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一声响,弩矢激射而出,直接贯入此人胸中。
此人愣愣地一挺身体,然后仰头栽倒,他身后的亲信先是大惊,然后暴怒,一个个拔刃欲起。
但贺拔十一身后哗啦声响,他的亲卫已经一个个举弩相向。
“你叫什么名字?”贺拔十一不紧不慢给弩重新装上箭矢,指着其中一个羌人问道。
“我叫格桑!”那羌人凛然道。
“从现在起,这条胡狗的部族归你了,他的妻子、女人,全部都归你了。”贺拔十一道。
“什么?”格桑一愣。
“如果你不要,那就去追他,你们的妻子儿女全部归下一个,我相信总有人愿意当这个羌部的首领的。”贺拔十一狞笑着道。
他的手指已经再度扣上了悬刀,显然,若是格桑敢拒绝,他决不在乎再杀一人。
格桑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他并不怎么怕死,来帮助秦人作战,虽然是贪图秦人许下的厚赏,但也证明他们好战而轻死。但想到自己死得毫无价值,而且死后自己的女人子女都要归属可能是仇人的人,格桑不能忍。
“我……我同意,只是若有人不服……”
“有大秦在你身后,谁敢不服,谁能不服?”贺拔十一厉声道。
他转过身去,猛然跳上案几,这让他的头顶几乎顶上了帐篷的顶部。
“你们这些胡儿都给乃翁我听着!”贺拔十一道:“大秦给你们丝绸,给你们铜钱,给你们粮食,给你们武器甲胄,大秦还许下厚赏,将在西面富饶之地给你们牧场!你们再也不用担心牛羊多了牧草不够,再也不用担心子孙多了财产不够分!你们这些贱命,原本会在寒冬来临时冻死,原本会在饥饿来临时饿死,原本会在与自己的兄弟为了争抢一口羊奶时自相残杀而死……你们的死,原本会象这条死去的胡狗一样毫无价值毫无意义!但是,大秦的皇帝从你们蛆虫一般的生命里看到你们微不足道的作用,赐给你们一次光荣而死的机会——为你自己,为你的部族,为你的子孙,更是为大秦而光荣地战死!若是你们愿意抓住此次机会,那就听我的,跟着我,看我的弓箭射往何处,看我的刀斧劈往何处!我只有八千人,半个时辰选出,你们看着办吧!”
他说完之后,便在案几上坐了下来,再也不发一言,只是看着那些或错愕或愤怒或狞笑或若有所思的羌胡头领们。
他知道自己的那番话会激怒这些家伙,但他更知道,这些羌胡首领们虽然野蛮,却绝不愚蠢,能从他的所言所行中看出更多。
威逼,利诱,煽动,激厉,对于畏威而不怀德者来说,比起讲道理要有用得多。
至于他那番话会不会适得其反,贺拔十一完全不担心。
他自己是胡人,很清楚这些胡人面对大秦的心理感受。
一半是敬畏,一半是自卑。
假如大秦对他们真的太客气,那些自卑反而会变成某种变那态了的傲慢,他们会觉得大秦软弱了,而大秦之所以软弱了,肯定是因为实力下降了。若当他们怀疑大秦实力下降,他们就必然会想要在大秦身上占更多的便宜,甚至反噬大秦。
相反,他摆出毫不在意的神情,这些家伙会畏惧,他们会担忧大秦是不是在寻找借口将他们除掉——毕竟他们内部行事风格就是如此。
如同贺拔十一想的那样,在借着大秦的旗号让这些胡戎敬畏之后,很快,这些胡戎首领便争出了一个结果。八千胡骑被他挑了出来,在这过程之中,为了竞争这八千骑的名额,还死了好几十号人。
贺拔十一的报告转眼就送到了戚虎的案头,此时戚虎的那场军务会议才刚刚结束。在得知贺拔十一并没有挑选更为精锐的秦人,而是挑选了胡人之后,戚虎也一时愕然。
旋即他明白了贺拔十一的意思。
贺拔十一勇则勇矣,但毕竟也只是一名胡人出身的将领,戚虎对他一视同仁,可底下的将领、军官和士兵却会因为他的胡人出身而看轻他。平时倒无所谓,但战斗之时,这一点看轻,便有可能影响整个战局。所以贺拔十一宁可放弃秦军,而选择胡骑,为的就是在战场之上令行禁止。
挑选胡骑也正合戚虎之意。赵和的意思是要将周边胡人化入大秦之内,若干年之后,周围便不存在胡人,而只有同文同语的秦人。要想加快这一融合进程,靠收买靠讨好靠高看一等都没有用,甚至适得其反,唯一的办法,就是共同流血。
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一起流血,一起牺牲,这比给予什么科举加分、羊肉补贴要有用得多。
所以戚虎立刻同意了贺拔十一的决定,并且不打折扣地将许诺的甲胄兵器、粮草器械尽皆拨付出来,然后使贺拔十一领着这八千胡骑向后方移动。
他们将在战争中期执行近乎必死的命令。
几乎就在贺拔十一领人转移的同时,在距离郁成城约是五十里外,一道狼烟突然冲天而起。
此时天色已经到了傍晚,大宛的天空一片碧蓝,这道狼烟升起之后,百里之内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兴宁堡。”在郁成城头,闻讯而来的戚虎眺望了一番,然后说道。
从郁成城向外,每十里左右便有一座哨堡,一共是四十六处哨堡,将所有可以接近郁成城的通道都牢牢扼住。每座哨堡之中,只有二十余名军士,还有两倍于此的马匹,他们的作用从来不是迟滞、抵抗敌人,而是在发现大队敌人之后立刻预警,给予后方更充分的反应时间。
果然,在不到一刻钟之后,距离郁成城约四十里的定宁堡也升起了狼烟!
然后是静安堡、平安堡!
不到一个时辰,所有的四十六处哨堡,全部燃起了狼烟,那些哨堡中负责瞭望监视的军士们,约有一半已经撤至郁成城,还有一半,则永远留在了这片雪域群山之中。
彼时乃是大秦道统五年十月二十五日,比起赵和原计划与火妖决战的时间,要早上一个月。
第七五章、屯长小武
道统五年十月三十日,小雪。
伊列城。
自大秦经营大宛以来,伊列河谷便因为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而兴盛,秦人在河谷之畔原本的小城基础上,建立起了伊列城,这里也就成了后勤中枢,赵和的大本营便设在此处。
无论赵和如何御驾亲征,如今他的身份都不同了,不到最后时候,他的臣僚们绝对不会放他亲自前往最前线。赵和自己也很自觉,他若是在此时真正亲临最前线,于战事毫无益处,只会添乱——这与他本人通不通兵事没有任何关系。试想一下,他若到了郁成城或者贰师城,戚虎、俞龙就得安排足够的人手来保护他,而这就有可能导致真正需要人手的地方人手吃紧,更别提他带着近四分之一的朝廷官僚机构来此,会给最前线带来多大的后勤压力了。
所以到了伊列城之后,赵和便很自觉未再提前进之事。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前线将士听闻他就在伊列城,距离最前线已经不过是四百里,军心士气都是大振。
随赵和来到伊列城的军士足有五万余人,赵和本人留在这里,这些军士原本是想休整一个月之后再发往前线,但火妖突然提前的攻势,打乱了赵和的安排,在休整半个月之后,这些军士就不得不被派往前线了。
“兄长要小心。”
屯长小武紧紧揽着自己的哥哥叮咛了一句。
其兄长大武轻轻推开他,然后擂了他胸膛一拳:“小武,你才要多加小心,我还要过五日才出拔,你可是今日就要去郁成城了……我听闻郁成城那边打得甚苦,你放机灵点,莫要为了砍脑袋而受伤,还有,天寒地冻,你要多穿衣裳,莫要为了贪图凉快而脱了里面的皮裘,也不要因为担心衣裳破损而减了白叠棉衣!这些年朝廷发放的饷钱充足,该用就用,家里的事情你也不必去操心,还有老三在家中呢……”
放作以往,兄长这样絮絮叨叨,小武会不耐烦,不过今日他听得却是依依不舍。
不过再不舍,终也有别离之时,随着鼓声响起,小武明白,自己的主将已经开始集合军士了,他身为最基层可以负担起指挥责任的屯长,此时是万万不能落后的。
他向后退去,然后给兄长叉手行了一礼,而大武挥了挥手,可又想起了什么,忙追上自己兄弟,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一枚青色的铜符,戴在小武的脖子上。
“兄长,这是嫂嫂给你的……”小武想要摘下来。
“拿去吧,你嫂嫂娘家是君子,不是我们这样的小人,所以有的是这个,我身上还有呢。”大武叮嘱道:“这是在家庙中祭祀过的铜符,我们的祖先会护佑你不为邪魔所秽……快去吧!”
他用力一推,小武只能倒着走了几步,然后跪在地上,给自己的长兄施了一个大礼,这才爬起来,转过头跑向自己的部队。
他一边跑一边将铜符塞入衣裳之中。
片刻之后,他就融入到无数穿着黑色罩裳的军士之中,哪怕大武对这个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兄弟甚为熟悉,也无法从人群中找到他了。
仿佛个个着黑衣者,都是他的兄弟。
大武只能向着这迅速集结、列队、成阵的黑色军阵挥了挥手。
在一统六国之前,秦军原本并无统一的衣裳,底层士卒的衣裳都是自家拼凑出来的,故此才会在诗经之中留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诗句。不过一统天下之后,始皇帝尚黑,圣祖皇帝更是对于制式军服情有独钟,到了赵和之时,将圣祖皇帝的爱好又翻了出来,于是所有秦军,都穿上了完全统一的黑色服饰。
只是由每个人胸前绣的水波纹来区分各自在军中的品秩。
统一制服之后的秦军,当他们聚拢列阵之时,有如一座沉默的山,当他们小跑前进之时,又如一条奔腾的河。
小武在这条奔腾的河中,目光紧紧盯着自己前方的旗帜,不敢东张西望。
身为屯长,他必须看清将主的旗帜,而他手下的什长、伍长们,又必须看清楚他的小旗。
小武的将主姓黑,名衷,其人也如同其姓一般,黑得可以。黑衷的主官乃是解羽,他是当初在布罕沟之战中跟随解羽的五百刀手之一,后来便成了解羽的亲卫,再后来随着解羽在军中不断升迁,至此已经是一位偏将,手下管着数十名如同小武这样的屯长。
黑衷的目光盯着解羽。
此时解羽尚未上马,他眯着眼睛,捋须回望了一会儿,见到伊列城上旗帜招展,城头上隐约有人对他挥了挥手,然后便听到牛角号声响起。
解羽当即翻身上马,他身体颇重,一般马驼着他很容易掉膘,因此他所乘的是一匹枣红色的大宛马,这马比普通的战马要高大许多。
再度回头望了一眼,解羽深吸了口气,催动枣红马向前而行。
他的亲卫擎旗跟上,然后是五百名刀手,再是别的部下。
小武便夹杂在这黑色的洪流之中,很快消失于远方。
这是第一批前往郁成城的军士,在这之后,每隔三日,便又有一批军士赶赴前线,数量多的时间是三五万,少的时候则是一万。
他们将用八天左右的时间,完成这几百里的路途,抵达郁成城,参与到前线血腥的厮杀中去。
十一月五日,解羽部自伊列城出发已经过了五天,因为冬天的缘故,才到申时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按照行程安排,全军便入驻道旁的营寨休息。
这些营寨也是整个大宛的防御体系的一部分,为了方便后方人马、粮食的补给,每隔八十到一百里左右,便会有一座能够容纳五万人左右的营寨。营寨本身只由石块与木料建出胸墙、栅栏和望楼、箭楼,再就是有放备雨雪的简易粮库、牲棚,至于兵士,则有随身携带的帐篷、睡具。所以小武到这里时,还需要自己从积雪中清理出空地,再扎上帐篷、架好简单的行军床,当他们忙完这一切之时,天色已经快彻底暗下来。
就在此时,他们听到了远处牲畜的声响。
一支自郁成城归来的运粮队伍出现在他们面前,双方经过简单地交涉之后,这支运粮队伍也入了临时营寨,而且他们就被安置到黑衷的营区。小武和自己的袍泽们一起,好奇地望着这支退回的队伍,发觉他们的粮车之上,竟然装满了伤病士兵。
这种天气里,将伤病士兵往后方运,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小武跟随墨衷打了几年战,对于战场上的情形已经不陌生了,因此他猜出,前方做出这样的决定,必然是不得已而为之。
见黑衷并没有约束他们,小武便来到一名伤兵身前,方才他听到这伤兵说话,觉得对方的口音颇为熟悉,便开口道:“兄长可是栎阳人士?”
他用的是栎阳土音,对方抬头望了他一眼,原本死气沉沉的目光里多了些灵动:“我是