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和眉头紧皱,大将军擅权于内很好解释,大宗正结贼于外……大宗正是嬴迨,宗室中最德高望重者,他结贼于外,结的是什么贼?
他心猛然一跳,在咸阳中提到“贼”,很多时候,就是指莽山贼!
再想到一直以来关于莽山贼的流言,赵和吸了口冷气,原本大伙都以为莽山贼背后是一群不得志的大将军政敌,却不曾想,其背后更有可能同是五辅之一的大宗正!
那么……莽山贼与犬戎人勾结的事情,大宗正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赵和又看倒数第三封,这封信乃是两年前所书。
信中担忧天子身体,同时以为,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大将军会更为跋扈,因此劝说华宣,一定要隐忍,等待有用的那一天。
倒数第二封信中,终于提到了犬戎。
却是上官鸿说家中有族人从事商贾,与犬戎人进行贸易,说如今大秦与犬戎承平已久,当许犬戎人入驻西市,以便于贸易。
最后一封,则是去年十月所寄,信中甚是担忧,说是终于与大宗正开诚布公,双方都以为新天子年少轻浮,大将军跋扈难制,故此愿合二人之力,“拨乱反正、重整乾坤”。
赵和慢慢地放下这封信。
信里的内容略有些含糊,但赵和能够明白其中之意。
丞相上官鸿与大宗正嬴迨,经过长期的相互试探,在某种程度上结成了联盟,然后他们利用手中勾结的莽山贼与犬戎奸细,制造了除夕之变,还以刺杀五辅之事,来扰乱人心,伪装自己。
为此,他们甚至不惜给犬戎人情报,放任犬戎人入关!
赵和深吸了口气,想到咸阳城的百姓如此踊跃地投军,要为国效力立功边疆,再想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却是如此满腹算计,步步血腥。
他对这个大秦朝廷,心生厌恶。
这个朝廷,辜负了那些信任它支持它供养它的百姓,辜负了那些保家卫国流血拼命的英雄!
“不,并非如此,只是少数人罢了……不能让他们得逞!”赵和想到这,猛然起身,便想将这些信送给萧由。
但在开门的一刹那,赵和又想到了红绡。
大将军走了,红绡便发现了这木匣,这时机……似乎有些太巧了。
还有,当日知道华宣死讯之后,她并未服毒自尽,今日她找到了线索,却服毒自尽,而不是等待自己为华宣复仇,这未免不符合……对,不符合《罗织经》中对人心的揣测!
赵和的眉头顿时皱在一起。
若不是这些时间他反复翻看《罗织经》,他未必能够发现这个细节。
若他没有发现这个细节,他会怎么做?
自然是通过萧由,将这些信件交出去,而萧由如今在刺奸司,可刺奸司唯一管事之人,是袁逸,此人与丞相上官鸿关系密切,据萧由说,那日得了犬戎人口供之后,此人便请了病假……因此,萧由不会将此信交给袁逸,而是会绕过袁逸,想办法将信交给别的重臣。
大将军不在,大宗正嬴迨可能与丞相上官鸿是一伙,御史大夫晁冲之受伤,那么唯一有可能收到这些信的是太尉李非!
大将军与太尉掌军权,在羽林、北军、虎贲主力尽出之后,咸阳城中,兵力最多者,就是太尉李非!
李非,当世法家大师!
一连串的光芒在赵和心中闪起,他觉得自己似乎想明白了一切,至少是想通了大半!
抿着嘴,赵和将自己的思路重新整理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些许羞怒之色。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再度出门,来到萧由家中。
萧由依旧是很晚才从刺奸司回来,看他的神情,相当疲惫。
见到赵和过来,他有些讶然:“几天都没见你来了,以为你放弃了呢。”
“我怎么会放弃?”赵和笑了一下:“今日红绡让我去了她的宅子,又给了我这个。”他将木匣交给萧由。
萧由只是略略一翻,脸色便是大变,起身捧着木匣就要往外跑。
赵和一把拉住他:“萧大夫,萧师兄!”
赵和很少称萧由为师兄,萧由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是何意?”
“你要将这个交给谁?”赵和问。
“交与太尉李非,另择人速去军中,禀报大将军!”萧由沉静地道:“无论我对大秦此时政事多少失望,但我……不希望在这关键之时,大秦因为内讧而失去抵御外敌的力量,更不愿意让那些勾结外敌者得意!”
“太尉李非就可靠么?”赵和道。
他这话一出,萧由脸色再度变了。
萧由将木匣里的信又取了出来,仔细打量。
先是看纸质:“没错,这纸是十多年前的纸……这纸也合乎上面的时间,纸张未曾作假!”
然后又看上面的字迹,从第一封信看到最后一封,萧由嘴角开始慢慢下弯:“确实是上官丞相的字体,但是上官丞相乃本朝书法大家,字体独具一格,被称为‘丞相体’,所学者甚众,仿写起来并不难!”
检查完之后,他双目炯炯,看着赵和:“你有什么怀疑?”
“太过巧合,我感觉从一开始,我们似乎就落入算计之中,被人步步诱导……我这几日研究《罗织经》,这正是《罗织经》中的织网之术!”赵和冷笑:“有人在利用我们,他想借我们之手,将这些信件交出去,你想想看,大将军不在京中,这封信交上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太尉若得此信,必然以南军控制京城,以信上内容为罪名,向上官丞相、大宗正嬴迨发难!”萧由喃喃自语。
然后他眼睛又是一亮:“不对,不对,这些时日,你都与俞龙在一起,是不是?”
赵和不知道他为何又提起俞龙。
第七三章、唯一对手
“这些书信如果是假的,那么造假之人肯定谋划已久,信不是这两天才做好,而应该早就准备了。而在他准备信时,俞龙跟你一起,正在四处搜寻线索!”
“若是俞龙在你身边,这些信,你会先给我看还是先给俞龙看,俞龙看到这信,是会等我回来还是会直接去找御史大夫晁冲之?”萧由眼中寒光闪动,刚回来时的疲倦一扫而空。
“你的意思,这些信其实不是要给太尉李非,而是给御史大夫晁冲之的?”赵和眨了眨眼:“不,应当是既给晁冲之,又给李非,二人从不同渠道得到消息,必然不会再有怀疑,而且他们聚在一起,五辅之中已经有两辅,偏偏大将军不在,他们掌握了咸阳城此时大部分军权,绝对可以压制住上官鸿与嬴迨,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挑起五辅内斗,还是与刺杀晁冲之一脉相承的计策,并且……”萧由喃喃自语,然后双眼一睁:“若是这边内斗起来,无论谁胜谁负,恐怕都要面对挟怒而回的大将军,大将军不得不回军稳定政局,抵御犬戎之征便要延后!”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觉得极为棘手。
对手这计策,破坏了长达十年的咸阳政局平衡,让大秦帝国表面上的稳定也无法维持住。
“能定出这样计策的人,对大秦情形极为了解,决不是犬戎人可以做到,只可能是大秦内部之人,当真可恼!”萧由又道。
二人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不约而同,都想起那个挑起当年星变之乱的人。
江充。
从他们看出来的东西来推断,这手法与当年江充的手法很相似,正是源自于《罗织经》中的织网之术。当初正是在这种阴谋之下,逆太子不得不一步步向前走,最终起兵试图反抗自己的父亲,也因此兵败身亡,牵连者甚众。
“他唯一漏算的,就是我们比他想象的聪明。”萧由看了看赵和,微微笑了起来:“不,是你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若不是你提醒我,我恐怕立刻就会将这书信送往太尉府告变了。”
“他也不过是在借助你与俞龙对我的信任,你们从我这得到的线索,必然不会太过怀疑。只不过,那红绡……她是否知情呢?”赵和道。
他想起那个在自己面前服毒自尽的女子,心里既是悲哀,又是怀疑。
红绡对华宣的深情是不作假的,红绡的死也是不作假的,她若是知情,为何要这样欺骗自己?
“红绡是否知情不重要,她已经死了。”萧由眯着眼:“死人的理由,等事情解决之后,我们可以细细寻找,现在么……这些信不能交出去,但大将军那里,必须遣人告变!”
“大将军那里……唯有陈殇!”赵和道。
他们俩的身份,可够不着大将军,而且如今大将军在万军之中,一般的人,根本不可能接触得到!
“除了陈殇之外,还有王夫子,我会与王夫子去说此事,在这之后,我会回刺奸司,控制住刺奸司的虎贲军,两千虎贲军,此时在咸阳城中,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这些信……放在你那里。”萧由想了想。
二人商议了一下细节,时间紧迫,不可拖延,他们当即各自出门。
赵和驰马来到陈殇家中,陈殇这家伙还趴在榻上,正翻看一本什么书,赵和匆匆进来,他立刻将书要塞入枕下,不过被赵和瞥了眼,应当是市井中流传的某部春戏图。
“陈大哥,有件事情,需要你立刻去见大将军!”赵和沉声道。
陈殇脸上一惊:“去见大将军,你想我掉脑袋?”
“如果不去,你才会真正掉脑袋!”赵和道。
他将事情始末说与陈殇听,完了之后道:“我与萧大夫都认定,朝中重臣里,肯定有人是此事的密谋者,甚至在京城中的四位辅政大臣都有嫌疑!故此,须得立刻禀报大将军,无论如何要请他做好准备。”
“四位辅政都有嫌疑,安知大将军有没有嫌疑?”习惯于抬杠的陈殇嘀咕了一声。
赵和愣了一下:“你觉得大将军也有嫌疑?”
陈殇哈哈笑了起来:“我胡说的,若是大将军有嫌疑,无论是你,还是李果,早就被弄死了,大将军胸怀广阔,可不是那些小肚鸡肠的人!”
他虽如此笑,赵和却是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猛然发现,在这起事件之中,最关键的两个人物,一个是隐藏在暗中的那只幕后黑手,另一个就是他。
几乎所有事情的发生,他都在场。
几乎所有关键的线索,都会找上他,对,不是他找到线索,而是线索找上了他!
而他,是大将军从铜宫中放出来的。
“喂,喂,你支使我这样一个受伤的人去做事,怎么还发呆?”陈殇见赵和不作声在那双眼发直,推了他一把道。
赵和摇了摇头,从自己的沉思中清醒过来,同时哑然失笑。
大将军的身份不同,他是皇太后的父亲,他要算计朝政,有的是堂堂正正的方法,根本用不着自己这样一个小卒。
“总之你快去吧,小心一些,我担心大将军身边,也会有他们的人。”赵和道。
“知道,我行事还需要你个毛没长齐的小子指点?”陈殇已经起身,顾不得臀部的疼痛,开始给自己穿戴皮甲。
“你也要小心,没事别瞎闯,躲在家中不要乱动。”在门前,陈殇都催马上前了,却又停下,回头看着赵和,神情肃然:“你已经把你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事情,该是我们这些大人的责任了。”
说完之后,他扬手加鞭,大笑而去,留下一串声音:“今日且看我立功封爵,明天就敢去向清河县主提亲!”
本来赵和还有些感动的,听得他这句,忍不住在后追了几步。
“呸!”
对着陈殇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赵和转身又奔向丰裕坊。
丰裕坊里,王道王夫子与萧由对面跪座,面色铁青。
“萧大夫,我知道你不会在这大事上诳我,但是,这一切你都确定?”他沉声道。
“确定……如今我也束手无策,实在不知京城之中,哪位显贵值得信任,这事情该禀报于谁。而且我现在要去刺奸司,多有不便,只能将事情交与王夫子。”萧由看了王道一眼:“王夫子大隐于牛屎巷,可不会只是为了回报街坊恩情吧。”
他此话说出,王道抬眼看他,两人目光相对,王道问道:“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你们对阿和千万不可太过苛刻。”萧由起身:“我先告辞,刺奸司那边不能离开太久。”
“你……”王道也站起身:“萧大夫,你究竟是谁?”
“我?大秦一小吏,爵位五大夫。”萧由侧脸看了看他:“我知道我是谁,王夫子,你也千万莫忘了你是谁!”
说完之后,萧由将自己的幞头向下压了压,不紧不慢地走出了王家。
他上得街来,迎头一阵凉风吹过,穿过他的棉衣,让他身体稍稍发了一下抖。
“我是谁?”喃喃说了一声,萧由上马。
此时刺奸司仍然是忙作一团,大将军离了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