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吉看着赵和,眼神有些怔怔:“你真不怪我?”
“我怪你你就会将这个皇帝给我么?”赵和哈哈笑了起来:“而且如你所说,这里比监牢里还要难过,我已经在铜宫呆了十几年,难道要换个监牢再呆一辈子么?”
赢吉低下了头,好一会儿,他才抬脸道:“阿和,你当真是个好人。”
“呵呵,也许是……”
两人并肩走了好一会儿,赵和正要告辞,赢吉又转过身,郑重地对赵和道:“我答应了大将军,只问政而不干政,但大将军也答应了我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你的赤县侯,这是实封,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你连皇帝之位都不在乎,但有了这个爵位,至少可以让你不饿肚子,不需要去睡棺材。”
赵和不由笑了起来。
“丰裕坊的那座宅子,就是你的赤县侯府,每月都有人将俸禄给你送去,你爱怎么花用就怎么花用,唉,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一点了。”
“已经够了,别说半年之前,就是一个月之前,我都想不到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赵和见他还有些懊恼,便玩笑道:“我要不要跪下来谢恩?”
赢吉狠狠白了他一眼。
“第二件事情是王夫子,王夫子乃我的蒙师,大将军将我安置于丰裕坊,正是看中了王夫子博学多才,胆识过人,还清廉正直、重情重义。大将军说儒家中多是满嘴仁义道德实际上薄情寡义之辈,但只要出了一个真儒,那定然可以成为世人楷模。我以为王夫子是真儒,所以让大将军追赠他为鲁国公,配享孔庙,于曲阜孔庙为他独建一殿……”
赵和点了点头,这是王夫子的死后哀荣,虽然王夫子本人若还能说话,肯定是会拒绝的,但作为生者,也只能以此来弥补心中的遗憾了。
“鹿鸣会跟着清河县主,你也只管放心。”赢吉又道。
这个安排,比让鹿鸣跟着赵和还要妥当,毕竟鹿鸣还那么小。
“第三件事情,我要以你为稷下学宫祭酒,以萧由为临淄王相,以李果为北军中郎,替我去齐郡一趟。”赢吉说到这,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赵和不解地看着他。
“嬴祝被废为临淄王相,你们可以慢慢玩,从咸阳到临淄,路远着呢。”赢吉意味深长地说道:“别太快把他玩死了……哦,对了,我带你去看他。”
赵和顿时无语。
萧由为临淄王相倒还靠谱,也,一介少年,才十五岁,下半年十六,去名闻天下的稷下学宫当祭酒?
“你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赵和道。
赢吉嘿嘿了两声:“我本来是想让你为稷下学宫令,至少也得是个山长,但是大将军说这会逼死人,所以只能先委屈你,稷下学宫最是支持嬴祝,当初他们派出的那个谭渊,你还记得么?”
这是让赵和去稷下学宫报复啊。
赵和知道赢吉报复心挺重,没想到的是,他连死人都不放过。不过看着赢吉脸上那几近谄媚的笑,赵和顿时明白。
赢吉自己对稷下学宫并没有多少怨气,他是在帮赵和出气。
“其实你不必这样……”赵和道:“有第一第二,我意足矣。”
“不行,大丈夫自当快意恩仇!”二人来到了一座小池前,小池中水声淙淙,他看着那水好一会儿,然后笑道:“阿和,有朝一日,大将军的那个位置,理当由你来坐!”
赵和愣了愣,向周围看了看。
“这话我对大将军也是这样说的,当他面说的,若我说别人,大将军肯定不喜,说你,大将军只会高兴。”赢吉道:“你今年十五,就算十六,哪怕三十岁当上大将军,那也是十四五年之后的事情,大将军十四五年之内不必担忧啊。”
赵和低头不语,再抬眼看赢吉时,目光中带着丝陌生。
看来赢吉很快就适应了自己身份的变化,这样的话……他就放心了。
“不说这个,走,我先带你去看看嬴祝!”赢吉突然大笑起来。
第六章、将军城府
嬴祝被拘于掖庭宫。
那一日被国子监诸生赶回长信宫之后,大将军便已赶到,为了维持平衡,上官鸿不得不同意大将军行废立之事,而他们两人既然意见一致,面对所谓罪证与汹汹群议,太尉李非也只能同意。
在这之后,嬴祝便被执金吾们带到了掖庭宫。
比较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时拘捕他的执金吾,原本的职责是护卫他。
嬴祝已经明白情况不妙,但真正让他绝望的是,在被拘半日之后,他的老师董伯予也被带来,与他关在了一起。
董伯予领着一些从齐郡带来的亲信想要救嬴祝,可是面对大将军与太尉手握的重兵,这点人根本没有作用。董伯予选择放弃抵抗,但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和嬴祝呆在一起。
“公孙先生还没有被抓住,他一向多智,一定在外头想办法,一定如此!等大局逆转之后,朕,朕……”
嬴祝喃喃自语,而旁边的董伯予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他已经告诉过嬴祝,当事情有变之时,公孙凉第一个逃走,甚至说都没有说一声,可是嬴祝此刻如溺水之人,拼命地抓住一根稻草。
“陛下到!”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呼声。
嬴祝猛然起身,打开了门,狂喜道:“朕在这里,朕在这里!”
他以为外面人所呼的陛下还是他。
董伯予青着脸出来,将嬴祝掺扶住,以免他兴奋过度。
而赢吉与赵和,已经在一群武士护卫之下到了。
看关穿帝服的赢吉,嬴祝的眼睛直了:“你是谁……你……你为何穿着我的衣裳,来人,来人,快将这胆大妄为的谋逆之徒给朕捉住!”
赢吉微微一笑,回脸对赵和道:“你瞧,这就是临淄王。”
“临淄王……朕乃天子,朕是皇帝!”嬴祝大叫道。
“几天前你这样说没事,如今再这样说,可就是僭越的谋逆之徒了。”赢吉睨视着他:“说实话,我……哦,朕很想杀你,但朕初登大宝,不想让天下人笑话朕缺少仁恕之心,所以才让你去临淄为王,那里你熟悉,就在齐郡,还有稷下学宫。”
“你……你这……”
“住口!”嬴祝还要叫骂,他身边董伯予却是一声喝。
嬴祝闭上了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你是何人,有何资格可以身登帝位。”董伯予瞪着赢吉:“况且你既已经得到了帝位,为何又要激怒陛下……激怒临淄王,好给他安插死罪之名?”
“听闻董先生是儒家七贤之一啊,稷下学宫的上任祭酒。”赢吉对他拱了拱手:“我,烈武帝之孙,太子胜之子,大秦嫡脉,论起为皇嗣的资格,莫说你身边的嬴祝,就是先帝也未必比我更正!”
董伯予抿紧了嘴,而旁边的嬴祝眼中闪着悔恨的光。
他们都听说过逆太子有遗孤,嬴祝甚至专门令公孙凉去找到这个遗孤,为此而设了刺奸司,但是他们失败了。
“至于激怒嬴祝,不,他便是发怒了,我也不会赐他死,倒是董先生,先生既是当世大儒,何不出仕朝廷,为大秦为天下百姓做些实事?”
董伯予略略有些吃惊地看着赢吉。
“我虽然在市井之中,也听闻董公的声名,而且董公原本就是先帝为临淄王选择的王师,并非嬴祝自己的家臣,如今朝廷屡遭变故,正在用人之时,特别是御史大夫,正需要如董公这般刚直之士。”赢吉诚恳地道:“我虽然与大将军、丞相等有约,只问政不干政,但举贤荐才,不敢避讳,愿意破例替董公说上一声!”
“你……你……”
嬴祝身体摇摇欲坠,指着赢吉,眼中的恨意转为惊怒。
他到这个地步,可谓众叛亲离,就连公孙凉都已经离开了他,那些曾经奉承他的朝臣纷纷与他划清界限,唯有董伯予一人还追随于身侧。
可是,眼前这个夺去了他帝位,夺去了他一切的人,却还想连董伯予也夺走!
何其残忍!
董伯予也是望着赢吉,好一会儿才微微颔首。
却不是答应赢吉的出仕邀请。
“我为王师,十分惭愧,未能助临淄王养成身性,反而急于求成,至于令公孙凉辈有虚可乘。不知大将军为你所请名师为谁,至少在教育弟子上,他远胜过我。”
董伯予也承认,比起满心急切想要揽权的嬴祝,愿意与辅政大臣妥协的赢吉,更适合皇帝这个身份。
不过,他紧接着道:“我虽然在育人之上不如陛下之师,但至少在气节之上不可逊色于他,我愿意从临淄王,既已为王臣,终身为王臣,不敢有负一日。”
赢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他看了赵和一眼。
赵和冷冷地看着董伯予。
董伯予也看向他,认出他正是半途拦住喝问公孙凉之人。
“公孙凉呢?”
“已悬首城头,以慰……以慰帝师之灵了。”赵和冷冷地道:“陛下被公孙凉追杀,帝师以自己性命相救,你若是真想与帝师比气节,那就早点死吧。”
说完之后,赵和再无兴趣,转身先走了一步。
董伯予面色微微一变,而嬴祝忙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先生,先生!”
董伯予须眉微抖,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轻轻拍了拍嬴祝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
“陛……殿下放心,我不会死,我便是在气节上输与别人又能如何,我绝不会死,我会一直陪着陛下,一直陪着,直到……”
董伯予眼中闪动某种光芒。
嬴祝怔怔看着他,突然双足一软,跪倒在他膝上,开始放声痛哭。
这几日他只是骂,只是咒,还没有哭,这一刻真正地哭了起来。
赢吉随赵和一起出了掖庭宫,路上摇了摇头:“当初王夫子对我说,卑微之人,亦有闪光之处,不可随意轻贱于人。现在看来,就算是嬴祝这样的蠢物,身边也有一个忠心耿耿之辈。可惜,我方才的话是真心,若是董伯予愿意,大将军与丞相真该将之辟为御史大夫,至少这样,朝廷里的贪官污吏会少一半。”
“不去说他们了,陛下,我要告辞了。”赵和对继续讨论嬴祝没有什么兴趣了。
“我明白。”赢吉也有些意兴阑珊。
两人都明白,今天他们还可以象朋友一样随便聊天,可下一回再见面,是否还能如此就不一定了。
赵和出了宫,原本是想回丰裕坊,可是还没有走就又被人拦住。
这一次是大将军派来的人,让赵和去大将军府等候。
大将军此时忙碌异常,虽然让人拦住赵和,却没有第一时间见他,一直到傍晚时分,大将军才抽了时间,召赵和入内。
大将军府前等候的官员比起上一次陈殇带赵和来时更多,这些或紧张或窃喜,不过看到赵和越过他们,先去见大将军,他们无一例外都向赵和露出讨好的笑容。
赵和没有理睬这种对权力的谄媚。
见到大将军时,他也没有行礼。
“怎么,你心中有怨意?”正在披阅文牍的曹猛歪了歪脑袋,看着他笑了起来。
“若我说有怨意,你会不会让人立刻进来把我杀了?”赵和反问。
“那倒不会,陛下虽然在市井里混迹多年,但他真正的朋友却不多,在他成为陛下之后仍然能够和他成为朋友,仍然有资格和他成为朋友的人就更少了,甚至可以说,你是绝无仅有的一个。”曹猛摇了摇头:“我受烈武帝遗诏,希望他至少还有真正的快乐,所以你只是对我不敬有怨意,我怎么会杀你。”
曹猛相貌堂堂,此时又未着甲,他起身站直,背手缓缓踱步,风仪十足。赵和所见,能与他比风仪者唯有一人,就是已经死了的罗运。
想到罗运,赵和心里凛然。
自己其实早就应该明白大将军是什么类型的人,当初大将军幼女与罗运相爱,可是大将军却拆散他们,将女儿曹娥送入宫中,为先帝皇后——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容易应付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愿意拱手让出权力?
无论是嬴祝为帝,还是赢吉为皇帝,大将军,都是那个大将军!
见赵和怔怔不作声,但神情中警惕之色大增,曹猛又是一笑:“好吧,你对我有怨意无所谓,你别对陛下有怨意就行,而且我请你来,也不是为了敲打你,是有事托付予你。”
赵和眉头皱了起来:“我为何要替你做事,此前已经被你牵着鼻子走,成为你的工具,现在还要这样?”
“我没有牵着你的鼻子走,从一开始,你都是自愿的,你想想看,你所做的哪件事情,不是你自己心甘情愿?”曹猛摇了摇头:“别说这孩子气的话,没来由让我低看了你。”
“被你低看些更好,至少不用担心不明不白被利用了。”赵和半晌后回答。
“总之既然陛下有意让你去稷下学宫报复,那么这件事情就必须托付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