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嬴祝算是反应过来,上官鸿对这个陷阱并不知情,他只要能够离开长信宫,今日之事,自有上官鸿与李非去应对。
他大步便走,但雷嬷嬷在他经过时却猛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你不能走,你竟然奸淫寡母,以下蒸上,你这没有良心的狗东西,怎么能当皇帝?”
此语一出,周围更是哗然一片。
此前大伙看到的情况,自然让人联想翩翩,但没有人将之彻底撕破,可现在雷嬷嬷却扬声呼出,不仅是在场众人,就是周围没看到大殿中情形的人,这一刻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休想杀人灭口,今日之事,唯有等大将军来,否则谁都不许离开。你们,你们是长信宫护卫,大将军令你们护住他女儿的安危,若是让淫辱太后的人跑了,你们全部要抄家灭族,你们全部要被杀灭口!”
雷嬷嬷一边撒泼打滚,一边指着周围的长信宫武士大叫。不仅是长信宫武士,还有那些内宦、宫女,这一刻都是冷汗直冒。
这事情……若真的想要将这事情压住,那么少不得杀人灭口,现场的这些武士、内宦、宫女,恐怕都得没命!
“滚,滚!”嬴祝猛踹了雷嬷嬷几脚,终于将这健妇踹开,可是雷嬷嬷虽然不抱着他了,却仍在地上打滚:“杀人了,杀了老妇灭口了,大家都要死啊!”
嬴祝气急,从腰间将天子剑拔了出来,当真对着雷嬷嬷便劈了下去。
但原本还在打滚的雷嬷嬷,猛然一个翻身,直接从上官鸿胯下穿过,躲到了上官鸿的身后。上官鸿被她带得脚步不稳,险些被嬴祝劈中,忙抱住了嬴祝的胳膊:“使不得,使不得啊!”
若是嬴祝真怒极杀人,今天之事,便再也没有平息的可能。
“我们走!”嬴祝自己也知道这点,他对着跟自己来的随从恨恨地道。
但此时长信宫各处大门,却已经闭了起来,在场的长信宫武士、宦官和宫女,虽然脸色发白,却一个个将门堵住。
众人都明白,今日之事,不管真相如何,都意味着皇太后与天子彻底反目,他们如果想活,就必须让皇太后赢。
“你们敢阻拦朕?”握着天子剑的嬴祝满脸狰狞,他一步步上前。
他心中极为后悔,没有将董伯予与公孙凉带在身边——他其实是做了皇太后曹娥对他发难的准备,所以不带二人而是带了上官鸿,原本担忧的是曹娥找借口打杀自己的这两位亲信,却不曾想,曹娥直接将目标对准了他。
若是董伯予与公孙凉中任何一人在,那么此刻他们必然会挺剑将挡路者驱开,甚至为此不惜杀人,而不是让他这个天子亲自动手。
上官鸿在后边又是一把将他抱住:“陛下,镇之以静,镇之以静,事情还未到不可挽回之局,我且问问皇太后,她究竟要什么,只要皇太后说明这是个误会,那么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她处心积虑,设此陷阱,如何会轻易放过朕?”嬴祝却不信他。
“陛下,臣会说服她,臣与李太尉这两张老脸,总还值几个钱……只是陛下,她可能会有些无理要求,若是能答应,便答应她吧!”
“无理要求,为何要答应?”嬴祝嘴中虽然还硬,但实际上却有所缓和,他示意道:“你去与她谈。”
上官鸿没有急着去和曹娥说话,他看了看四周,厉声道:“长信宫各门都闭好来,谁都不许外出,也不许向外传递消息……但凡有一丝风声走漏,你们都不要活了。”
说完之后,他一振衣袖,长长叹了口气,然后走向大殿之中。
此时曹娥已被宫女扶起,靠墙而坐,满脸犹是惊恐。上官鸿见她已经披好了外裳,当下行大礼道:“太后,何至于此?”
曹娥呜咽道:“哀家不过罚他跪思己过,他却对哀家如此,丞相,你为何问我,不去问他何至于此?”
“你……”
“哀家虽然罚他,却还怕他跪伤了身体,故此来探看,可他却做了什么?上官鸿,你是三朝老臣,烈武帝托孤予你,你却没有照顾好先帝,先帝临终寄大事于你,你却选了一个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上官鸿,你对得起烈武帝么,你对得起先帝么?”曹娥哭诉道。
上官鸿想要辩解,却无从辩驳。
事实上天子嬴祝玩的那些小把戏,他这样的重臣怎么会看不透呢。
甚至把主意打到了已经隐居终南的罗运身上,想借着曹娥嫁与先帝前的一些情愫,将曹娥从太后宝座上掀下,进而逼得大将军辞职——这事情,上官鸿哪里会不知晓。
所以皇太后说嬴祝是狼心狗肺,倒没有说错。
上官鸿心里,对嬴祝也是有些怨气,若不是嬴祝急于收权,哪里会闹出嬴迨与晁冲之之乱,哪里会让五辅平衡的格局被打破?
现在好了,皇太后开始报复了,关键是还不知道皇太后这报复,是不是大将军的授意!
“其余且不多说,皇太后,天子愿意赔罪,还请太后念在大局份上,稍稍宽恕天子。皇太后,这天下终究是天子的天下啊!”
“丞相这样说,那哀家无话可说!”
曹娥说到这,身体一背,直接给了上官鸿一个背影。
上官鸿在她身后反复劝说,可是曹娥始终不作声,这让上官鸿头大如斗,心中火气也渐渐升腾起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墙上的一行字迹。
当他看清这行字迹之后,上官鸿倒吸了口寒气,整个人向后退了两步。
“江……充?”
此前事情到这个地步,上官鸿还只觉得,这是皇太后的私怨,最多就是大将军暗中指使。
可再看到墙上那以天子笔迹所书写的淫诗,上官鸿却觉察到不同的地方,这是一个连环陷阱,而且是那种步步紧逼让天子只要进来就休想脱身的陷阱。
淫妇,还对于民间声望极大极受尊重的宣太后写淫诗!
第八八章、无人君相
“江充!”
将前后合在一起,上官鸿觉得,十五年前那个盘踞于大秦朝堂之上的阴影又回来了。
不过旋即他镇定下来。
“既是皇太后不语,那老臣僭越,就替皇太后作主了。”
上官鸿回过身,一把拽住嬴祝的手臂:“走!”
此前他不想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所以劝嬴祝不要动怒,但现在他意识到,这个陷阱环环相扣,很有可能还有别的东西在等着他们,所以顾不得许多了。
他一手抓住嬴祝,另一手拔出腰间剑,厉声喝骂,那些长信宫的武士、宫女和内宦,畏于他的积威,不敢再作阻拦。而嬴祝的随从们此刻也回过神来,纷纷上前,将长信宫之人隔开,把关闭的大门也打开。
他们正想从夹道回长乐宫,却听到夹道那边有人大叫:“大将军来了,大将军来了!”
“走前面!”上官鸿心知此刻不是与大将军相见的时候,立刻拉着嬴祝转向长信宫正门。
当他们在天子随侍扈拥之下出了正门时,上官鸿的脚步猛然一滞。
在长信宫正门前,数百人正聚于一处,他们都看到嬴祝与上官鸿出来。
国子监的太学生。
上官鸿只觉得血往上涌,眼前一片发昏,他松开手,靠在长信宫的台阶栏杆之上,看着这些没有说话却目光炯炯的太学生们。
“听闻天子意欲淫秽长信宫,可有此事?”太学生中,俞龙走了出来,厉声喝问。
上官鸿面色惨然。
果然如他所料,这是江充的故伎,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把猎物逼到走投无路之所。
《罗织经》。
江充的《罗织经》落入到温舒手中,而温舒死后,这本《罗织经》就不知所终,听闻晁冲之还曾想要去找这本书,将之摧毁,自己彼时不以为然,觉得区区一本经书,又能怎么样。
现在看来,有人学了《罗织经》,不仅学了,还活学活用。
“上官丞相,你是烈武帝托孤之臣,也是先帝帝师,请问,天子淫秽长信宫之事,是否有之!”俞龙又问道。
上官鸿闭嘴不言。
他没法在这里回应这个问题,他知道,只要他敢说一个“不”字,曹娥就敢光着膀子从长信宫中出来,让这国子监的学子看看大秦皇太后的胸膛——那个女人已经疯了!
他斜着眼睛看了嬴祝一眼,冷不住叹了声:“竖子!”
若不是这竖子心太过操切,让他们五辅再稳定个五年十年,然后慢慢缴还大权,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此刻他若再为嬴祝辩护,他就将自己绑在这艘沉船之上,只能和嬴祝一起身败名裂。
“上官丞相,你为何不说话!”俞龙又是一声怒喝。
上官鸿捋须长叹,终于还是站了出来:“国家时局如此,还请诸位以大局为重,有何事情,朝堂之上自有公论!”
“朝堂上是公论,我们所说就不是公论了么?国家时局如此,还有比一个正直聪明仁德的天子更大的大局么?”俞龙振臂一呼:“天子既无道,理当废黜之,这才是如今最大的大局!”
其实大呼大叫的只有俞龙一人,别的太学生都是沉默,但这数百人的沉默,同样是一种力量。
嬴祝此时意识到,上官鸿已经控制不了局面,甚至可能保护不了他,他勃然大怒,挺剑向前:“住嘴,污蔑君父,此大不敬之罪,你们是想抄家灭族吗?”
他这话一出,原本沉默的太学生们顿时不干了。
这顿时间里,太学生可也憋着一肚子气,特别是华宣之死,传闻种种,让太学生们也都是压力极大。
如今恰好有个宣泄口。
“果然是昏君!不,是暴君!”
“此何人也,望之无人君像!”
“淫秽长信宫,以下蒸上,当真是人面兽心!”
周围的喝斥声此起彼伏,嬴祝挺剑上来,又有武士护卫,太学生们虽然不会傻到拿胸脯去接剑,但在外边骂骂总是可以的。
“丞相还不下令,给我将这些逆贼,将他们全都捉住,全部都打入大牢!”
被气疯了的嬴祝,听到这些无端指责,顿时咆哮起来,指着太学生怒喝。
他侧过脸去,看着上官鸿,却发现上官鸿的视线盯着旁边。
嬴祝顺着上官鸿的目光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个少年,身着素服,靠在墙上,冷冷地往这边望来。
嬴祝与这少年目光对在了一起。
这是嬴祝与赵和第二次目光相对,只不过嬴祝根本记不得自己被迎立入咸阳时曾见到过这个少年,而赵和却还记得那一幕。
赵和看到了嬴祝的狼狈,这让他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快意。
赵和也没有想到曹娥会做得这么彻底,他原本只是请曹娥让萧由到蚕娘庙里模仿嬴祝笔记题诗,却不曾想,曹娥干脆自己上阵了。
那淫诗之事,尚有折冲的余地,而曹娥自己上阵,则将最后的余地都打破,甚至可以说,曹娥此举,不仅仅是逼嬴祝,也是在逼父亲曹猛彻底与嬴祝决裂。
上官鸿沉着脸,向着赵和那边走了两步,然后他停了下来。
赵和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身离开。
事已至此,嬴祝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大将军曹猛哪怕只是为了个人安危而计,也必然要将嬴祝从皇帝的宝座之上拉下来。
上官鸿与李非再努力,最多也只能够让嬴祝保住性命。
接下来赵和要做的,就是盯紧公孙凉。
公孙凉感到一股寒意。
他将身上披的皮裘紧了紧,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天:“这是要倒春寒不成,为何觉得今日比起三九天还要冷了?”
董伯予斜了他一眼,没有多说话。
公孙凉歪过头:“董公,为何不说话呢?”
“直到如今,我依旧以为,你的计策,太过犯险。”董伯予哼了一声:“我虽然助你,并不是因为我支持你,而是以大局为重。”
“我知道,我与董公可从来都不是什么知交好友,不过是恰好都觉得陛下英姿不凡,有意辅助陛下罢了。董公是先帝为陛下挑选的王师,而我则是自己投入陛下幕中的宾客,董公若是真与我成为挚友,陛下反而要不安了。”公孙凉哈哈一笑。
“公孙太寒,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究竟是何家弟子?”董伯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我是何家弟子有什么重要的,反正我不反对董公你所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若是能让陛下成就一统,我对哪家学说成为官学根本没有意见。”
董伯予也紧了紧衣裳,他从公孙凉毫无原则的回答中,感受到一种刺骨的寒意。
此前他就觉得,公孙凉此人手段心术都太过诡獝,现在更是觉得,其人毫无底线。
但就是这样毫无底线的人物,却挑起大宗正嬴迨与御史大夫晁冲之发动政变,又在时局不对之时,立刻转身华丽一击,与其划清界限。
不仅是嬴迨与晁冲之,政变那一晚上,其实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