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尚没有行废立之事,而且,你们与莽山贼勾结,你们与犬戎人勾结,却是证据确凿的事情!”
上官鸿还没有回答,在他身边,赵和上前慢慢地道。
“嗯?”嬴迨看着他:“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
“我既然进到这里,我自然就有说话原权力!”赵和微闭了一下眼睛,他想到了王夫子,想到了红绡,想到了罗运,还想到了咸阳城那些积极投军保家卫国的建立功勋的良家子。
还有除夕之变后的哭声。
“无论你们是想做什么,你们有没有想到过那些因此而死的人?”他问道。
“因此而死的人……要成大事,哪里能不有所牺牲?”晁冲之道。
“所以你就牺牲了华宣华祭酒?”赵和反问:“为何你不牺牲你自己?”
“我当然也做了牺牲,你这竖子,知道什么?”晁冲之双眉一睁:“华宣与我乃是知己,他知道我的全部计划!他早就说过,愿为儒家独尊而牺牲一切,不惜性命!至于我自己,你以为我在上朝的那天遇刺受伤,不是牺牲么?”
“那次遇刺,是演戏。”赵和道。
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许多东西。
与莽山贼勾结的,就是这位御史大夫晁冲之,这位堂堂大儒,当世儒家七君之一!
他又转向嬴迨:“听闻大宗正三十年前在燕郡镇守,犬戎人恨你入骨,没有想到,三十年后大宗正在咸阳城,手下却有这么一群犬戎密谍!”
“若不是你这小辈多管闲事……哼!”嬴迨一挥衣袖,不耐烦地道:“上官鸿,李非,你们二人不要再拖了,再拖也拖不出什么结果来,现在你们只要告诉我,究竟做如何选择!”
“我们选了又如何?”上官鸿道:“我说我和你们一边,你们就相信么?”
“将丞相印绶交给我们,你就呆在宫中等事情结束便可,事了之后,大功总有你一份。”嬴迨道。
“那我呢,是不是要将南军指挥权与你们?”李非似笑非笑地问道。
“太尉印绶,南军虎符。”晁冲之向他伸出了手。
“且等一等,我还有几个疑问。”赵和又出来叫道。
嬴迨已经不掩饰自己的厌烦了:“竖子,滚到一边去,十五年前你就该死去,侥幸活到现在,就该老老实实呆在铜宫!”
“公孙凉何在?”赵和自顾自说道:“江充何在?你们种种手段,真的是你们本意么,你们身后,是不是有人还在操纵着你们,真的得手之后,你们会是最大的获利者么?”
这是赵和一直不解的问题。
五辅分权主持大秦军政,这种局面已经持续了十多年,对于嬴迨与晁冲之来说,他们想要夺取权力,此前有的是机会,但为何一直没有发动,却偏偏挑在了这个时候。
肯定有人在其中穿针引线,让原本相互戒备的嬴迨与晁冲之结成了盟友。
在赵和猜测之中,最有可能这样做的就是公孙凉。
这个隐身于暗处,借助天子嬴祝的名义行事的人,他的诸多手段,都让赵和有熟悉之感。
就象是《罗织经》中说的那样。
“嗯?”晁冲之看了看外边,又是笑了起来:“拖延一下也好,大将军在咸阳城中还是留了些人手的,要解决这些人手,还需要一点时间。”
嬴迨瞪了他一眼:“晁公,夜长梦多!”
“无妨,让他们死心。”晁冲之笑了笑:“公孙凉不过是一区区竖子罢了,不错,是他发现了我控制了莽山贼,也是他发现了大宗正与犬戎人有暗中勾连,甚至是他助我二人坦诚相见。但他终究只是一个小人物,现在么,只能缩在天子身边瑟瑟发抖吧。”
赵和看了嬴迨一眼,发现嬴迨似乎有些不快。
“至于江充,十五年前,逆太子案之后他就死了,是我亲眼见到他死的。”晃冲之道。
赵和目光一闪。
旁边的上官鸿叹了口气:“逆太子一案,江充是主谋,不过也有人推波助澜,晁公便是推波助澜者,也正是凭借此案,晁公跃居高位,一身爵禄,尽来自此。”
“没错,我一身爵禄,尽来于此,在此之前,不过与华宣一起,为官爵而奔走于权贵门下。”晁冲之摇了摇头:“使我这般名德俱显、才识兼备者久居下位,为何如此,还不是因为不称职者窃取权柄,令贤者无路可走么?”
“谁是不称职者?”李非问道。
“道家、法家,诸子百家,除了儒家之外,称职之人,寥寥无几,便是上官丞相与李太尉,你们二人扪心自问,自己任职之时,若按着你们两家学派之说去做,算不算称职?”
“那按儒家学说去做,就算完全称职?”
“虽然现在还不算完全称职,但儒家教化,令人人皆如尧舜,总比你道家冲淡无为万事不做要强,比你法家将天下人视为囚徒以严刑竣法拘束之要强!”
三个老头突然间面红耳赤,就是直到现在都很平静的丞相上官鸿,为了自家的学说也开始据理力争。赵和袖着手,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见他们越争越凶,便上前一步,咳嗽了一声:“三位能不能暂停片刻?”
三人悻悻闭嘴,众人的注意力,又都到了赵和身上。
两个武士向这边靠近了一些,将晁冲之护住,而赵和也停在离晁冲之不过八步之所。
“晁御史,我有一个问题,还想问你,你若再见到俞龙,能否问心无愧?”
赵和缓缓问道,紧紧盯着晁冲之。
原本他们已经通过华宣而接近晁冲之的,但御街上的刺杀却让晁冲之洗脱了嫌疑,在这个过程中,晁冲之明显利用了俞龙。
晁冲之愣了愣,哂然一笑:“孺子之语,我为何要问心有愧?”
“好,很好。那么大宗正,方才在长乐宫前,你看到的那些信……你事先是否知道信里的内容?”
大宗正嬴迨没有作声。
“在这些伪造的信中,晁公可是将与莽山贼勾结的罪名扣在你身上,将与犬戎人勾结的罪名扣在上官丞相身上,若非如上,我想上官丞相也不会轻易信任你……只不过,你可知道这封信,原本该是什么时候才亮出来的么?”
嬴迨哼了一声,老眼中光芒闪动了一下。
旁边的晁冲之又是一笑,眼睛微眯。
“大宗正,那封信出来的早了,原本那封信应该是由俞龙交与晁御史,晁御史会留住他,然后等大局已定将之拿出来,以此给大宗正你定罪。”赵和眯着眼睛:“只不过晁御史明显不够了解俞龙,俞龙听闻犬戎入侵,宁可抛充现在的功名,也要投军入伍,到前线去抵抗犬戎人,所以他不在我身边,也就没有看到这封信。”
“晁御史应当还有后手,因此他派了玄甲军,赶到丰裕坊去抓我,若玄甲军擒住我,那么这些信依然会落在他的手中。只不过晁御史依然没有想到,王道王夫子为我争取到了逃跑的时间,而我所寄宿的赵吉家中……应当是大将军留下的暗桩之一。晁御史更没有想到,咸阳令署的小吏萧由,竟然能够说服虎贲军中的一小部前来救我,使我成功抵达丞相府。”
嬴迨看了晁冲之一眼,晁冲之仍然背手微笑,丝毫没有不快之意。
“所以大宗正可知,事情还没有结束,晁御史就在考虑如何对付你这个盟友了。要行废立之事的,不仅仅是大将军,晁御史同样也要行废立之事——方才那位戴着帝冕者,真的是当今天子么,大宗正,你可曾确认过?”
他这一番话说出之后,殿中的那些玄甲军个个都是眼神闪动,而晁冲之更是轻轻鼓掌。
第八十章、变起须臾
“若是十五年前,逆太子有你这样聪明,就不会起兵谋反了。”晁冲之笑着道。
赵和紧紧盯着嬴迨,没有理他。
很明显,身为大宗正的嬴迨,掌握了长乐宫的主要守备力量,晁冲之就算也控制了其中的部分兵力,却还比不上嬴迨。
所以若能够挑起他们二人之间的矛盾,或许还有翻盘的希望!
只不过赵和有些奇怪,他说到这个程度,嬴迨并没有什么反应。
不,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反应,那就是更为厌恶了。
“花言巧语!痴心妄想!”嬴迨喝道。
赵和愣了一下,旁边的晁冲之哈哈大笑起来:“孺子,你知道为何大宗正根本不在意你的离间之计么?”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不知,还请晁御史为我解惑。”
“你说的除了我要行废立之事不对外,其余都没错,我确实有算计大宗正之心,但大宗正同样也有算计我之念,那些伪造的信件,是我留的对付大宗正的后手,可大宗正同样也有后手对付我。”
晁冲之摇了摇头,手背在身后:“你看,你身边的上官丞相与李太尉并非看不透这点,可他们为何不说话,因为他们知道,这种浅薄的离间之策根本没有用。我与大宗正便是再要相斗,也肯定是在大局已定之后的相斗!”
赵和回头望了望上官鸿,上官鸿仍然脸上带笑,再看看李非,他的赤色面庞也还是一脸漠然。
看来晁冲之所说没错。
“行了,时间差不多了,上官丞相,李太尉,事已至此,你们其实只有一个选择,要么是活着将印绶虎符交与我们,要么是死了以后从你们身上获取印绶虎符。二位向来都是多智,也知事情轻重缓急,不要再拖延下去了。”晁冲之也没有继续嘲讽赵和,大约是觉得赵和不值得他多作关注吧。
上官鸿微微闭上眼睛,李非则退了一步,手中拽紧了一样东西。
朝笏。
这是他唯一带进了大殿的硬物。
“今日之事,有违朝廷法度,不合大秦之律!”李非圆睁双眼:“李非可以死,朝廷之法不可废!”
“如此的话……”晁冲之面色下沉。
“且慢,李太尉,你还是别说话,你一说话就坏事,晁公,你也先莫发怒,要镇之以静,镇之以静!”上官鸿呵呵笑道:“晁公要推崇儒术,这一点我很理解,但对我们道家、李太尉法家,何必如此苛刻呢?若是晁公能够让儒、道、法三家皆为显学,我与李太尉站在你们那边,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晁冲之沉默起来。
“大宗正,你也不妨劝劝晁公,若是晁公愿意让三家皆为显学,我这丞相的位置,非他莫属,大将军之位,自当由大宗正兼任,而李太尉可为御史大夫,至于老夫我,回家修身养性,争到多活些时日,空出的太尉之位,便由晁公推举,这样如何?”
嬴迨眉眼一撩,颇为意动。
晁冲之与他合作,对他提的条件中,“独宗儒学”这一说法,在嬴迨看来是最不重要的。若真能废了这个条件,在朝堂之上保留道家、法家,也可以对儒家进行牵制。
不过此事在没有明显学派倾向的嬴迨看来,并不是决定性的,因此他又看向了晁冲之。
晁冲之又是轻轻鼓掌:“我儒家讲中庸,但今日我才发觉,上官丞相这位道家贤哲,才是真正将中庸学得透彻之人。”
“平衡,平衡,并非中庸,若是能依我之言,去了大将军和我之后,朝中依然可以平衡,大宗正与晁公也不需在事后立刻反目,大秦少些动荡,早些时日能够聚集力量将犬戎人赶出大秦,百姓少受罪……晁公你看,如此皆大欢喜,岂不更好?”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晁冲之脸上笑容却是猛然一敛:“若只是在朝堂上留下上官丞相与李太尉,我定然会同意,但牵涉百家之争,上官丞相,你开出的条件还不够!”
李非涩声道:“儒以文乱法……儒以文乱法!先贤之言,果然不虚,你这何只是以文乱法,更是以一家一派之说,祸乱整个天下!”
眼见二人又要开始学派之争,赵和再度向前:“别吵别吵,上官丞相的话,让我想起一件事情,你们无论谁最后胜出,都要将犬戎人赶出大秦,是也不是?”
晁冲之理所当然地道:“夷狄之辈,人面而兽心,利用尚可,难道还真要引之入主大秦?这个你们尽管放心,这一点我与大宗正早就定了……若不是我有此许诺,华宣也不会代我去寻犬戎人谈判!”
赵和点了点头:“那么诸公可曾想过一事,犬戎人为何会在此时,初春之季,一反常态寇边入侵?”
“这与今日之事何干?”晁冲之道。
“关系很大!”赵和声音猛然提高:“犬戎三十万入侵,挑在这初春之时,大秦史上从未有过,事有反常必妖!”
“正是,大宗正,你可知道其中底细,你与犬戎人为敌这么多年,犬戎人可谓恨你入骨,又怎么可能为你效力?”上官鸿连连摇头,这个问题,也始终困扰着他。
嬴迨两道浓密的白眉向上微微一挑:“犬戎人找上我,是想内附,因为在极西之地,有一大国正在东征,犬戎诸部受此威胁,东犬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