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学生。”俞龙心里犹豫,要不要在这时将自己的疑问问出来。
结果油壁车的车门被推开,紧接着,一个男子扶着车门站了出来。
这男子脸色有些发白,他向周围点了点头,又向俞龙道:“多谢子云……”
才说到这,他突然手一软,身体踉跄了一下,从油壁车上摔了出来。
俞龙正在他身前,慌忙过去将他一把扶住,这才发现在这男子的肋下,竟然插着一根弩矢!
“无意为小贼所伤,并无大碍。”晁冲之捂着中矢之处,支撑着站起,又满脸平静地向四周看了看:“咸阳令署遣武侯差役肃清街道,上朝诸臣各自上朝,勿要扰民,也不必惊慌失措!”
他在遇刺之后,依然将事情布置得井井有条,既未惊慌,也不遮掩,让人望之肃然,果有名臣风范。
赵和也不由为之倾倒,心里开始怀疑起此前的猜测:这位御史大夫,怎么看都不象是那种鬼祟之人,此前那名盯梢他们的人,还有那个黑衣人,莫非只是巧合?
此时人群中的差役纷纷过来,将活着的刺客抓走,死了的都抬起扔到一边,让朝臣们的车驾仪仗继续前行。周围的闲人们惊魂稍定,自然少不得议论纷纷,俞龙他们几人,却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晁冲之自己,依旧保持镇定,他对俞龙道:“有劳俞子云随我同车,长乐宫那边有御医,我到那边包扎。”
俞龙将他扶上油壁车,看到车中还有一根弩矢,射在车壁之上,他心中不由凛然。刺客们的准备非常充分,晁冲之能从他们的刺杀中脱身,实在是幸运。
“烈武帝之后,朝廷虽然有些混乱,但还从未有过象今年这样的,先是除夕之夜贼人入寇咸阳,现在又是刺客当街刺杀大臣。”脸色苍白的晁冲子一手捂着伤处,一边缓缓说道。
“晁公……”
“你今日可是来寻我的?”晁冲之忽然又转移了话题。
看着他捂着伤处的手沾满了血,俞龙一时无法将质问的话说出口。
“温舒死后,我就一直遣人盯着陈殇和赵和,因为温舒手中有一样东西,乃是我必得之物。”晁冲之平静地道。
俞龙双眼瞪圆,讶然望着他。
晁冲之向他微微一笑:“此事做得确实有些不光明正大,因为那件物什,我不希望别人知道,特别不希望公孙凉知道。”
“晁公所要找的是什么东西?”俞龙忍不住相问。
晁冲之停了一下,缓缓道:“《罗织经》。”
俞龙一愣:“那是什么?”
“烈武帝时江充所著《罗织经》,这世上最污最秽最恶毒的一本书,江充死后,应该是落到了温舒手中。”晁冲之渐露虚弱之色:“我本想暗中取来毁掉,现在看来不成了,有人似乎不让我继续查下去,竟然派了刺客前来。”
“那些刺客是犬戎人!”俞龙紧紧盯着他,然后重复了一遍:“学生认得出来,他们是犬戎人,所以才能提前示醒!”
晁冲之闻言露出错愕之色,旋即微怒:“竟然是犬戎人,他们想要被斩尽杀绝么?”
他的反应并没有什么异样,俞龙虽然仔细观察,却没有看出他心虚的样子。他又道:“昨日华祭酒在西市死于犬戎人之手……”
“此事我已知晓……犬戎人究竟想要做什么,难道说……”晁冲之脸上闪过怒意。
正说之时,外头传来声音:“太医监御医淳于衍,请问晁公安。”
晁冲之疲惫地说道:“你们来得倒是挺快,进来为我包扎,再让人给我换套朝服,我还要陛见,礼不可废。”
一名青衣男子匆匆掀帘进了油壁车,晁冲之摆了摆手,示意俞龙先离开:“子云,朝中只怕会多出许多事情,那本书……我暂时无暇顾及了,就交给你,你去替我找出来,然后将之销毁,切记切记!”
俞龙见他虚弱,还想再留,晁冲之又挥了挥手:“速去……风云激荡,切切小心!”
俞龙出了车,此时已经到了长乐宫之前,他茫然下车,回头望了一眼,听到那名为淳于衍的御医急呼起来。
“晁公昏过去了,来人,快将晁公抬出来,抬到避风的地方……”
俞龙想要再到晁冲之身边去,但此时围上来的侍卫、御医和军士太多,反把他挤得越来越远。
俞龙看着这些人乱糟糟地将晁冲之抬走,好一会儿,低头往回,渐渐远离长乐宫。
长乐宫是大秦权力的中心,恐怕也是这段时间里最为凶险的地方,他所经历的不过是最近风暴的外围,还没有资格到那中心去。
“俞大哥!”
迎面赵和和李果过来,赵和同样是满脸困惑,而李果虽是面无表情,但眼神也有些涣散,分明是对事态的发展完全不能理解。
“回去再说,我觉得,此事不是我们几个能够解透的,硕夫与横之适合战阵之上取强敌之首绩,我与王佐可以各领一军指挥冲杀,阿和你还小,经验尚且不足,真正能够与那些人斗智的,恐怕唯有萧掾史。”
俞龙很有些无力。
若是知道谁是敌人,哪怕与敌人斗心较智,他都不是十分畏惧,但是现在谁是敌人谁是友方都搞不清楚,越查下去有嫌疑的人越多,再仔细查仿佛每个人都是好人,实在让人无法破局。
“那我们就去找萧大夫。”赵和道。
“那是自然的,连晁公都遇刺,这已经不再是你的身世了,恐怕是关系到大秦根基……”
在回陈殇家的路上,众人各有所思,因此都处沉默之中。到陈殇家里,将晁冲之遇刺之事说了,陈殇也是满头雾水:“原本我们猜晁冲之与犬戎勾结,结果他反倒被犬戎人刺杀,那究竟是谁与犬戎人勾结,华宣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罗织经》你们听说过么?”俞龙问道。
众人都是摇头,赵和算是他们当中读书比较多的,对这个名字也很是陌生。
“要不,我们去问问王夫子,他读的书也多,或许听说过?”赵和问道。
“王夫子虽然德才兼有,但论及读书之多,未必比得过你,他乃是儒家一脉,一般不涉及别家。”俞龙对王夫子也很熟悉:“他比我早些年从国子监出来,他读过的书,我基本上也读过。”
“听这书的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偏门的玩意,还是得寻萧掾史,不瞒你们说,我对他是真心佩服。”陈殇嘟囔道。
李果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众人既然议定要去问萧由,便又立刻从陈殇家中出来,只留陈殇捂着臀部在那哇哇大叫,他臀部的伤总得再过两三日才能勉强下地。
萧由被借至刺奸司,他们不好上刺奸司的门,便寻了个咸阳令署的差役去刺奸司传讯。那差役得了钱,自然乐意跑腿,大约到了午饭之时,萧由随差役一起赶回了咸阳令署。
“今早晁冲之遇刺,你们都在场?”见到众人,他倒是抢先一步问道。
俞龙将今早的经过说了一遍,又将昨日西市华宣之案细细道来,萧由听完之后,先是用沙哑的声音笑了两声,然后摇头:“你们所到之处,当真是血雨腥风,已经有多少人为你们死了?”
赵和几人默然。
“华宣之案,因为牵涉到犬戎人,昨日就从咸阳令署转到了刺奸司,今早晁冲之遇刺之事,也落到了这边手中,如今刺奸司倒是很忙。”萧由缓缓说道。
他这话让众人有些不解。
见大伙都是茫然的神情,萧由道:“任何案情,都是谁获利最大,谁嫌疑最大,这两件案情,刺奸司获利最大,因为权力空前增加,所以刺奸司嫌疑也最大!”
第六一章、仇敌联手
“刺奸司嫌疑最大!”
众人面面相觑,都感到意外,因为公孙凉罢职,刺奸司也放弃了对赵和、陈殇的追索,再加上萧由借调至刺奸司,所以他们都没有将刺奸司的嫌疑考虑进去。
“可那些犬戎人是在刺奸司设立之前便入了咸阳。”赵和发现了一个疑点。
“那又如何,刺奸司设立并非临时起意,天子与公孙凉早就想从五辅手中撕开裂缝,收回部分权力。而且就算犬戎人入京并非刺奸司所邀,也有可能是在这之后才相互勾结。”
萧由说到这,微微一笑:“我只是说刺奸司嫌疑最大,倒不一定非是刺奸司,但至少公孙凉这个人,千万莫要忽视了他。”
提醒众人重视公孙凉之后,萧由又提到方才赵和他们的疑问:“《罗织经》一书,我确实曾听说过,但从来都没有见过,据说那是江充兼收数家学说自著的一部经书,里面全是他祸乱朝廷摆弄人心的东西……晁冲之儒家正统,追索销毁此书,倒也不让人意外。”
“这么说来,线索全都断了?”俞龙松了一口气。
他一向敬佩晁冲之与华宣,晁冲之没有嫌疑,那么其同党华宣身上的嫌疑也就少了些。
“华宣留下的那块木板,你拿来给我看看。”萧由道。
那块木板倒是被赵和带着,他交给萧由,萧由拿到手之后,仔细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摇头:“这不是‘错’字,这其实是三个字,金、井、口。”
众人愕然,再细细想来,那错字右边的日少了一横,可不就是一个口字么?
“华宣被人勒住脖子,拼命挣扎之时,将这三字写到了一起……金、井、口,且等一下,让我想想,这三字在一起,会是什么意思?”萧由又道。
他在屋里缓缓踱了一圈,手拢在袖中,不知是在做什么,然后他来到自己这间公廨的一隅,将一张地图摊了开来。
这是一张巨大的极为详细的咸阳舆图。
“金……井……口……这不是人名,那就极有可能是地名,咸阳城中,能将这三字连在一起的,就是这了!”
萧由的手在舆图上拍了一下。
众人看向他拍的地方,乃是咸阳城西的金城坊。
“金城坊井口巷,在咸阳城中算是一条默默无闻的巷子,即便是极熟悉咸阳的人,也未必知道有此巷。”萧由道。
“金城坊与西市只隔着一坊,离西市不远,而且,锦河从金城坊流到西市,再穿过大半咸阳城,抵达曲池。”萧由紧接着又道。
“我们去金城坊!”赵和说道。
萧由却是一笑:“为何你们去,现在我在刺奸司,有临时调度之权,为何不让虎贲军去?”
众人愕然,俞龙连连摇头:“萧掾史,这不妥,虎贲军可能会走漏消息。”
“那就让他们无法走漏消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何去走漏消息,而且,我正希望他们当中有人能够走漏消息,毕竟不可能整个虎贲军都与贼人勾结,那些真正的奸细冒出头来,正好给我顺藤摸瓜。”
这种斗心斗智之事,众人都觉得不是萧由的对手,他既然这样说了,众人只能应了下来。当下众人随他来到刺奸司,先是在刺奸司之外等着,萧由一人进去,片刻之后,就看着他出来,身后还跟着近百名虎贲军。
“萧掾史,你调我们来,却不跟我们说清楚做什么,这有些不合规矩。”一个虎贲军军官向萧由抱怨。
萧由带着淡淡的笑:“确实有些不合规矩,不过方才人多,不好说出来,现在无妨了,你们看。”
萧由将赵和等人指给虎贲军看,虎贲军一望他们眼睛顿时红了。
这段时间虎贲军既损兵折将又坏了名声,几乎件件倒楣的事情都与赵和等人有关,因此虎贲军对他们真的恨不得见一次打一次。
“萧掾史这是何意?”
“这几人投案自首,我担心有歹人会想杀他们灭口,所以让你们押送他们去西市,他们自承和昨日西市华宣之案有关。”
虎贲军军官狠狠瞪着众人:“萧掾史莫非念旧情被他们哄骗了,这几个杂碎最是狡猾,怎么肯老老实实地自首?”
“是与不是,到了西市便知晓。”萧由道。
众人向着西市前去,萧由一路都在注意随自己来的虎贲军,不过一路上都很正常,既没有人离队,也没有人暗中向什么人传递消息。
眼看到了西市,萧由的命令突然一变:“折向北,暂缓入西市。”
“萧掾史,这又是做什么?”
“我突有所感,觉得今日北走能行大运。”萧由一本正经地道。
那虎贲军军官知道他是在胡侃,却无可奈何,只想着先听他的,若到时一无所获,回去告他一状就是。
他们很快就到了金城坊。
将坊门先堵住,之后大部队直扑井口巷。
井口巷规模不大,人也简单,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他们这近百号人冲过来,将整座小巷塞得水泄不通,闻讯而来的坊令、保正,都是战战兢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你们这有没有租出去的宅邸?”萧由直接了当地道:“租客不怎么露头,但却租了一家能容纳不少人的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