是恨铁不成钢:“与犬戎战,事关国运,齐郡的粮食必在大将军算计之中,若齐郡粮食出问题,大将军不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如何能让天下敬畏?”
任怨惊呼了一声,显然是被这后果吓到了。
“所以,收起你的小心思,这件事情,从一开始我们只能站在那小猴儿的一方,千万千万莫与他扯后腿!”任安想想心中还有些忐忑,便又告诫儿子道。
第十七章、真假帐簿
定陶管氏家中,偏院库房。
程慈看着眼前的粮仓,指着粮仓里一袋袋的粮食,缓缓问道:“这些是什么?”
管氏当今的家主管虎,他捋着须,笑眯眯地道:“九郎何必明知故问,这里一袋袋的都是粮食。”
“我想问一声,这么多粮食从何而来?”程慈心中一阵烦躁。
他隐约觉得不对,这位管氏家主的态度太过平静,平静之中暗藏着陷阱。
“九郎啊,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我记得你一向是聪明之人,怎么偏生问出这般蠢的问题?”管虎倚老卖老:“粮食还能从哪来,自然是从田里收来,从市场上买来,从口中省来。”
他每说一句,便向程慈逼近一步,等说到“从口中省来”时,干脆就逼到了程慈面前,一张大口里喷出的臭气,冲了程慈一脸。
“管氏向来不以田地著称,哪里能收得这么多粮食?”程慈退了一步,冷冷盯着管虎道。
“我家不以田地著称,谁说就不能有这么多粮食了?”管虎哈哈大笑:“若我家粮食不多,当初又怎么能帮助程老太公,让分乳堂可以养活那么多苦命的女婴?”
他这话说得程慈怒形于颜色。
当初程老太公欲抚养被遗弃的女婴,首先便是向管氏求助,而时为管氏族长者,却以“我管家钱粮,如何能助彼成名”为借口,对程老太公大加嘲笑,气得老太公回来后发奋,以自家不多的资财开始行此善举。
现在过了五十余年,管家家主都换了两代,却开始大颜不惭,自称是他们资助了程老太公。
“我不与你作口舌之争,你只需再告诉我一件事情,这些装粮的口袋上,为何织有义字纹!”他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个口袋,沉声向管虎问道。
管虎眯起了眼睛。
“有义字文那又怎么样?”
“齐郡义仓,所以粮食都必须以义字文粮袋分储,每袋粮一百斤,上下不得差余一斤。”程慈厉声道:“郡守朱公于《义仓策疏》中所言,这些粮食,出自义仓!”
管虎挑了挑大拇指:“九郎当了个小小法曹掾,见识可是大长了啊,竟然还知道这个,只不过九郎你忘了一事,义仓之粮,陈粮三年须得发卖,以免霉烂变质。来人,把账本给九郎看看,让他知道,我家的粮食是从何而来的!”
立刻有账房从一大堆的账簿中翻出一本,将之交到了程慈手中。
程慈接过来看,却是两年之前,定陶义仓发卖一批旧粮,以此收益再去转储新粮,而管氏家族,在这一次发卖中,从义仓里买了一千袋。
以每袋百斤来看,一千袋就是十万斤粮。
“九郎啊,做事要小心谨慎一些,不要误伤了好人。”管虎见程慈看着账簿发呆,捻须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从程慈手中接回账本,正要继续说话,却被人劈手将账薄又夺了过去。
靡宝这个极其灵活的胖子,动作非常迅速,抓住账簿哗啦啦一翻,然后不屑地道:“假账,这破玩意儿,在我家呆过半年的账房就不会这么笨拙了,来人,替管大族长校检一番,让管大族长学学怎么做合格的账目。管大族长莫要谢我,我老靡就是这么喜欢祝人为乐!”
管虎对着程慈,可谓占尽先机,但面对靡宝,则又是另一个态度了。他呵呵一笑,看着靡宝:“靡家主,咱们也是熟人,我管氏也是商家四族之一,虽然定陶管氏只是分支,可两家毕竟还是有些……”
“别和我说这个,我与你不熟,我与管季倒是很熟,但那厮做生意总是坑我。”靡宝眯着眼:“商家四族,向来就是在商言商,你若想要和我扯交情,不如直说能给我多少好处。”
管虎嘴巴张了张,终究是怒气冲冲,挥袖转身:“你们查就查!”
他定陶管家只是商家四族中管氏的支脉,甚至都不算是百家中的商家成员,作为定陶本地的土豪,欺一欺家境平常的程慈可以,但对上靡氏这样的庞然大物,那就完全不够看了。
靡宝身边带着的账房们纷纷上前,开始翻看那些账簿。
他们都是精通假账的专家,转眼之间,便翻出了数十处账目有问题的所在,旁边的管虎看得脸青一阵白一阵。
眼见账目中的问题越来越多,管虎沉着脸,对程慈道:“九郎,这位靡家主是过江龙,那位临淄王更是过路的大神,你当真死心踏地要跟着他们一起,为难我们这些乡里乡亲?”
程慈此刻觉得心中出了一口恶气,冷然道:“义仓事关重大,乃是千百万人身家性命,谁敢当义仓之鼠,谁就别怪我不念乡亲之谊!”
“呵,呵。”管虎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让程慈毛骨悚然。
又过了片刻,几个账房对齐了账,小声跟靡宝嘀咕了几声,靡宝懒懒地道:“行了,不用细查了,一细查全是破绽,这么说吧,三年之内,你们管氏从义仓发卖的陈粮中购得两千七百袋,但你这里已经算出来的义字粮袋超过了四千个,多出的一千三百个口袋,从何而来?”
管虎冷着脸,没有答话。
“我劝你还是将真正的账簿交出来吧,若是被我的人将问题算出来,你想要自辩都不能了。”靡宝道。
管虎没看到,又盯着程慈,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你果真要查?”
“查!”
“绝不后悔?”
程慈冷笑,到现在这种情形,这厮还敢在言语上威胁自己。
“管家主,我后不后悔是我的事情,你后不后悔是你的事情!”
管虎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冷笑起来。
“那好,分乳堂程氏,呵呵。”
他摆了一下手,他家中的账房有人迟疑了一下,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厚厚的账簿。
账本直接交到了程慈手中,程慈翻开一看,脸色顿时大变,迅速将帐本又合上,惊疑不定地看着管虎。
管虎脸上的冷笑更甚:“分乳堂程氏,呵,呵!”
如同刚才一样的话,一样的冷笑,却让程慈身上冷汗直冒,抓着账簿的手也剧烈地抖了起来。
靡宝看了看管虎,又看了看程慈,若有所思,胖胖的脸上,不觉挂起人畜无害的笑意。
“有几分意思了。”他喃喃地说道。
程慈攥着账簿,看了看四周。
他们对话的地方,人并不算多,方才管虎的动作与话语,唯有他们几人才知道。
程慈闭上眼睛,脸色变来变去。
他偷看了一眼靡宝,靡宝用手揉着自己的下巴,一脸憨厚模样。
他又看了一眼管虎,管虎脸上的冷笑倒是没有了。
就在程慈要与管虎说话之时,外头突然有人叫道:“前大鸿胪任公到。”
“任公来了,呵呵”管虎顿时大喜,大步向外走去。
那些军士没有得程慈示意,自然就没有拦他。
等管虎走了之后,靡宝来到程慈身边,一脸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程九郎啊,我这人向来好说话,我很看好你,无论你想要怎么做,我都会……”
他做了个在嘴唇上缝针的动作,然后继续道:“总之你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说完之后,靡宝袖着手,慢慢往外蹭过去,看起来是想去偷听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